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558節
壽春戰前當然編有水軍,但第二次淮南會戰開啟后,不足以與虜兵水師抗衡,就陸續南撤,與建鄴水師會合,之后又與建鄴水師一同覆滅。 現在赤扈人退到淮河以北了,壽春當然可以重新組建水軍,但倘若明年春后諸路大軍就要渡淮作戰,韓時良想要重新編練水軍,顯然就趕不上趟。 “你能想明白這點就好,”周鶴說道,“夜宴之時,你找到機會,就當眾提出渡淮之事來……” “雖說人還沒有到齊,但今日夜宴之上,也算得上公卿云集,孩兒位卑言輕,站出來說這事合適嗎?”周良恭不解的問道,“真要投其所好,不應該父親直接說這事,更合平涼公的心意?” “先帝在襄陽登基,我就在這個位子上了,時間也太久了,平涼公未必喜歡啊,我得知情識趣??!”周鶴幽幽嘆道。 “平涼公更希望王番相公頂替父親居正相之位?”周良恭問道。 “也未必是王番,平涼公總是要避點嫌的;我估摸著應該是顧藩,”周鶴說道,“顧藩之前去淮東,就是無意跟高純年爭副相之位,也有些看不上副相之位。其志素來高遠,只是陛下剛剛登基之時,他不想在楊汪二人面前表現得太急切,反倒叫我與高純年有機會繼續留任。此次能全殲淠口虜兵,淮東出力甚多,不管顧藩是不是受鄧珪裹脅,但他已經投桃,京襄應該會報之以李。我該告老了……” “孩兒明白了?!敝芰脊дf道。 周良恭細想也對,即便朝堂之上形勢幾番扭轉,他父親也并沒有出力太多,更多是順勢而為,京襄未必就愿意承情,也無需承情——特別是顧藩投向京襄后,京襄無論是精兵強將,還是朝堂之上,都已經占據絕對的優勢,多他父親一人不多,少他父親一人不少。 哪怕是附庸于京襄,有著統攝朝政大義名分的左相,即正相之位,不知道暗地底有多少人盯著。他父親與京襄并無過深的交情,抵御胡虜也沒有特別大的建樹,真要賴住左相之位不放,不知道會有多少明槍暗箭射來。 更何況他父親根本就未必是京襄屬意之人。 既然父親已萌生退意,那叫他在夜宴上當眾提出渡淮之事,周良恭也明白父親用心良苦…… …… …… 荊州水師殺入淮河之后,鄧珪就率傷亡頗大的淮東水營留守洪澤浦,這次也是先派戰船前往楚州接上顧藩,于濠州境內登岸,會同率部駐守芍陂以北的劉衍、楊祁業,一路西進,將晚時趕到澗溝鎮大營。 此時荊湖北路制置安撫使孔昌裕以及荊北兵馬都部署高峻堂等人也已經趕到澗溝鎮大營——史軫、程倫英以及徐武磧也從信陽借道,趕到澗溝鎮,與徐懷見面。 宴廳之上,周鶴作為左相,與徐懷高居堂中,汪伯潛、韓時良、劉衍、顧藩、魏楚鈞、孔昌裕、鄧珪、楊祁業、蕭燕菡、董成、徐武磧、史軫、徐武江、韓圭、高峻堂、葛鈺、羅望、劉師望、袁久梁、撒魯合等將臣依次列坐兩側。 周良恭雖說亦得封侯,但這是他作為周鶴長子蔭恩所得,個人并未建功立業,因此被安排坐在羅望、劉師望、袁久梁之間,心里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打量宴廳之上,暗感能決定朝堂,或者說大越命運的權柄將臣,除了少數幾個,差不多都齊聚于此。而京襄今夜即便沒有一個嫡系統兵大將參與酒宴,宴廳之上京襄系或者說已經公開或半公開站到京襄系這一邊的人物,已經占據絕對優勢了。 看到這一幕,待酒過三巡之后,周良恭更是信心十足地站出來,舉杯向徐懷獻酒,振聲說道:“虜兵此番南侵,大兵渡淮南下之余,詭計多端,竟以水師奔襲京畿,先帝苦心數年所經營之建鄴水師毀于一旦,京師震惶、天下震惶。然大越得平涼公,何其幸哉,天下臣民也皆寄望平涼公力挽狂瀾。平涼公不顧個身安危,孤舟遠渡,軍心自安,而虜師自危,被迫退兵江北,轉瞬又遭楓沙湖之慘敗,虜兵倉皇再撤,卻未想平涼公用兵如神,斬斷其尾——我等得以融融飲酒,而胡虜含恨飲淚,全賴平涼公雄才大略,請平涼公受良恭一拜?!?/br> “良恭客氣?!焙迷捒偸菒偠?,徐懷笑著與周良恭遙飲一杯。 “卻有一點,良恭覺得平涼公做得不夠妥善,還請平涼公恕良恭狂言不羈……”周良恭說道。 “我有所做得不夠妥善?”徐懷不解問道。 “江淮既安,然河淮黎庶猶在胡虜鐵蹄之下苦苦掙扎,無時無刻不盼平涼公率王師渡淮北上。然而既滅南岸虜兵已有半月,平涼公卻遲遲未提渡淮之事,良恭以為平涼公這事做得不夠妥善?!敝芰脊дf道。 聽周良恭這么說,席間很多人都大感意外,韓圭低聲與史軫、徐武磧耳語:“周家父子還真是妙人呢!” 第一百八十四章 渡淮 這半個月來,大多數將吏都還沉浸在斬獲淠口大捷的喜悅之中,包括諸路勤王兵馬的統兵將吏也是如此。 不管他們以往對京襄所推行的新政,對出身低微、行事又不拘一格的京襄眾人有著怎樣的不爽,有多看不順眼,但誰都無法否認這次還是徐懷率領京襄眾人站出來,挽救了大越的亡國滅族之危。 汴梁淪陷時,很多人還沒有從泱泱上國的幻夢徹底驚醒過來,還以為那只是一次偶然的歷史性失誤,還抱有赤扈人乃蠻夷之邦,地瘠人微不足以鯨吞天下,在中原劫掠一番就會撤兵而去的幻想。 然而這些年過去,看到河洛、河淮、陜西等地的反抗相繼被平滅,看到赤扈人在中原成立一座座兵馬總管府、都總管府建立軍政統治秩序,看到大越費盡心機,才勉強在秦嶺-淮河建立起相對穩固的防線,絕大部分人都意識到赤扈人的強大。 這一次建鄴水師覆滅,令赤扈鐵騎視長江天塹如無物,大越兩次遷都的京畿之地,在赤扈鐵騎面前再次有如無人之境,江淮荊湖等地的將臣士紳這一刻對亡國滅族危機的感受,才真正深刻起來。 徐懷率領京襄眾人再次力挽狂瀾,不僅使大越從亡國滅族的巨大危機擺脫出來,甚至還令世人看到徹底守住淮河一線的希望,這種危機感得以解除,如何不令人如釋重負、欣喜若狂? 不過,至少到這一刻,大部分將吏還沉浸在淠口大捷的喜悅中,還沒有多少人去想渡淮這個問題,但周良恭在夜宴上提及渡淮,席間驚愕者有之,不解者有之,但也有不少將領聽了,卻是熱血沸騰。 是啊,為什么不趁熱打鐵、乘勝追擊,渡淮繼續揪住士氣低迷的虜兵痛毆呢? 之前強攻淠口虜營,諸路勤王兵馬雖然也有機會殺入虜營繳獲首級,但基本上以都將、隊率統兵,首級功也都記到基層武吏及兵卒頭上,營指揮使以上的中高級軍將都還沒有機會建功立業呢。 膽氣就是這么一回事,以往看虜兵兇神惡煞,畏之如虎,但看到虜兵有如牲口一般被殺戮,就眼饞起那一顆顆可以換作田宅、換作真金白銀,乃至平步青云的首級軍功來了。 至于錢糧夠不夠,地方上還能不能承受更多壓榨,需不需要進行適當的休生養息,當世武將還真很少有去考慮的。 “周侯所言甚是,軍中當議渡淮之事!”也不用刻意安排,當即就有人站出來附和周良恭說道。 “這確實是本公有欠考慮,但今日諸公遠道而來,車馬勞頓,此時當以酒洗刷疲憊,明日再議渡淮之事不遲?!毙鞈押芴搼讶艄鹊慕邮苤芰脊У热说摹芭u”,舉杯邀眾人同飲。 顧藩、鄧珪、劉衍、孔昌裕、楊祁業等人都是午后才趕到澗溝鎮大營,很多事情都沒有事前溝通,徐懷也無意這么倉促就談論這事,邀請大家盡情暢飲,將煩心事留待明日再作考慮。 不過,周良恭拋出引子,徐懷即便岔開話題,想眾人不仔細思量也不可能。 酒宴過后,諸將臣皆往驛館休息。 鄧珪除了當年曾在剿平桐柏山匪亂時與楚山眾人并肩作戰過外,后來還是在守御鞏義期間,強襲清泉溝一戰時,與徐懷表露過心跡。 不過,當時徐懷也不清楚局勢會如何發展,只是要鄧珪耐心輔佐當時還是景王的建繼帝匡扶社稷、抵御胡虜南侵。 之后除了暗中保持聯系外,鄧珪與京襄(楚山)一直保持距離,晃眼間這些年過去,鄧珪這次才算是公開回歸到京襄(楚山)麾下。 酒宴過后,鄧珪也沒有急著回驛館休息,徐懷將他挽回在行轅說話。 行轅后宅花廳之內,除了史軫、徐武磧、徐武江、劉師望、韓圭、董成、蕭燕菡、撒魯合等人外,主持軍務沒有參加夜宴的范宗奇、張雄山、王峻、烏敕海、史琥、姜平等將也都脫身過來與鄧珪見面。 將眾人送往驛館區安頓之后,鄭屠拉著朱桐趕回行轅,看到鄧珪也是一頓激動,說道: “我就知道鄧郎君是性情中人,怎么可能輕易忘卻當年攜手誅匪之情?我這些年在背后說過你不少怪話,但這只能怨使君瞞我們好緊,這些年半點口風都沒有漏,鄧郎君你可不能怨我?!?/br> “你倒好,輕飄飄就把自己撇干凈了?”徐懷笑道,“鄧侯在澗溝鎮還會住上幾日,罰你每日在鄧侯面前先飲三杯,這事才能揭過?!?/br> “當罰,當罰,只要使君不怕我醉酒誤事就行,”鄭屠熱切的坐到鄧珪身邊,說道,“其實我一直都在想啊,老潘、鴉爺、陳將軍他們都識得使君的好、識得使君的妙,鄧郎君怎么可能是眼拙之人嘛?看來我的感覺還是對的……” 與眾人熱切寒暄過,鄧珪將話題轉到周良恭提及的渡淮之事上,問道:“就目前而言,京襄有多大的把握在淮河以北站住腳,還是說使君另有打算?” “除了這次軍議,以及要求魏楚鈞將五路度支使司行轅北遷澗溝鎮外,我也沒有其他表示,但周鶴與韓時良都猜到我有渡淮之意,這世間還真是不缺聰明人啊,”徐懷輕輕嘆道,“渡淮終究要渡的,而且當下士氣可用,我也不想輕易放諸路勤王兵馬回去,但最關鍵的還是要說服韓時良、葛鈺讓出壽春,我希望是劉衍或楊祁業來坐鎮壽春,以使側榻無后顧之憂……” 從戰略防御到戰略反攻的轉變,沒有想象中那么復雜,或者說漫長。 京襄據汝蔡抵擋住赤扈人從中路發起的進攻,以及這次獲得第二次淮南大捷,看上去戰果不是特別的明顯,甚至大越累積傷亡也大,更不要說戰爭的消耗,但赤扈人在河淮一帶的戰爭潛力,也被嚴重削弱。 較為關鍵的一點,就是京襄在第二次淮南會戰中糧秣消耗極為有限不說,甚至在軍事實力上得到進一步加強,具備了展開局部反攻的條件。 考慮到補給線以及京襄精銳兵馬進攻的便利性,徐懷當然希望是將蔡州作為前進基地,集結大軍發起反攻。 然而這除了需要解除汝潁之間的洪泛水災之外,同時需要淮西作為穩定可靠的側翼,為中路發起的反攻給予堅定的支持、支撐;必要時,還需要淮西兵馬渡過淮河,占據北岸的潁上、下蔡等城,兵鋒直指北面的渦陽、阜陽等地,牽制住一部分虜兵。 而占據淮河北岸的潁上、下蔡等城之后,還可以調兩江、兩浙等地的地方兵馬過來參與輪戍,可以進一步緩解兵力的欠缺。 不過,潛邸系所掌控的淮西,很顯然不是徐懷所希望看到的,也是放心不下的。 倘若潛邸系再與虜兵暗中媾和,到時候將直接威脅到京襄反攻兵馬的側翼安危。 此外,靖勝軍以及鄧珪所部將卒的積極性需要進一步激發起來,要想從根本上解除將卒以往受歧視、壓制的遺留問題,對立下軍功之將卒,還是進行授田最為直接有效。 雖說紹隆帝繼位之后,駐戍分置解決了隨軍家屬致使軍營過于龐大、臃腫等問題,但數十萬軍眷遷往建鄴、江東、浙東等地進行安置,主要還是集中居住于建造的一座座軍寨之中,并沒能從地方獲得足夠的田地進行耕種,平時主要依賴將卒所得的兵餉維持生計。 軍屬即便能從當地租種一些田地,但除了忍受高額佃租的盤剝外,也存在跟地方佃戶爭耕的矛盾。 徐懷暫時并不想過深的觸及江浙、荊湖等地的田制,但經歷兩次大規模會戰后的淮西,人口損失嚴重,有大量的無主之田可以征為官有,從根本上解除宣武軍、驍勝軍以及靖勝軍將卒的授田難題。 僅僅光州四縣,人口可以說損失殆盡了,僅光州四縣就有五六百萬畝田地可以直接用于授田。而此役過后,也不用再擔心虜兵會有侵入淮河以南的可能。 所以說,真正要展開反攻,首先要解決的乃是淮西的換駐。 “倘若潛邸一系不愿讓出淮西,使君就打算直接從壽春、霍邱等地渡淮,進攻盤踞下蔡、潁上之敵?”鄧珪問道。 徐懷點點頭,說道:“壽春守軍,有功于社稷,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愿如此……” 他并不確定潛邸系一定會讓步,但倘若潛邸系堅持不將壽春兵馬換駐到他地,那他目前也只能直接調壽春守軍,與靖勝軍、驍勝軍以及淮東軍(右宣武軍)一起渡淮,在明年春季,在淮河以北的下蔡、潁水以及阜陽、渦陽之間,與東路虜兵進行會戰。 到時候會不會因此產生過大的傷亡,以及糧秣軍械的消耗會不會超乎預料,也就不是徐懷特別關心的事情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軍議 “這豎子是逼我們讓出壽春!是可忍,孰不可忍?” 酒宴過后,潛邸系將吏于樞密使汪伯潛的住處齊聚一堂。 倘若說他們午后還僅僅是沒有根據的猜測,但剛剛在酒宴上聽周鶴之子周良恭當眾提及渡淮之事,而京襄眾人皆一臉淡然平靜,基本上可以坐實京襄確有此想。 這次淮南會戰,壽春再次被圍逾一年之久。 在這一年多時間里,壽春依托修筑得堅厚異常的兩重城墻進行防御,也在城墻內外修造內外壕、羊馬墻等多重防御,但赤扈人不僅在城墻之前架起兩百多座重型投石機夜以繼日的轟砸,還驅使投降的歸德軍以及附近州縣的降軍,夜以繼日的附城強攻,還將一具具腐爛的人畜尸體投擲進城誘發疫病。 雖說最終咬牙堅守下來,但壽春城皆是殘垣斷壁不說,軍民傷亡也極其慘重。 之后壽春守軍又不得不接受徐懷的調動,派遣上萬軍民參與淠口營壘壕溝的修筑、挖掘,還參與對淠口虜營的強攻。 壽春精銳戰兵從戰前五萬有余,由于戰死、重殘及疫病,已經下降到不足三萬,亟待休整補充。 倘若不進行充分的休整,明年春后就要跟隨靖勝軍、驍勝軍及宣武軍大規模渡淮參與反攻作戰,葛鈺難以想象他們手下能有多少兵卒咬牙支撐下來。 而壽春水軍損失殆盡,他們直接從壽春渡淮進入下蔡與潁上之間的區域作戰,誰敢相信信陽水軍及淮東水營就一定不會故意放虜兵水師戰船從兩側的潁口、渦水殺出,切斷他們的退路? 到這一刻,魏楚鈞、葛鈺他們已不難猜出,周良恭在宴席上提渡淮之事,就是替京襄張目,逼迫他們將雄峙淮水中游的重鎮壽春讓出來。 韓時良坐在燈前,臉色陰沉的沒有吭聲,但隨行將吏認為他們付出那么大的代價,不說論功行賞了,卻不想京襄竟然與周鶴父子勾結,千方百計想逼迫他們讓出壽春,可謂手段卑劣、無所不用其極。 都不用魏楚鈞、葛鈺鼓動,他們也是一個個義憤填膺,恨不得現在就闖去找徐懷理論。 “好啦,軍議還沒有開始,現在只是周良恭一個不值一提的人物站出來鼓噪,你們有什么理由去闖行轅?一點規矩都不講了?”韓時良臉色難看的喝斥道,“一切且待明日軍議再說……” …… …… 徐懷以提舉天下兵馬勤王招討使的名義,如此興師動眾的舉辦如此規格的軍議,當然不可能一天就結束掉,也不可能第一天就正式將渡淮之事拿到臺面上進行討論,而是先對第二次淮南會戰進行總結。 建鄴水師的覆滅以及合肥等城的失守,朝中的諫官早已磨刀霍霍,還輪不到徐懷在軍議上指手畫腳。 不過,淮南會戰所取得的戰功、戰績,都要上奏表為諸將卒請功行賞,有關戰功、戰績的統計、總結,歷來都是戰后收尾工作的重中之重。 這次淮南會戰又涉及諸路兵馬協同作戰,結功、戰績統計得合不合理、有沒有缺漏,自然不能是京襄一家說了算。 以往這些都是樞密院的工作,但徐懷這次卻先要在軍議上公布初步統計的戰果,要求諸路將臣進行充分討論。 在大家形成共識之后,徐懷會直接以提舉天下兵馬勤王招討使的名義上奏表請功。 誰能說他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