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552節
不過,淠水河口附近除了這一小截石崖,其余皆是泥沙沉積而成的沙洲地貌。方圓二三十里的河口三角洲,不僅地勢低陷、汛季易為水淹,地基也浮搖松動,不利于修筑堅固的大寨。 淠水河口作為赤扈東路大軍此次南下最為重要的中轉基地,浮渡也是連接南北兩岸核心樞紐,大營的修筑當然不敢有一絲馬虎。 赤扈東路大軍渡淮之后,在選定渡口的南側與東側,分別在當地人修建的垸寨基礎上,一倚淠水、一倚淮河建造了兩座大營,仿佛門戶將浮渡、水營碼頭遮蔽在內側;然后又分別依托這兩座大營,修建數座環護小營。 赤扈淠水河口營區的布局特點,使其在浮渡的正面形成了一個漏斗形、約有七八里縱深的缺口。 選鋒軍六千精銳步騎會同八千余契丹援騎連夜從淮陽山北麓大營開拔,沿淠水東岸北上,就是要從這個缺口殺進去,摧毀其浮渡,短時間內打斷虜兵于淮河南北兩岸大規??焖僬{動兵馬的能力,然后通過信陽水師與淮東水營從上下游牽制虜兵水軍,為荊州水師大規模殺入淮河,徹底將殿后的虜兵封鎖于南岸爭取時間。 “不夠殺的??!還以為楊老狗、那個不黑不白會將全部殿后兵馬都從營壘里拉出來列陣呢——一戰定勝負、大家都省事不好嗎?” 徐憚作為重甲步營的統兵都虞候,戰前被嚴禁第一時間就在出現最前列沖殺,他很是不滿的看著前方比想象中要單薄得多的虜兵防御陣列,揚聲跟相距數十步、同樣在陣列之后督軍推進的孫延觀抱怨起來, “他們是不是想著故意誘我們殺進來,然后主力再從營寨里殺出來切斷我們的退路?好一招‘請鱉入甕’啊,可惜他們今天請來的鱉有點大啊,他這只甕裝不下!” “你小子才是鱉,你全家是鱉!”孫延觀哈哈一笑,說道,“他們當然怕將缺口堵得太結實,真將我們攔在外面了,或者嚇住我們??!” 很快前鋒線與敵陣拉近到一箭距離左右,如蝗箭雨從敵陣中射出,孫延觀也不再跟徐憚搭茬,專心致志盯著戰場上的細微變化,眼睛里流露出對虜兵的兇殘的光。 說實話,怯不黑、楊景臣真要將三萬步甲以及四千輕騎、四千披甲重騎都拉出營壘結陣相待,今天這一仗還真不好打。 在預定的方案里,他們也考慮過敵軍殿后兵馬聞訊全面出動的可能,那他們的應對策略也要做相應的調整: 突襲兵馬可以先選擇試探性突擊,但倘若試探出虜兵抵擋較為堅決,估計短時間內難以形成突破,則應轉為控制外圍戰場為主,等待靖勝軍主力攜帶一部分輕便戰械趕到后再進行新的進攻。 現在契丹騎兵已經成功將兩翼的虜騎壓制回去,使虜兵封擋營區缺口的正面陣列徹底暴露出來,僅不到八千步甲列陣,還是戰斗力及兵甲較弱的降附漢軍,也沒有什么戰械擺布出來,眾將當然有信心一舉殺穿過去,也決定直接投入足夠多的進攻力量。 說到底還是赤扈人太貪心了,既沒有提前預料到京襄會從契丹殘部緊急調來八千精銳輕騎,卻又想著將京襄的突襲兵馬誘入營區內側斷路一舉圍殲。 這也說明赤扈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發現邛崍山道的存在。 年初徐懷宣稱要在樅陽與秋浦兩縣間修建長江浮渡,之后數月也的確大張旗鼓的力行其事。 這么做一方面是麻痹虜兵,令虜兵誤以為京襄完全沒有與之爭雄長江水道的水軍力量,這也是將一部虜兵水師誘入楓沙湖之中殲滅,斬獲楓沙湖水戰大捷的一個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就是借助修建浮渡,隔絕長江水道,同時與樅陽、秋浦、銅陵、廬江等地的駐軍一并,將江淮與荊湖的東西信道完全切割開來。 要不然的話,就算虜兵一時意識不到邛崍山道的存在,意識不到吐蕃東翼的打箭爐與長江上游的嘉州、黎州僅相隔三四百里,但只要大規模將契丹人馬通過長江水道東運,就很難完全保密。 這么多人馬的吃喝拉撒,以及從樅陽穿過淮陽山南麓的山嶺進入霍山境內潛伏下來,怎么可能一點蛛絲馬跡都不留? 最好的方案,就是封鎖信道、隔絕東西,而且封鎖也要做到不著痕跡,令赤扈人完全意識不到這是封鎖。 當然了,徐懷早就有從契丹秘密借兵的計劃,只是一開始沒有想到潛邸系會與赤扈人這么快媾和,僅僅想著在龍舒水、李陵山對峙中,已方能秘密多八千到一萬騎兵可用,就足以立于不敗之地了。 后面的局勢變化,徐懷完全是順水推舟、順勢而為…… 第一百七十三章 破襲 楊景臣站在南大營的寨墻之上,這一刻如同回到數年前身置汴梁皇城朱雀城樓之上眺望藏津橋戰場的噩夢之中—— 清晨接到靖勝軍從龍舒河沿岸開拔北上的信報,楊景臣與怯不黑就斷定京襄部署于霍山北部山麓之中的選鋒軍必然已經趁夜沿淠水北上突襲而來。 他們之前雖然沒有接到霍山方向的信報,但相信實是京襄選鋒軍推進速度太快,又不乏剽掠如風的精銳悍騎,令他們分散于淠水上游的探馬、斥候,根本就來不及趕回來傳信,或被清除、圍殺,或被切斷道路。 他們預計京襄靖勝軍主力最快也要拖到今日黃昏時才能趕到淠水河口;而左右驍勝軍即便與京襄沆瀣一氣,但距離更遠,最快更是會拖到三天之后才能趕到淠水河口,便決意先解決京襄充當前鋒突襲的選鋒軍精銳。 他們不單僅派出八千步卒在浮渡正面結陣迎敵,他們還授意在陣前督戰的都虞候、指揮使們,能抵擋則抵擋,不能抵擋則可以往大營附近、投石弩車等戰械以及弓弩能遮蔽、掩護的區域撤退,甚至不拘他們提前為撤退做好準備。 說白了,第一時間在浮渡正面結陣攔截的兵馬,只是他們為誘敵深入、以便合圍的誘餌。 普通兵卒當然都被蒙在鼓里,但是陣前督戰的都虞侯、指揮使們,都心知肚明,也早早看好撤退的路線,還將精銳人馬都收攏在自己的身邊。 那些雜兵死就死了,隨隨便便都能補滿,但就怕精銳部屬損失太慘重,他們會失去在軍中立足的根基。 這樣的排兵布陣,督戰將領又是這樣的心態,僅僅憑借陣前入秋后僅剩淺水的窄壕以及零散的拒馬,如何抵擋住京襄最為精銳的披甲重騎、重甲步卒往前推進的步伐? 不要說披甲重騎、重甲步卒了,在他們派出的襲擾騎兵被壓制、驅逐出戰場,不得不往營區深處暫避鋒芒之后,京襄軍上千弓騎兵分作十數隊,越過溝坎進逼過來,戰騎馳騁不停,軟弓張開不斷快射,就叫他們陣腳禁不住松動起來。 京襄軍的這些弓騎兵,上半身所著簡易板甲類似兩當鎧,主要遮覆胸背,卻是通體鍛打而成。 這種簡易板甲,叫弓騎兵雖然不像披甲重騎那般防護全面,但在陣前對射時,卻能有效保護要害;倘若腿臂等非要害處中了箭創,及時后撤,不至于傷及性命。 而這些進逼到陣前的弓騎兵,坐騎還披覆一層類似鎖子甲的網甲。 戰馬的承受力要比人更為強悍,用輕便網甲大面積遮擋胸腹等處,騎射嫻熟的弓騎兵進逼到陣前,且馳且射,極大降低戰馬為流矢所傷的可能。 在戰場上,前列兵卒以大盾、長刀、長矛為主,弓箭手位于陣中拋射箭矢——鎧甲防護齊全的將卒或者戰馬,在這樣的戰場上,生存概率要高得多;特別是于缺口正面列陣的雄州漢軍,斗志不堅,無意從整飭的陣列中反撲上來,基本上是被動承受上千弓騎兵輪番襲擾。 如此一來,選鋒軍重甲步騎極其順利的越過幾道簡陋的障礙物,殺至雄州漢軍陣前,如湯潑雪一般,將強悍無比的鑿穿戰力肆意發揮出來,幾乎眨眼間的功夫,就被撕開數處缺口。 雄州漢軍陣前督戰的都虞候、指揮使們,無心組織精銳兵馬去堵缺口,楊景臣站在寨墻的箭樓之上,看著浮渡正面的防御陣線,可以說是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快速崩解開來。 這時候他才完全確認北岸傳信推測京襄已經得到大股契丹騎兵的增援是真。 無論是輕騎弓兵,還是突陣沖殺的披甲重騎,絕不像京襄拿普通的馬步兵充數來嚇唬他,可以確認京襄此時鑿實在淮西戰場有一萬五六千精銳騎兵可以調用。 問題是多出來的這七八千契丹騎兵,是怎么瞞住他們的眼線,進入淮西戰場的? 不是說契丹殘部一直都停留在吐蕃高地的深處嗎? 不是說契丹殘部都沒有往大理國方向進一步轉移的跡象嗎? 浮渡正面的防線被撕開,不計其數的兵卒往兩翼營區逃來。 雄州漢軍的兵卒此時的傷亡不會有多慘重。 畢竟浮渡前的兩大營區,都是主營環繞數座小營的布局,與浮渡正面的缺口,有多條道路相通,營壘里除了一隊隊弓弩手站在寨墻之上嚴陣以待外,還部署大量的戰械,京襄軍還不敢肆無忌憚的輕易逼近追殺潰兵。 不過,看著京襄軍分出一部精銳,通過缺口往浮渡柵營殺去,楊景臣他敢下令營中待命的精銳兵馬殺出,去截斷其退路嗎? 楊景臣眺望怯不黑坐鎮的東大營,許久也未見東大營升起“出兵斷后”的狼煙信號。 京襄軍的重甲步騎在撕開浮渡正面的防線之后,并沒有直接往浮渡方向殺去,而是往兩翼營區轉進,在他們東、南營區的正面重新收攏起堅密的陣型;京襄軍之前游弋于兩翼的弓騎兵,這時候分出上千人馬徑直往浮渡外側的柵營殺去。 楊景臣看京襄軍的部署,也知道京襄軍有防備這邊出動精銳斷其退路,此時他心里也很清楚,他們即便調兵出營壘,更大可能會在營區前陷入膠著作戰,斷其退路則不要妄想了。 一方面是京襄選鋒軍進逼太近,他們沒有辦法將優勢兵力展開,而出營壘的兵馬側翼安全也得不到保證,極可能會迎來對方騎兵兇猛的撲咬。 另一方面,也是更令楊景臣擔憂的,由于外側戰場為京襄騎兵完全控制,這意味著靖勝軍主力可以拋開任何防御性的陣列全速前進,也就意味著京襄靖勝軍主力將比他們所預測的,更早抵達淠水河口。 他們現在要做的,已經不是出兵斷其退路,而是要考慮在浮橋以及浮橋附近的碼頭被摧毀之后,他們這些殿后兵馬該如何才能順利撤出南岸。 …… …… 以仲長卿的想法,他希望平燕王屠哥能當機立斷,調派水軍運送增援兵馬前往南岸。 因為受淠水河口積沙成陸的地形限制,整個河口營區的擺渡碼頭實際也主要集中在浮橋南頭附近,依托石崖填土圍堤修建了多條棧道延伸到淮河之中,可同時供多艘戰船??可先?。 而東、南主營所靠近的河灘地乃是大片沼澤,都只勉強填出一條土道延伸到水邊,還在汛季里因為河水漫漲被沖毀了。 考慮到京襄靖勝軍主力今日入夜之前就將抵達淠水河口,到時候南岸僅憑借殿后的雄州漢軍及怯不黑所部騎兵,將很難奪回浮渡區域的控制權,就需要花費時間在東、南大營近河區域緊急修建新的棧道碼頭。 那樣的話,就極可能會產生新的不可預料的變數。 然而等到日上三竿,看到浮橋南端的柵營被京襄軍突破,柵營之中僅有的千余守軍被殺得丟盔棄甲,無數兵卒被迫跳水逃生,看到浮橋南端已經被縱火,仲長卿都沒有看到北岸這邊有集結水軍戰船,增派援兵渡河過去的跡象,便與摩黎忽趕往平燕王屠哥的牙帳。 這時仲長卿才得知淮東水營已經于清晨時分殺入洪澤浦中。 “什么,淮東水營編有兩艘船型比普通樓船不小的鐵甲戰船?” 仲長卿聽到這一消息,愣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在平燕王屠哥面前,也禁不住震驚的拍案叫道, “定是鄧珪早就暗通京襄。桐柏山匪亂期間,鄧珪就與楚山眾人通力合作,我們怎么就想當然以為他真為權勢投靠南朝潛邸系???定是鄧珪說服或要挾顧藩與京襄合作!” 由于淮東水營已經編有兩艘超大型鐵甲戰船,在出動時機又跟京襄靖勝軍、選鋒軍幾乎一致,這直接坐實顧藩、鄧珪所主導的淮東軍已經選擇與京襄共進退,絕非他們之前所認定的,淮東軍還是潛邸系的中堅力量之一。 這個錯誤的判斷,影響太大了,大到令仲長卿良久過后,都覺腦子里嗡嗡作響。 淮東軍的轉向,并同時調派水營殺入洪澤浦,直接意味著他們留在南岸的殿后兵馬變得更加岌岌可危。 目前接到的消息是淮東水營攜兩艘超級鐵甲戰船殺入洪澤浦,但與他們留在洪澤浦西口的水軍還沒有接戰。 他們暫時很難評估這兩艘超級鐵甲戰船會有多大的威力,但平燕王此時已不敢再派遣援兵前往南岸了,生怕淮東水營徑直溯流殺過來,他們又無以抵擋,那就意味著他們連新增援過去的兵馬都將折在南岸。 當然,這還只是最直接的后果。 更令仲長卿心悸的是,鄧珪、顧藩都已經選擇同京襄站到一起,這實際意味著南朝實際已經徹底落入京襄的掌控之中了——潛邸系就算成功救下韓時良、葛鈺所部兵馬,也已經不可能與京襄系抗衡了。 而且鄧珪、顧藩都跟京襄站到一起,南朝紹隆帝及潛邸系,還敢相信其先主舊臣一系的任何一個人嗎? 第一百七十四章 增援 京襄不僅突然得到七八千契丹弓騎的增援,還獲得執掌淮東軍政的顧藩、鄧珪的支持,淮東水營昨夜同時從楚州出發溯流殺入洪澤浦——這兩大事前未曾預料到的變數,是那么震駭人心,甚至可以說令人魂飛魄散。 在這兩大變數面前,平燕王屠哥遲遲未敢往南岸派出援兵,助南岸殿后兵馬爭取浮渡區域的控制權,誰能指責他這是優柔寡斷、心生膽怯? 而且這七八千契丹弓騎以及兩艘超級鐵甲戰船編入淮東水營,是目前才暴露出來的籌碼,誰知道京襄還有沒有暗招沒有浮出水面? 現在他們所能確知的,就是浮橋被摧毀已經難以阻止了,他們現在必須評估淮東水營與信陽水營分別從上下游發動夾攻,經水道奔襲淠水河口的可能性。 早就在昨日,斥候送回來的信報還確認荊州水師的主力還停留在銅陵、樅陽一帶,但此時他們還有這樣的自信嗎?會不會荊州水師主力的實際動向,也被京襄玩了瞞天過海? 誰敢說此時增派援兵過去,不會rou包子打狗,都折在南岸? 仲長卿痛苦得快要呻吟出來,他自詡對京襄了解甚深,信心卻一再慘受打擊,這一刻是徹底被顛覆。 然而,他們真能棄南岸殿后兵馬于不顧嗎? 南岸殿兵后馬看似不足四萬,相比較平燕宗王府這次總計集結逾二十五萬規模的東路大軍來說,占比不算特別高。 不過,總兵力跟精銳兵力永遠是兩個概念。 平燕宗王府所轄總計僅有八千披甲重騎;此時有一半在南岸。 平燕宗王府所轄漢軍看似兵多將廣,但能拉出來打野戰的戰兵,也就八九萬而已;此時有三萬在南岸。 真要舍棄南岸這近四萬殿后兵馬,平燕宗王府一系的損失,將是極其慘重的,甚至還要遠遠超過鎮南宗王府中路兩年對峙的損失。 鎮南宗王府三年前集結三十萬兵馬從中路對汝蔡發起進攻,前后對峙近兩年時間。 雖說兩年對峙作戰,鎮南宗王府累計傷亡看上去更大,但其中大半都是雜兵,或強行驅趕上陣的民壯,損失的精銳戰兵占比其實不高。 再一個,就是兩年高強度的對峙作戰,令相當一批雜兵成熟起來,因此鎮南宗王府在兩年對峙中精銳兵馬在總的規模上并沒有什么縮小。 平燕宗王府倘若舍棄南岸這四萬殿后兵馬,三五年內都不要想能恢復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