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608節
蘇蕈、徐憚率部從魏州東進之初,還沒有料到東路虜兵主力會拖延到開春之后再突圍,當時集中兵馬主要強襲攻下商河、陽信、樂陵三城作為攔截作戰的依托。 而在楊祁業年前親率八萬馬步騎及騎兵快速東進之后,一時震懾住當時還沒有準備妥當的東路虜兵主力不敢倉促北逃,就第一時間分兵去控制住這些軍寨、軍鎮。 而在那之后,就預測到東路虜兵,要么留在南岸坐以待斃,要么必然會選擇開春之后卻汛季未至之時往北突圍——提前或繼續拖后,只會令東路虜兵陷入更被動的困境。 因此,楊祁業與諸將也很早擬定了開春之后依托這些軍寨、軍鎮,攔截突圍虜騎主力的作戰方案。 說白了交錯縱橫的淺水淤澤,以及淺水淤澤間肆意生長、容易縱火點燃的野草、灌木叢,令五六萬虜騎也沒有辦法集結到一起快速進退,令虜騎不得不分散成數百到一兩千騎不等的隊伍往北突圍;同時其快速迂回穿插的機動作戰能力,也受到嚴重的限制。 司空府選鋒軍騎兵及馬步兵主力總計九萬余兵馬,在楊祁業等將的指揮下,也分散依托星羅棋布的軍寨、軍鎮,對分散突圍的虜騎進行堅決的突擊作戰。 軍寨、軍鎮的存在,一方面能使選鋒軍騎兵及諸路馬步兵能夠以逸待勞,一方面能夠更方便的在局部戰場集結更多的優勢兵馬,攔截、包圍敵軍。 即便作戰失利,諸路兵馬也可以就近快速撤回到一座座軍寨、軍鎮之中,不僅不虞會被虜騎追逃殺潰,同時還可以迅速進行新的集結、整頓,發起新的進攻。 同時,這些軍寨、軍鎮,為選鋒軍及諸路馬步兵在中長距離上的快速穿插、調動,也提供可靠、安全的支撐點,不用提心在迂回機動的途中,被虜騎攻擊側翼。 當然,東路虜騎主力往北突圍之初,就將高達六七萬之眾的漢軍步卒直接甩在身后:一方面是赤扈人知道冰雪已經開始消融,這些漢軍步卒注定無法通過廣及三四百里的淺水淤澤區,出發之后就與之分開行軍,另一方面這些漢軍步卒也都意識到淪為棄子,在軍情參謀司潛伏人員的說服下,有意放緩行軍的步伐,甚至還有部分漢軍直接撤回到齊州、淄州,等著獻城以換作更大幅度的優待。 這令楊祁業等將可以完全無視遲緩北進的六萬多漢軍步卒,得以集中優勢兵馬,全力圍殲滅總數高達五萬之巨的虜騎主力。 除了先一步控制星羅棋布的軍寨軍鎮外,精良鎧甲防御,在抵擋赤扈人馬背上更為精準、快速的弓弩射擊發揮出巨大作用,有效減少己方的傷亡。 此外,這兩年內各個行營都陸續組建了一支千人規模的弩騎兵隊伍。 弩騎兵就是將重逾四五十斤,暫時還無法作為單兵弩裝備的鐵脊弩,架到馬鞍之上進行作戰。 弩騎兵對騎手的騎射要求不高,普通的馬步兵就能勝任。 弩騎兵說白了就是配合精銳騎兵及甲卒陣列,將一批步卒不便攜帶的鐵脊弩,快速集中到某個狹窄的局部戰場前端,利用鐵脊弩的超遠射程及強勁洞穿能力,對敵陣予以迎頭痛擊,然后再快速回撤到己陣中后方等相對較安全的位置進行新的填裝。 這一次諸行營加上泌陽駐軍總計五千人的弩騎兵也都集中起來,交由楊祁業統一指揮,在攔截東路虜騎作戰中發揮巨大的作用。 一支支弩騎兵隊伍配合先鋒軍精銳騎兵,從諸軍寨、軍鎮出戰,相距敵軍兩三百步進行發射,之后就快速撤回軍寨、軍鎮進行新的填裝。 這近乎無賴的戰術,基本上就抹平掉赤扈騎兵在騎射上的優勢。 整個攔截作戰始于紹隆十二年元月中旬,止于二月上旬,前后歷時近二十天;戰場從齊州北部的商河縣、淄州北部的陽信縣、無棣縣,一直延續到薊州南部的長蘆縣、會川縣境內;期間爆發大小百余次激烈戰斗,最終除了估計約有三四千虜騎得以逃脫外,選鋒軍騎兵及諸路馬步兵以近三萬人的慘重傷亡,近乎全殲東路虜騎主力,取得赤扈南侵以來,最為輝煌的一次大捷。 此戰可以說是全殲東路平燕宗王府轄下的全部虜兵主力——沒能殲滅也都滯留在燕州、薊州以南,想逃脫升天也難。 與此同時,率部回撤齊州的偽齊州知州陳土申等人,于齊、淄等地獻城投降,兼之盤據貴鄉、安陽等地頑抗到此時的守軍看到大勢已去,也最終不堪守將的強迫,或紛紛逃出城投降,或擒住守將打開城門迎司空府的大兵進駐。 到二月底之前,范宗奇、陳縉等將率京西行營步甲精銳,就差不多陸續收復黃河沿岸所有的城池。 與此同時,韓時良率徐州行營兵馬,從密州北上,收復魯東地區(今山東半島)的城池。 除了楊祁業率領一部分兵馬進駐雄州休整外,史琥、孫延觀、鄔散榮、徐憚、蘇蕈等將則分別率部往北順勢收復防御空虛的燕州、薊州等城,同時徹底切斷河北及京東東路少量仍負隅頑抗、未降敵軍南逃通道。 看到大勢失去的鎮南王兀魯烈,則早在二月初下令曹師雄、孟平等將放棄平陸、垣曲等地,全線往河東路中北部的太原、嵐州等地逃竄。 由于京南、徐州行營的主力兵馬,還在河北、京東東路進行掃尾作戰,京西行營之前又抽調出大量的精銳兵馬增援東線,暫時沒有能力對北逃的中路虜兵進行大規模的迂回穿插追擊,只能按部就班經平陸、垣曲等地,殺入汾水下游盆地及澤潞盆地,一步步將戰線往河東路腹地推進,收復失地。 東路平燕宗王府所轄兵馬近乎被全殲,中路鎮南宗王府的兵馬又如驚弓之鳥一路倉皇北逃,西路靜憚宗王府的兵馬獨木難支,二月下旬也選擇從關中撤退。 王憲率河洛行營兵馬、顧琮率東川軍,分別經潼關、子午谷殺入關中,先收復渭水沿岸的城池…… …… …… 四月上旬的汴梁雖說已經是初夏時季,但殘城籠罩在霏霏雨簾下,天氣微涼。 纓云撐著油紙傘,跟在徐懷身后,拾階登上石橋,看著眼前又是一片殘墟,僅有一些斷壁殘垣矗立在廢墟中。 三月之后,即便中路、西路虜兵實力尚存,但暫時也看不到他們有在河東或關陜,與河洛行營、京西行營主力兵馬進行會戰的意圖。 可以說中原范圍之內,主要戰事已經宣告結束,接下來主要還是逐一收復河東、關陜等地的失地,清剿殘敵。 徐懷也沒有因為主要戰事結束,就直接返回泌陽去。 他先沿著太行山東麓前往曾被契丹立為南都析津府的燕州走了一番,實地了解當地民眾對燕薊重歸中原的一些情況,之后又南返往汴梁而來。 徐懷同時又將史軫、徐武磧、蘇老常、程倫英、董成、劉獻、徐武江、朱桐、徐武坤等將吏都召到汴梁相見,商議下一階段要如何對河東、河北等新收復地恢復統治秩序。 徐懷與纓云大婚都沒有機會在泌陽廝守幾日,就不得不親自趕到汴州督戰,這次也借這個機會特地讓纓云來到汴梁相聚。 纓云一來想著與徐懷相聚,二來想著終于能重返故都,滿心興奮趕到汴梁,但從殘破的南薰門進入城中,內心的興奮就被眼前的一切毫不留情的打得支離破碎。 這已經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汴梁,不再是她從小生于斯、長于斯的帝京。 除了內外兩道城墻還大體完好的橫亙在黃河南岸外,城中幾乎找不到完整的、沒有過火的建筑。 城墻之所以保存相對完好,主要也是土石所筑,摧毀起來太費時費力,不像城中梁柱結構支撐起來的大小建筑,縱火燒就是了。 不過,內外城墻之上十數座木梁結構的城樓以及數量更多的譙樓、戰棚,哪怕在之前的戰事中受摧毀并不嚴重,但在四年多前中路虜兵從黃河以南撤出時,都被盡可能的摧毀掉了。 在收復鄭汴、河洛之后,司空府沒有想過要還都汴梁,也就不會將緊缺的資源拿過來修繕汴梁城,暫時就任其荒廢下來了。 四年多時間過去,這座周近四十里、曾經乃是天下最為繁榮富麗、城內城外居住著上百萬人口的繁華之都,已經完全成了鼠兔野雉的巢xue與樂園。 除了腳下這座石橋保存完好外,纓云都完全認不出橋頭那大片殘墟,就是曾經生她育她的景王府。 “這邊是我家舊宅,那朱家大宅就在河這邊——這次過來,還想著到第一次見著你的地方重游一番,沒想到竟成這般模樣,” 纓云辨識著方向,將朱府座落的方位找了出來,情況稍微好一些,還有幾間殘破的屋舍矗立在廢墟中沒有完全倒塌,有些傷感的牽著徐懷的手,嬌艷的小臉抬起來,問道, “你還記得第一次見著就差遣我的情形嗎?” 徐懷想起他當年從朔州狼狽南下,趕到汴梁在與王稟見面之前暫住朱府,當時為時局所困擾,暈頭轉向之余將纓云誤認作朱府的侍女,竟要將沾滿泥漿灰塵的袍氅扔給她去洗補,笑著問道:“那時你可是認定我就是個無禮粗莽的軍漢?” “怎么會?”纓云沉湎于往事的回憶中,抿嘴笑道,“初時聽萱jiejie說起你的事,心里十分好奇,見過之后又很是新奇,畢竟我以往可從未見過你這樣的人物。卻是汴梁為胡虜所圍,皇祖及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有殺敵之膽氣,要以宗室女子及后宮妃嬪乞憐于胡虜,纓云其時年紀幼,惶然無措之時只是滿心奢望過能有夫君這樣的人物將纓云劫持而走,然后夫君就出現了……” 大婚之時,沂州會戰剛結束,蘇蕈、徐憚又率部插入冀東南意圖攔截東路虜兵主力,其時徐懷主要心思及精力都要放在新的軍事作戰部署上——同時又被繁瑣的大婚禮數糾纏住,兩人大婚數日除了洞房時間,都沒有機會好好的說上一番話,徐懷之后又親征督戰…… 一直到這時,纓云才有機會將深藏內心的情思一一道來。 第二百六十七章 殘都 赤扈人南侵,天宣帝及滿朝文武卑膝乞和,不惜允下數以千萬計的金銀賠償,搜刮汴梁全城猶是不足,便以宗室女眷及后宮妃嬪折抵——纓云迄今猶覺這事荒謬之極。 而她身為宗室之女,當時即便沒有成行,但有如羔羊一般被至親之人下令囚禁在宮室之中、想著隨時會被送往虜營,那種種屈辱以及絕望無助,令她迄今都難以忘卻,還不時會從噩夢中驚醒。 當時的絕望無助有多難以忘懷,就注定了當時被救出王府有多刻骨銘心。 對當時還是情竇初開的纓云而言,情愫一旦種下,今生便無拔除的可能。 然而徐懷與楚山眾人統領兵馬越是立下赫赫功勛,卻越發受到朝堂士臣的猜忌與排斥。 纓云她身份敏感,特別是皇叔紹隆帝登基之后,她心里更清楚此生與徐懷終成眷屬的希望更是渺茫,只能將綣戀深深埋藏心間,默默關注著楚山的一切。 逃京事變之后,雖說埋藏內心深處的綣戀一度活躍起來,但是司空府掌控朝野,與她自小養成的忠于宗室及趙氏王朝的觀念,又發生激烈的沖突,令她內心陷入矛盾之中難以自拔。 當然了,真正動搖她固有觀念的,還是宗室及趙氏王朝自身的腐朽、無能。 她僥幸逃脫大難就已經夠刻骨銘心了,數以千計的宗室子弟被擄往漠北承受種種非人折磨不斷有信報傳回,也深深沖擊著她的內心。 更不要說中原億萬百姓所承受那些慘絕人寰的苦難了。 不管士臣及士紳群體如何抵觸、排斥,但楚山所帶來的欣欣向榮的活力,卻又是誰都無法遮掩的事實。 取而代之已是大勢所趨,更關鍵的則是如何盡可能減少或避免這一過程所帶來的殘酷與血腥。 纓云這時候發現她不再需要掩藏內心的綣戀,發現自身的命運可以與更穩定有序的過渡結合起來,就大膽的站了出來。 這也令她內心的情感就像火山熔巖一般激烈的噴發出來。 大婚相聚相守才短短數日,當然不能慰藉十數年如一日的綣戀。 從汴梁殘城出來,纓云隨徐懷住進東城外的軍寨之中。 細雨淅瀝不止,將那游歷殘都所帶來的哀傷拋之腦后,帳帷之中抵死纏綿,靈rou交融之際,恨不能將有如少女的嬌嫩軀體揉入徐懷那雄壯厚關的胸膛之中,承受著有如狂風暴雨一般的鞭撻,直覺靈魂深處都在劇烈的抽搐著。 史軫等人也是知情識趣,他們先往滎陽等地視看地方民情,三天之后與抵達汴梁的韓時良一起進入汴梁城東的軍寨參見徐懷,商議軍國大事。 這時候范宗奇率領史琥、蔣昂、鄔散榮、徐憚諸部四萬騎兵及馬步兵,經井陘西進河東,與唐盤所率領的京西行營主力會師,成功收復僅剩千余敵軍駐守的太原,前鋒兵馬則在徐憚、蔣昂的率領下往嵐州、忻州境內殺去。 目前能明確的就是鎮南宗王府也沒有固守嵐州、忻州的決心與斗志,人馬正大舉往更北面的朔州以及雁門關外逃跑。 一切都順利的話,今年六七月除了能收復包括嵐州、忻州、雁門關、府州在內的河東路全境。 考慮到西路虜兵實力尚存,再加高峻陽高氏態度曖昧不明,王憲、顧琮率河洛行營及東川軍主力殺入關中后,主要收復渭水中下游沿岸的城池,暫時還不會急于西進、收復秦鳳路、熙河路等失地。 韓時良所部龍武軍主力已經完成淄州、齊州等地的收復,目前主要駐扎在齊州、淄州。 收復作戰歷時近一年之久,此時可以說暫告一段落,但收復作戰的重心在東線,在對東路虜兵主力的圍殲,司空府所轄精銳兵馬,包括以龍武軍為主的徐州行營主力在內,都集中在東線,河洛行營也被大規模抽調精銳戰力。 下一步要收復關中以西的秦鳳路、熙河路,作戰重心將要從東線轉到西線,涉及到主力作戰兵馬的大規模調整以及糧秣軍械等物資的調配,同時新收復地的統治也亟需恢復,地方凋敝之極的民生亟待救濟——這也是徐懷此次在汴梁召集將吏商議軍政的重點。 唯有新收復地的統治秩序恢復起來,農耕生產有一定程度的恢復,才能支撐后續縱深更為廣泛的作戰需求。 要不然的話,一切糧秣物資都從荊湖及江淮調運,橫跨整個河淮、河東以及關陜地區,支撐大軍殺入陰山南北以及隴右、河西,代價過高不說,不確定性因素也極多。 恢復對新收復地的統治,司空府大部分人都主張遵循舊制,最多在傳統的路司基礎之上,普遍設立統攬全局的制置安撫使,以便能更快的恢復地方統治及生產。 大越立朝之初,也是承襲前朝舊制,將全國分為十三道,之后又改為兩京十道,后續廢道制改為路制,陸陸續續將始定天下的十五路,增設至天宣年間的天下二十四路。 雖說大越行之百年的路制,有效防范了地方擅權割據的可能,但同時也將相對前朝原本就狹小太多的疆域切割得太零碎,對地方制衡也太過了,行政效率極其低效。 這些年來,大越看似實行了路、州、縣三級行政結構,但對路司權力限制太過,除了路一級四大監司機構之間相互制衡外,對所轄州縣的管理、統制權力也一再被削弱,中樞基本上還直接插手州一級的軍政事務。 現在就算各地普遍設立制置安撫使,也很難實現真正的三級行政統治結構。 徐懷后續一定會繼續推進工造體系的大發展,新的生產模式,以及后續將陸續貫穿全域、新的砂石路交通體系,將令中樞對地方的管理、控制能力得以大幅度的加強。 倘若還繼續實施切割一方、過度壓制地方集權的舊制,就不合時宜了。 徐懷想著在新收復地,先一步到位實施有利地方集權的行省制。 這也是為帝國將來更大疆域的擴張做準備。 行省制也并非徐懷完全空想。 早在魏晉時期,中樞執掌尚書省、中書省或門下省的重臣出鎮地方,會在地方設立行尚書?。ㄅ_)等機構總攬一地軍政事務。 隋朝初年甚至短暫的設立過淮南行臺省。 徐懷計劃將京東東路及京東西路大部置齊魯行省,省治淄州臨淄;將河東路改置河東行省,省治太原;將原陜西五路并置陜西行省,省治京兆府萬年縣(今西安);將河北路改置河北行省,新收復的燕州、薊州等故地,也都并入河北行營管轄,治燕州府淅津縣。 同時徐懷還計劃將河洛、京西、京南行營轄區,與南陽、汝蔡等地合并一個大的河南行省,歸司空府直轄,治南陽府泌陽縣——而京荊路撤消之后,荊州及南蔡等州縣,重歸荊湖北路。 江淮、荊湖等地暫時不推行行省制,避免阻力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