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516節
朱沆強忍住怒氣,與王番、鄭屠往垂拱殿走去,進殿后看到紹隆帝坐于御案之后,周鶴、高純年以及汪伯潛、楊茂彥、劉衍、魏楚鈞等人皆在。 “臣王番、朱沆叩見陛下!”朱沆與王番、鄭屠上前見禮。 鄭屠地位最低,都沒有資格自報姓名,好在賜座時沒有被漏掉了,不至于杵在殿中。 紹隆帝沒有作聲,一副認真研看堪輿圖的樣子,而是汪伯潛小聲將當前的情況說給朱沆、王番知曉: “清晨淮東路海門縣傳報江口有大股賊船侵入,正沿江大舉西進;而淮西有近兩萬余虜兵,兵分數路插入舒城縣境,劍指長江,意圖會同其水師渡江南下——徐侯四日前曾上奏表言及這種可能,樞密院雖說也對江口加強警戒,卻是沒有料到賊軍水師會如此兇猛,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啊……” 劉衍朝這邊看過來,說道:“我細想過,或許無需太過擔憂。虜兵來勢兇猛,是令人極其震驚,天下驚憂必然也大,但虜兵既然劍走偏鋒,就注定他們的戰線無法維持長久,還會漏洞百出。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能叫賊虜的突襲搞亂陣腳,叫他們抓到速戰速勝的機會——時間拖得越長,他們的弊端就越暴露。徐懷善用奇兵,王相對此應該更為了解?!?/br> “確實是如此,我也曾聽徐懷說過,劍走偏鋒,兵行險路,關鍵在于速戰速決!”王番點點頭,說道。 見王番贊許自己,劉衍又說道:“我師野戰不及虜兵,也最忌有速戰速決的想法,反而應該反其道以行之——就是能守則守,能堅壁清野就堅壁清野。而想不戰而屈敵之兵,合肥、壽春二城最為重要。只要這兩座城池不失,赤扈東路大軍的主力就沒有辦法從容南下,僅憑三四萬偏師奇兵,就算真渡過江來,也是沒有能力啃下建鄴!相反而言,時間越往后延續,待諸路勤王兵馬源源而至,賊軍不退,則可以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br> 王番稍稍沉吟,也不掩飾在進宮之前就已經猜到賊軍水師突襲之事,徑直朝紹隆帝說道:“以臣之見,陛下當使劉侯總攬建鄴及沿江防務,只要確保建鄴不失,賊兵渡過江來最多燒殺擄掠一番,也必然會趕在諸路勤王兵馬四圍過來之前倉皇逃走。廬州乃是虜兵主力與其奔襲偏師能否銜接最為關鍵的點,如劉侯所言,確實不容有失。以臣之見,陛下當令許璞、解忠、梁文江等將緊守城池,不予賊軍可乘之機,另調靖勝侯徐懷率精銳援師,經江北徐徐東進,于潛山東窺敵軍側翼——以臣所見,眼前的危局并不難解!” 紹隆帝抬起頭來,沒有看劉衍,很顯然劉衍到垂拱殿已經陳述過他的主張,紹隆帝只是眼神陰翳的盯住王番審視片晌,才看向周鶴、高純年及汪伯潛、楊茂彥等人,問道:“諸公以為王卿此議如何?” “賊軍最遲兩天后就會殺至建鄴,臨陣換將,多少有所不便吧?”汪伯潛倉皇之際有些猜不透紹隆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說暫時放下對劉衍的猜忌,還是因為此策出自王番,覺得劉衍與京襄之間的問題更大,他反對劉衍總攬建鄴防線的態度也就沒有那么堅決。 “臣對京畿守御之事,確實不甚熟悉,請陛下許臣前往廬州督戰,”劉衍意識到汪伯潛他們不希望自己執掌京畿防務,但他更焦急的也不在京畿建鄴,說道,“只要廬州不失,賊軍必然翻不出什么浪花來!” 劉衍此時也極擔憂許璞會盲動,易為虜兵所趁,需要有一個極高定力的大臣過去坐鎮才能確保萬無一失;劉衍在這個節骨眼上,也顧不上避諱以及謙遜,直接推薦了自己。 王番也不避嫌的看著紹隆帝眼睛里的疑色更深,坐直身子,似乎等著紹隆帝圣裁。 “周相以為呢?”紹隆帝看向周鶴問道。 周鶴掃了王番一眼,王番不加掩飾早就猜到賊虜從江口奔襲之事,這不奇怪。 在他看來,徐懷數日前都上奏表著意提點此事,不可能跟自己的岳父沒有書信往來,然而恰恰如此,王番與劉衍的話聽上去更像是一唱一和: 他們的目的是要助劉衍前往廬州,重掌右驍勝軍兵權? 位于江南的京畿都在這次會戰里都受到虜兵的嚴峻侵犯,接下來再想解除劉衍的兵權可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朝廷短時間內特別是壽春之圍還沒有解除的情況,也無法找到合適的借口。 更關鍵的是天下援師畢至,在解建鄴之圍后,順理成章就得北上廬州,接受劉衍的統領,去解壽春之圍。 這才是王番與劉衍一唱一和的根本目的? “老臣以為劉侯、王公所言甚是,化解眼前的危機,關鍵在于我們不能自亂陣腳,只要能守住建鄴,就什么都不需要怕,哪怕淮東、淮西都淪陷,我們還有大江作為藩屏?!?/br> 周鶴慢騰騰的說道, “再說了,許璞、解忠、梁文江以及已經率部趕到廬州的諸路統將,無不是久經沙場的宿將,也許陷陣殺敵不及劉侯與靖勝侯,但也不至于連像合肥這樣的堅城都守不住一兩個月。像前次淮南大會,韓侯不是在壽春獨守半年,也未曾失過一寸城池?以老臣所見,劉侯當留在建鄴,協助楊公戍守京畿為要!” “……”劉衍也顧不上避嫌,當仁不讓的徑直說道,“許璞獨守合肥,應無問題,但廬州除右驍勝軍主要駐守合肥外,當下已經有逾三萬荊南、荊北援軍進駐,許璞未必能如臂使指,還是微臣前往,更合適一些?!?/br> “既然你說許璞守合肥沒有問題,那就傳旨許璞及已經抵達廬州的諸路將領守住諸城寨待援就是!”紹隆帝揮了揮手,心里的驚惶稍定,說道,“諸卿還是多想想京畿怎么御賊為好!要不要現在就著水師入江迎戰?” 見紹隆帝決定他給楊茂彥當助手,劉衍心里多少有些沮喪,卻又不能力爭說楊茂彥不行——再說汪伯潛身為樞密使,比他這個樞密副使,更有資歷主持京畿防線。 劉衍說道: “既然議定化解危機,要等諸路勤王援師畢至,那水師就不宜倉促與賊軍水師會戰,可以往上游避往池州或黃州,等葛國公或徐侯率部來援,再轉頭一并馳援建鄴,則更為穩妥!” 紹隆帝將張辛、凌堅等將從京畿宿衛禁軍及建鄴水師剝離出來,當時就將一批將領調換出去,之后京畿宿衛禁軍及建鄴水師,主要由宰相及御營使周鶴監管。 之后楊茂彥從周鶴手里接過御營使的差遣,則成為京畿宿衛禁軍及建鄴水師的實際統帥,又調換了一批將領。 京畿宿衛禁軍憑建鄴堅城相守,劉衍不覺得會出什么大的問題,賊軍倉皇而來,既無足夠糧秣,也應該不會有太多的攻城器械,但建鄴水師這兩年較為混亂,戰斗力下滑得厲害,主動出擊將賊軍水師攔截于建鄴下游,劉衍覺得就多少有不測之險。 他更主張避戰就避到底,讓建鄴水師主力沿江西進,避免與賊軍在長江之上會戰的可能,等到越來越多的援軍趕到,建鄴水師再配合援師作戰,勝算顯然要高得多。 第一百零二章 綢繆 看到紹隆帝舉棋不定,朱沆也覺得紹隆帝登基之后,對宿衛禁軍及建鄴水師的清理負面影響極大,實在沒有拒敵于建鄴之外的把握,這時候也顧不上避嫌,諫言說道:“劉侯所言,乃持重之論,甚為穩妥,還請陛下圣裁!” “楊卿你最熟悉水師的情況,你覺得呢?”紹隆帝沒有直接回應劉衍、朱沆的話,而是看向楊茂彥問道。 楊茂彥出任御營使,節制宿衛禁軍及建鄴水師,剛才也說定楊茂彥直接負責京畿防務,紹隆帝沒有急于回應劉衍、朱沆的請求,詢問起楊茂彥的意見,看上去也合乎情理。 而楊茂彥呢,他追隨紹隆帝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紹隆帝心里想的是什么? 當前之局面,不得不調京襄精銳往援京畿,但又不得不防范京襄會借機謀算什么。 現在王番、劉衍一口一個“徐懷”“徐侯”,怎么不叫人心驚膽戰? 再者,楊茂彥他同時節制統領宿衛禁軍與建鄴水師,倘若叫建鄴水師西避,誰站出來負責節制建鄴水師? 是不是劉衍又會舉薦自己? 又或者他楊茂彥負責節制建鄴水師西避,再叫劉衍有舉薦自己執掌京畿防務的機會? 這不是又回到王番、劉衍剛才一唱一和的套路里來了嗎? 楊茂彥看紹隆帝眼里閃爍的神色,這時候也明白陛下內心是不允的,但接下來又不得不召京襄精銳東援,就不便直接揭穿他們的圖謀。 “敵軍勞師遠至,我軍以逸待勞,未必不能一戰,”楊茂彥沉聲說道,“能退敵則萬事大吉,不能退敵,水師撤回四周有堅堡環護的塢港,也不怕賊船能追殺進來?!?/br> “絕不可輕敵大意,”聽楊茂彥完全沒有軍事常識的話,劉衍氣得額頭青筋直跳,說道,“戰不能勝,哪有從容退卻的余地?再者水師所駐泊的塢港回旋空間極小,虜兵從水陸并進,威脅極大。想當初進剿洞荊湖寇之時,徐侯率部攻占赤山寨,數百計的賊船都在塢港之中,為徐侯縱火毀之,此事不可不鑒?!?/br> “水師cao練多年,水戰嫻熟,而早前進洪澤浦與虜軍水師作戰,也未落下風,”周鶴朝紹隆帝拱手,替臉色有些難看的楊茂彥幫腔說道,“是戰是避,老臣以為還是由楊相與水師諸將商議為好,我等對水戰畢竟不甚熟悉……” “賊軍不日而至,哪有時間從容商議?”劉衍爭辯道。 “事不容緩,還請陛下盡快圣斷?!敝煦煺f道。 “不是說賊軍最快還要一日才能過來嗎?商議一下,也不會耽擱太久?!苯B隆帝說道。 “水師將卒加船夫、水手,三萬余眾,即便此時就果斷決定避敵,也沒有辦法完全結成船陣西行,哪有時間給我們坐下來慢慢商議?”劉衍苦笑道。 大規模的兵馬出動,哪里可能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 劉衍建議水師緊急西撤,不要考慮船陣與補給的問題,主要還是從建鄴往西,上游有鄂州水軍及岳州水軍接應,暫時也完全不需要考慮補給,可以到鄂州之后由荊湖北路監司負責緊急籌措。 而眼下不要說小半天了,多耽擱一個時辰,都是極兇險的。 “還是先說各路增援的情況吧,”紹隆帝直接轉進到另一個話題上,說道,“之前靖勝侯數次上表請援淮西,朕甚為欣慰,但憂汝蔡防務吃力,都著靖勝侯耐心坐鎮京襄,即為朕分憂解難?,F在看來,還是需要從京襄征調精銳往援淮西,諸卿以為京襄此時能抽調多少兵力出來,才不會危及汝蔡防線的安危?” 殿中眾人,對行軍作戰的細節不甚熟悉,但從大的方面還是知道京襄援軍趕到淮西,只要能遏制住虜兵在廬州附近的活動,局勢就大體無憂了。 當然,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殿中沒有幾人希望徐懷率部直接增援建鄴。 劉衍、朱沆也很清楚紹隆帝忌憚什么,覺得徐懷增援廬州應能緩解局勢,就沒有多說什么,現在主要是看到京襄能抽調多少兵力出來,以及什么時候能趕到。 見眾人朝他看過來,鄭屠有些小緊張的說道:“靖勝侯秋后在荊州督造荊江大堤,原本計劃十月就北上督戰,卻不想東路虜兵渡淮攻勢兇猛遠超預期,擔心會出紕漏,就一直都留在荊州隨時等候陛下的召遣。就目前而言,靖勝侯在荊州僅有少許侍衛,但只要盡快準備好舟船,從泌陽、襄陽集結援師沿漢水而下速度也快,但具體會是怎樣,小臣也說不好,還得朝中遣使臣前往荊州問詢靖勝侯才知曉……” “誰去荊州見靖勝侯合適?”紹隆帝看向眾人問道。 “虜軍意在建鄴,必會先遣斥候渡江而來。誰去荊州,陛下當從殿中選一人辛勞,再延誤,路途就兇險了?!眲⒀軓姲磾档澜ㄗh被否決的憤懣,耐心建議道。 朱沆知道除了他,沒有誰能走這一趟了,拱手道:“臣愿往荊州?!?/br> “那你快去準備,楚鈞擬好圣旨便送交給你,你也無需浪費時間再來宮里請辭了,爭取午前就能動身!”紹隆帝說道。 目前雖說葛伯奕還在荊南坐鎮,但荊南已經調派了兩萬援軍,進駐廬州舒城,葛奕伯在荊南短時間內也很難再抽調更多的援兵過來。 再者,荊南兵馬的戰斗力,比京襄軍到底還是要差一些的。 荊北雖說還集結了一些兵馬,但荊北路的鄂州、黃州就緊挨著淮西、江西,沿江防線需要加強,短時間內也無法抽調更多的兵馬東援。 短時間內也只能指望京襄出兵東援了。 “臣就在這里等候圣旨即行動身?!毙蝿萑绱宋<?,想到赤扈人有可能派斥候渡江封路,朱沆更是一刻不敢耽擱,生怕圣旨送不出建鄴,形勢不知道會拖成什么樣子。 紹隆帝即刻著侍立一旁的知制誥擬旨。 除開給京襄的圣旨,同時還有發放西秦、東川等地的勤王詔。 西秦、東川兩路今年所面臨的軍事壓力稍輕,都能抽調一些兵馬過來,但路途太過遙遠,可能遣使臣攜詔快馬加鞭趕過去,都至少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大股兵馬集結趕來建鄴,至少也需要兩個月的時間,只有京襄是最快的。 等一道道圣旨快速擬定,殿議也暫告一段落——劉衍主要協助汪伯潛、楊茂彥負責京畿防務,王番也難得落得一件差遣。 考慮到虜兵蹤跡出現,就會導致無數民眾逃入城里來,王番專司安撫之事。 走出宮門,聞訊趕到的家將呂文虎已帶著幾名家兵在宮門口等候;除此之外,宿衛禁軍會另派一小隊騎兵護送。 “此行兇險,說不定已經有虜兵滲透過來,我送你一程!”王番見朱沆拽著圣旨,卻滿臉憂色,從王孔手里牽過馬,翻身坐上去,跟朱沆說道。 朱沆也是默然無語的翻身上馬,在家將及侍衛騎兵的簇擁下,徑往西城門而去。 也不知道消息從何時、從何處擴散開,城門處亂糟糟一團,無數民眾瘋狂想擠進城里來避難,車馬將城門堵得嚴嚴實實。 朱沆、王番好不容易在侍衛騎兵的保護下,牽馬擠出城門,狼狽之極不說,但回頭看城門擁塞的情形,心里一陣陣悲涼。 確知虜兵水師遠襲的消息都已經有三四個時辰過去了,竟然連有序疏導難民進城的事都沒有辦妥,叫人擔憂建鄴城是不是真能守住。 唯一叫人寬慰的,就是虜兵戰船逆流而上,再快也有一個限度,并非騎兵平川遠襲,會徹底的殺一個措手不及。 朱沆從城門口收回目光,看向王番問道:“徐懷會干脆利落出兵嗎?” “哈,”王番笑了一下,說道,“徐懷之前數度上表請援淮西,只是沒能成行,此時又怎會有詔不援?你多慮了?!?/br> “是嗎?”朱沆說道,“是我多慮最好?!?/br> 朱沆翻身上馬,在侍衛騎兵的護送下遠去,這時候一名疤臉大漢從等著進城的混亂人群里走出來,與鄭屠說了幾句話,再隨鄭屠走到王番身邊,行禮道:“軍事司僉事姜平見過相爺?!?/br> 軍情司以左右參軍事周景、張雄山為首,之下就是具體執領某方面事務的僉事官。 “荊襄那里都準備妥當了?”王番問道。 “未有變局之前,荊襄一切都會遵詔行事……”姜平說道。 推測的事情未必就會發生,倘若沒有發生,徐懷率部東援,自然是遵照圣詔行事,但姜平帶領一小隊人馬提前趕來建鄴,與王番、鄭屠會合,當然是為變局綢繆…… 第一百零三章 傳詔 天氣晴冷,一波江水冷碧蕩漾。 朱沆一路西行至鄂州江夏縣才棄馬乘船,一路溯流而上,往荊州江陵縣而來,站在船艏,能眺望到北岸成百上千民夫忙碌筑堤的情形。 因為白露湖、桑赤湖以南的臨江地區,已經建成數座方圓十數二三十里不等的大垸,此時主要在諸段垸堤之間修建水閘、開挖泄洪口,同時在迎浪區修筑套堤,征募總的役工規模不大,工程卻更為復雜,前期就籌備了兩三年。 一旦荊江大堤建成,荊北四縣汛季的洪澇災害,將再次大為減輕,可以開墾出更多的肥沃土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