靖明 第117節
周詔誠懇地說道:“陛下!您初登大寶,來日方長。眼下您最該盯著的,不是兩廣,也不是東南,更不是邊鎮,而是藩王??!只需二三年,陛下大勢自成!徐徐拔擢新進,從容布置,此方為上策!有心人,只盼著陛下急。中樞變化之劇,彼輩喜聞樂見;新進升遷之速,彼輩喜聞樂見!地方無所適從,彼輩喜聞樂見!” “只要再多上一點火星,天下暗流涌動,彼輩可乘之機就來了??!自陛下與群臣大禮之爭起,彼輩必已因此開始謀劃!日精門之火為始,繼以屯門之敗,東南殺官!處處羅網,意在大位!臣請陛下明鑒,萬勿因中樞咸服之象輕忽之!” 周詔一口氣說完,隨后咳了咳。 黃錦和朱清萍聽得擔憂至極,不由得看向皇帝。 朱厚熜站了起來作揖:“謝周師教誨,朕必慎之又慎!” 周詔欣慰又難過:“勛戚乃天家柱石,雖多無能狂妄之輩,陛下又何須此時便降等、除爵、奪產、訓誡?等幾年嘛!仲德公為何不直言勸諫?” 他話里話外,倒開始怪起袁宗皋來。 朱厚熜聽周詔說得這么直白,也不由得不懷疑起自己來:難道是真的飄了?真的太急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夠有耐心了,只在海洋方面的暗子確實是急了些,那也是責任心驅使的不得已。 周詔數落了一句袁宗皋之后就氣鼓鼓地看著朱厚熜:“勤政自然是好的,但議政議到深夜是何道理?陛下如今緊要大事是養好身子,早日大婚誕下皇子!此事勝過陛下數條大計!” 帝師痛斥天子,朱厚熜頓時有點麻了:合著我現在不論如何英明神武都抵不過早點生個大胖小子? 第137章 國本大事 大病剛愈的周詔“倚老賣老”給朱厚熜再上了一課,朱厚熜在讓黃錦送他回去之后,并未停止思考。 一旁的朱清萍欲言又止。 國家大事她是不能多嘴的。身為皇帝身邊的女官,只能陛下吩咐什么就做什么。 隨后朱厚熜吩咐道:“去宮后苑走走吧?!?/br> 這個時候還不叫御花園,朱厚熜剛才靜思片刻,忽然也察覺:入宮都快半年了,他竟從來沒有踏足坤寧宮后方的這座小花園。 半是因為藩王繼統需要解決的問題很多,半是因為使命感驅動以及在王府的時間里想了太多要做的事。 登基之后,他竟過得比原本的會計生活還要社畜多了。 每天都主動地了解著關于帝國的諸多文本、數字、動態,又或者學習研究理學、心學這些思想層面的問題,日復一日推敲著人心以及自己的一些舉措會有什么得失。 “在朕身邊,是不是常常提心吊膽?”跨過坤寧門后,朱厚熜忽然問高忠。 高忠一下子就跪了:“奴婢只知用心辦事,陛下寬仁,奴婢從未覺得提心吊膽?!?/br> 但他的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 領導勤奮到一定程度,底下人還真是隨時繃著一根弦,生怕哪里被找到錯處。 何況還是皇權生殺予奪的此時? “那就好,起來吧?!敝旌駸袦\淺地笑了笑,目光看向此時的宮后苑。 記憶雖然模糊,但此刻還是有很多東西不一樣。朱厚熜也說不上來到底哪里與自己曾經游覽過的御花園不同,單就此刻而言,大概就是更為僻靜。 后宮里現在人不多嘛。 除了張太后和夏氏,除了邵太后及蔣太后、兩個公主,如今宮中前任皇帝們的妃嬪全都已經邊緣化,不會再踏足這占地足有一萬多個平方的禁宮花園。 朱厚熜慢慢走在園中,忽然隨口說道:“改名叫御花園吧,宮后苑這名字少了些皇家氣象?!?/br> 這里被改名只怕是將來的事了,不論如何,自己的時間確實還很多。先改了過來,不讓后來有被別人改掉的機會。 高忠領了旨意,朱厚熜一路往北,看了看北宮墻旁的一處位置。 這個地方他有印象,應該是有很多假山石的,現在卻是一座高過宮墻的殿閣。 “這里叫什么名字?” “陛下,這里叫觀花殿?!备咧一刂?,帶著些忐忑的笑意,“御花園里所植花木雖不多,但于這觀花殿上望去,掩于樓閣大樹之間也別有意趣?!?/br> “上去看看?!?/br> 于是登上了這觀花殿,往北可以看到北面宮墻外的風景,往南嘛…… 朱厚熜站在了高臺上,隱隱看到了夏氏扶持在一旁,張太后正于西側那邊緩緩散步。 想一想,作為皇帝,在這高處看向御花園,只怕看到的“花”主要還是困居宮中只能來這里散散心的妃嬪們。 現在御花園里沒幾朵花。 張太后她們的步伐很慢,身邊也沒幾個人。 朱厚熜看似在賞景,實則還在想周詔說的話。 他能登上帝位,就是因為朱厚照沒有子嗣。 因為知道明中后期藩王們的“廢”,所以朱厚熜還真沒把注意力放到他們身上。 但是,皇帝真的需要非常優秀、勤奮嗎?藩王們雖廢,卻也是很好的吉祥物。只需要他們身上的血統,那么一些有心人就能夠通過擁立某個藩王做點什么事情。 站在朱厚熜的高度,現在有相當多的信息能匯總過來,他還有超越時代的認知。 歷史上不曾發生的,也許因為現在自己的一些cao作就有可能發生。 藩王,確實是花費成本最少就可以拎住的線頭:如果真有人對他朱厚熜不滿意,總歸要從現在的藩王里找一個來合作,要不然就純純是地獄難度的王朝穩定期造反。 朱厚熜想了想之后就說道:“看到慈壽太后和莊肅皇后了,那就過去問候一下吧?!?/br> 看到皇帝出現在這里的張太后和夏氏很明顯地吃驚不小,畢竟從未在這里見過他。 “伯母,皇嫂,到那邊亭中歇息一下吧?!?/br> 于是御花園西南角的假山和小池旁的亭子里,三個人都坐了下來,高忠和朱清萍他們自然吩咐隨行的太監宮女從食盒中擺上茶水點心。 張太后又切換到了假笑模式,臉部顯得有些僵硬。 朱厚熜一句話就讓兩個中老年婦女為之心動:“此前袁金生假借圣意在宮外預選淑人,著實太急切了一些。朕既有諾于太后、皇嫂,其實也一直記著這件事?!?/br> 提到袁金生,但后半句又再次確認過繼之事,張太后和夏氏的心動是不同的。 朱厚熜笑著說道:“過繼嘛,總要嫡母生母將來不因此產生紛爭才行。原本是想著親上加親的,后來才知皇嫂兩個meimei,一個嫁給了魏國公,一個嫁給了壽寧侯之子?!?/br> 夏氏見他是真的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不由得心里有些感動。 如果是真的納她meimei為妃生個孩子出來過繼到她名下,那之后還有一個姨母身份,是可以走動的。 但張太后卻不這么覺得,皇帝話里是在暗示張家現在憑借聯姻,既在宮里有太后、皇后的關系,又在宮外有頂級勛臣的關系嗎? 她現在已經知道,她的腦子比這個皇帝差多了,因此就沒接話,靜靜聽皇帝想說什么。 “朕當日雖提出兩全之法,然其后諸臣又多有勸諫,以為若將來安排不當,恐會有大紛爭?!敝旌駸袊@了一口氣,“如今皇兄喪儀已畢,朕這些時日也在琢磨此事。今日在此巧遇,朕想征求一下伯母與皇嫂的意見?!?/br> “……陛下之意如何,還請示下?!睆執蟠蚱鹗志窨粗?。 “第一個方法,要等?!敝旌駸袑ο氖衔⑿α艘幌?,“明年選秀大婚后,若以嫡子或長子過繼,恐怕群臣諫止。因此,只怕至少是三子、四子甚至更靠后了?!?/br> 想著皇家子嗣之難,夏氏臉色微微一白。莫說生下來就是皇子,真要個個都不夭折,第三、第四個皇子只怕也是數年后了。 “第二個方法,就是現在就從小宗擇幼子繼嗣?!敝旌駸锌聪蛄藦執?,“查查宗人府中宗親名冊,議定合適的孩子,把儀禮辦了,名分也就定了下來。這個法子快,但過繼之后恐怕就要提前冊封親王,盡快建藩就藩?!?/br> 朱厚熜說完就看著她們。 張太后勉強笑了笑:“這件事,我與莊肅皇后也商議過。終究還是要封王就藩的,都是朱家血脈,確不宜再為陛下平添煩憂?!?/br> “如此說來,伯母和皇嫂都覺得第二個法子更好?” 張太后意味深長地說道:“陛下當日謝箋到后,蔣大學士便曾言明其中隱患。以陛下骨血相繼,將來只怕始終還是會起紛爭,這樣也好?!?/br> 朱厚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每天還跑過去問候也讓張太后越來越受不了。 她已經不再是這個皇宮里地位最高的女人,因此這宮墻也就越來越像牢墻了。 “既然如此,朕便交待下去,開始籌辦此事吧?!敝旌駸行ζ饋?,“先找好人選,再商議于何處建藩?!?/br> 又閑聊了幾句,朱厚熜開始往回走。 他知道對楊廷和是不能過多猜疑的,那會形成惡性循環。歷史上楊廷和雖然曾和寧王有些來往,但后來被嘉靖用大禮議折騰得致仕、兒子都被流放了,也不曾再籌謀什么。 兩廣之事,只是楊廷和最后一搏,想要朱厚熜看看大明地方的實際狀況。 但因為朱厚熜對海洋的重視,因為現在一些暗中黑手的引導,這件事畢竟還是產生了連鎖反應。 其中一個關鍵人物,就是王佐查到的壽寧侯張鶴齡的師爺管家:方沐賢。 張家的生意,張家如今的許多決策,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現在,張家除了徐鵬舉,除了朱厚照的國丈夏家,后來還與前任閣臣李東陽成了姻親。 如果朱厚熜沒記錯,將來張家還會和孔家結為姻親,張延齡的女兒嫁給了下一代衍圣公。這個衍圣公的母親,卻是李東陽的女兒。 曾彈劾張氏兄弟的李東陽,卻對這樁婚事沒意見? 以張家兄弟的腦子,豈能有這樣大的格局?以他們的國戚身份,又豈能讓李東陽和孔家這樣的文壇大咖與之結下如此級別的關系? 而這個方沐賢,在王佐的多方查訪下,竟然似乎與當年的方孝孺有一些若有若無的關系。 偏偏最近,祝枝山早已寫成數年的《野記》還是在江南被越來越多人議論。其中的主角,不就有“藩王繼統”的朱棣嗎? 回到了乾清宮,朱厚熜遠遠望著南面。 文淵閣里的六個人,全都懾服于他的“英明神武”之中了嗎? 更遠的東南,是哪些人有不可言說的心思,又或者被某些人利用了? 從藩王宗親中選擇一個人作為朱厚照的繼子,又會帶來什么樣的新變化? “叫張鏜來?!?/br> …… 東緝事廠改成了內察事廠,楊廷和他們之所以同意的原因在于一個重大變化。 原本的東廠由太監提督,有不經三法司直接緝拿臣民的權限。 而現在的內廠,在過渡完成后將只由勛臣武將統領,其后職責只是稽查可能散布到大明的敵國秘諜、反賊。與之相對應的,還有一個外廠,如今已經撒向了南洋。 終日始終是陰影般存在的廠衛,至少從明確的職權上少掉了一個讓朝臣不安的機構。 那么現在東南謎局背后的黑手,就已經是內廠明確可以去辦的一個大案了。 張鏜其實也不懂這樣的內衛該怎么去cao作,朱厚熜雖然不是專業的,但畢竟有很多后世見解。 另外,他的內帑暫時充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