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477節
張雄山見孫延觀眼睛正眺望天際還殘留的晚霞與深沉暮色出神,笑著說道, “孫指揮,當世可不是誰都有機緣見到瀘水的——這一路雖然注定是前所未有的艱辛,卻也有洞庭湖難得一見的風景!” “張參軍所言甚是!”孫延觀謙恭的說道。 “此行很難從沿途獲得穩定的補給,我們要攜帶大量的補給從洮源出發,人馬也將分作三部分,一部以輜重馬兵為主,主要負責騾馬隊及補給的運輸,一部護衛騾馬隊及輜重補給,一部作為前哨,負責探路以及盡早鏟除沿途可能會遇到的威脅,”張雄山看向孫延觀,“孫指揮,你可愿統領前哨兵馬!” 此次西進的商隊,主要武力有兩百名護衛騎兵、百余見習武吏,但之前主要是從東川路、西秦路借道,相對安全,同時也要接受兩路監司的監督,除了少許前哨騎兵提前出發偵察沿路的情況外,主要人馬基本上還是都緊跟著騾馬隊一起行動。 現在情況就不一樣了。 契丹殘部近一年時間來轉移到洮源,就跟當地的吐蕃部族發生多次激烈的血腥沖突。 這也意味著他們從洮源南下,沿路遇到的吐蕃部族,不大可能會對他們抱以友好的態度,隨時可能遭遇襲擊、劫掠——同時他們途中也必然需要進行必要的補給,不得以的時候也需要用武力進行解決。 前哨兵馬實際上將承擔最為主要、最艱巨的作戰任務,不僅僅是探路、刺探情況。 精銳騎兵乃是楚山最寶貴的戰力,這次隨行的兩百護衛騎兵就有兩名指揮使、四名都將統領,但張雄山將前哨兵馬交由孫延觀統領,也是認定孫延觀是更合適的人選。 “恭敬不如從命!”孫延觀長吐一口氣,拱手說道。 回到駐營,張雄山將騾馬隊各級執事、管事以及隊率以上的武吏都召集起來,商議南下之事,包括補給的準備、向導以及通譯的人選等等,也有一部分傷病沒有辦法上路,要與匠工留在洮源,都需要做妥善的安排。 天黑之后,侍衛走進來稟報:“蕭郡主來了!” 孫延觀很多事情都不了解,陪同張雄山、徐灌山走出營帳迎接蕭燕菡,就見她身邊除了兩名侍女外,還有鄔散榮以及蕭泫二人陪同過來。 孫延觀心里疑惑,蕭林石真要做出什么決定,怎么可能叫蕭燕菡過來相告? 孫延觀不作聲,看到張雄山、徐灌山將蕭燕菡迎進營帳之中,請蕭燕菡在主位坐下,然后他們與鄔散榮、蕭泫分別在蕭燕菡的下首對案而坐,他心里更疑惑了:這里是蕭林石安排他們入駐的營區,要算鑄鋒堂在洮源的臨時駐地,張雄山這時候就絕不能以契丹舊將自居,即便是蕭林石過來,也應該是張雄山坐主位。 “這事你不能怪我大哥猶豫不決,” 蕭燕菡坐下來,跟張雄山說道, “看過徐懷的信后,石海將軍、撒魯合他們都傾向南下大理——他們什么想法,你們也應該能料到,對于沒有根的契丹人來說,大理確實是令人向往的一片沃土,但前天夜里將各個部落的頭領召集起來,商議這件事的時候,卻遭到強烈的反對。你們能想到是什么緣故吧?” 張雄山點點頭,表示他們出發前,制司就想到過這種情況。 對蕭林石、石海以及撒魯合等人,他們站在契丹殘部最終、也是最根本的利益上,南下可能是保存契丹血脈最好的選擇。 然而這條路太難走了,十萬契丹族人,可能都未必有四五萬人能走到大理,更不要說抵達大理之后能不能扎根下來,還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扎下根來,都是未知數。 具體到個人,想到要付出這么大的犧牲,特別是契丹殘部的中下層部族首領,去搏一個未知的前程,又有幾個能坦然接受? 說句不好聽的,就算他們現在選擇投降赤扈人,情況可能都比南下要好。 契丹內部出現激烈的分歧,有什么好奇怪的嗎? 張雄山也并沒有信心能說服蕭林石等人痛下決心率契丹殘部南下,有時候甚至并非蕭林石個人意志所能決定。 契丹殘部南下,與大越的猜忌并沒有徹底消除掉,甚至被迫與高峻陽撕破臉,轉入洮源。 蕭林石當初的決定目前看并不像是最好的結果。 相反,燕薊契丹在投降赤扈人后,境況也沒有他們當初想象的那么糟糕。 更為關鍵的還是赤扈人橫掃天下的兵鋒無人能擋,契丹殘族內部太多人被沮喪、挫敗的情緒所籠罩,又看不到出路在哪里,這使得蕭林石、石海、撒魯合等人也遭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威勢遠不如前。 一個人的權力與威嚴,是不斷需要新增的利益或者說勝利來進行鞏固的。 要不然的話,不管決策多么正確,選擇多么英明,也會不斷遭受質疑。 “你們剛剛離開,我大哥又將諸多部族首領召去商議,”蕭燕菡說道,“考慮到吐蕃諸部的仇視,作為先遣兵馬,你們僅四五百人先行還是太少了,我大哥準備另調千余人馬與你們同行,但族中反對聲音還是太大,很多人根本就不愿意嘗試走這條路。最后爭執下來,我大哥決定按族落行事,由一批愿意南下的族落,與你們先行,其他都繼續留在洮源繼續觀望形勢,又或者說南下這條路確實可行,且不需要太大的代價……” 蕭林石離開云朔經府州等地南下,追隨他的人馬非常復雜,有契丹殘族,有當初依附于契丹的諸蕃部,還有被徐懷重創的西山胡,而陳子簫、張雄山這些燕云漢人,則直接投往楚山了。 遷到秦州之后,契丹殘部主要還是以游牧為業,保持著傳統的部落構成,所以也維持傳統部族議事制度,同時由各部族抽調健銳,編成一支常備軍,由蕭林石與諸將統領——也因為南下人馬的復雜組成,部族首領與蕭林石麾下部將,并不統一。 現在分歧這么大,直接從常備軍抽調千余人馬先行南下的反對聲音太激烈,蕭林石只能安排愿意南下的一部分族落先行南下。 “鄔將軍與蕭泫將軍,要率領族人先行與我們南下嗎?”張雄山有些疑惑的看向鄔散榮、蕭泫問道。 蕭泫原是蕭干的部將,汝潁會戰時刺殺蕭干秘密投降楚山,之后在楚山的安排下前來投靠蕭林石,并將家小從云州秘密接了出來——蕭泫其實是沒有退路的,他現在就直接帶著家小跟為數很少的族人,跟他們南下,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鄔散榮跟楚山更是老相識了。 不過鄔氏族人很少,可能就二三百人,他本人又是蕭林石依仗的大將,張雄山很難想象蕭林石會放他帶著二三百包括老弱婦孺的族人先行南下。 “鄔散榮是護衛我攜柏兒跟你們一道南下!”蕭燕菡說道。 “??!”張雄山都有些震驚,壓低聲音問道,“情況嚴重到這一步了嗎?” “情況還沒有那么嚴重,但再拖上兩三年后,族人又看不到一絲希望,那就難說了——大哥他也不想冒這個險,所以安排我與柏兒跟你們先行南下……”蕭燕菡說道。 聽蕭燕菡這么說,張雄山當即走到堂下,撲通跪在地上,行禮道: “雄山見過夫人!” 徐灌山陡然想明白過來,拉著稀里糊涂、滿頭霧水的孫延觀,也走到堂下給蕭燕菡行大禮。 “我南下還是會留在大理,為迎接族人做好萬全準備,不會隨你們去京襄見徐懷的……”蕭燕菡說道。 “這是當然。雄山敢保證使君知道消息后,會盡一切配合夫人!”張雄山說道。 第三十二章 失守 “使君隨同王稟、王番相公在嵐州時,就與郡主相識,之后使君守朔州、進剿西山胡,以及泌水、千里奔襲太原等戰,郡主都給予很大的幫助,暗中結下情緣,誕下小郡王,暫時寄養蕭帥膝前……” 蕭燕菡攜帶蕭柏一同南下,事情非同小可。 這段無比漫長、無比兇險的征程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張雄山都不確定他與徐灌山能安然走到大理——接下來不僅僅負責統領前哨兵馬的孫延觀,張雄山還將幾名都將、指揮使以及騾馬隊兩名執事找過來,將這些原本絕不能泄漏半分出去的機密相告,確保途中不管發生怎樣的意外,都要優先保護郡主蕭燕菡與小郡王蕭柏的安全。 孫延觀既然能為洞荊聯軍有數的悍將,自然省得楚山能崛起,必然會有很多的故事;甚至江湖也傳聞徐懷與契丹殘部有晦昏不明的牽連。 只是孫延觀怎么都沒有想到徐懷不僅與蕭林石的胞妹蕭燕菡有如此過往,竟然還生下子嗣,此時寄養于蕭林石膝前。 當然,了解到這里面的秘辛之后,也就更清楚這些秘密為何不能泄漏了出去半分——朝廷本身就對京襄猜忌,對契丹殘部也有著“非我族類”的戒備,這事要是泄漏出去,還如何了得? 接下來十數日,眾人便是籌措南下之事。 蕭泫在汝潁會戰期間還是蕭干的部將,其時蕭干被圍困于潁水以南抵死不降,蕭泫不愿意同歸于盡,在張雄山等人的游說下,刺殺蕭干之后假死脫身——而在蕭干死后,包括蕭泫嫡系部屬在內,總計有近三千契丹族兵卒投降,之后又被徐懷以交易戰馬的名義送到秦州。 蕭泫在赤扈人那里是絕對找不到退路的,他這次將率領部屬及家小兩千余眾先行南下;除此之外,還有鄔散榮以及另外七家小族落愿意先行南下。 與鑄鋒堂的騾馬隊合并之后,整個南下的人兵高達八千余眾,其中可以充分護衛及作戰主力的健銳約三千五百人眾,也有逾五千遇到嚴密保護與照顧的婦孺同行。 除了一萬五千余馬匹外,還攜帶五千頭駱駝上路。 張雄山這次帶來的百余匠工,也將分出半數跟隨著先遣部隊上路。 不管有多大的猶豫跟激烈反對,也不管是不是防備他日可能會發生的變故,蕭燕菡率領蕭泫、鄔散榮諸將先行南下,核心目的還是要用盡手段在瀘水之畔爭出一片地盤來。 唯有如此,留在洮源的契丹殘部才會有更多支持南下的聲音出現。 除了從現有俘虜里尋找熟悉路途的向導外,張雄山派出數名死士翻越岷山、邛崍山返回泌陽,通報蕭燕菡與小郡王先行南下的消息…… …… …… 如血夕陽將欲墜下山巔,成千上萬的甲卒像潮水一般殺入上洛城。 城墻上的守軍被殺得膽顫心寒,放下刀盾哭喊著乞命,但攻城甲卒殘酷無情的將鋒利、冰冷的長矛捅進他們的胸膛,帶出一蓬蓬血流在夕陽下飛涌、噴濺。 漫山遍野都是“屠城!屠城!屠城!”的吶喊聲,丹江的流淌聲卻是那樣的無力呻吟…… 姜平帶著幾名斥候藏在城外的山坳里,居高臨下目睹虜兵殺入上洛城中,心里很不好受,這時候有數百守軍從南城門奮力殺出,往丹江右岸的灘地突圍。 不過,很快數百虜騎從上洛城東碼頭方向,快速撲殺過來,意圖將突圍的守軍攔截在城下予以殲滅。 從上洛城往東南方向一直到商洛城,乃是丹江上游流段在東秦嶺深處、地勢最為開闊的河谷地區。 兩城之間的丹江流段約九十里長,沿岸谷寬丘淺,地勢平坦,丹江干流迂回蜿蜒,形成一系列開闊的灣道谷地,沿岸村寨櫛比相連,乃是商州最為富饒的川塬地——除此之外,商州境內絕大多數地區都是東秦嶺的深峽險嶺。 商洛舊名塢,衛鞅封邑于此,改名為商,又稱商於,世人遂將丹江這段綿延九十多里、左右約十數里縱深的河谷地區又稱為商於塬;又將起始于渭南藍田、終止于南陽內鄉、橫穿東秦嶺、連接秦楚的八百里古道,稱為商於古道。 在攻陷藍田之后,數萬陜西敵軍兵分兩路,一路奔洛水上游的洛南而去,一路就直接往商於河谷西北段的上洛城而來。 由于商於塬的地形特點,姜平很難想象殺出城的千余守軍有能力擺脫虜騎的糾纏順利殺出重圍,他不忍多看屠城的慘劇,便帶著數名斥候往山后的密林里退去。 天色很快就昏暗下來,虜兵在上洛城燒殺擄掠,四處縱火,在暗沉的夜色之下,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的上洛城是那樣的刺眼。 姜平等人披星戴月,從險僻小道趕路,于次日午時趕到商洛縣。 相對開闊的商於河谷,到商洛城東的鳳冠山就戛然而止。 丹江從鳳冠山西山腳下繞過繼續往東南方向的群嶺之中流淌,但接下來的流段沿岸都是飛猿難渡的陡峭峽谷,不再是開闊的淺丘、河谷。 這一流段的丹江,不僅沿岸沒有陸路可供人馬通行,河流之中也是礁石密布,難通舟船;卻是從商洛穿城而過,往東一條驛道在群山之間延伸,六十里外就是赫赫有名的武關。 先秦時期的商於古道,是從武關往東延伸,直到南陽西部的內鄉縣,所行都是陸路,但前朝時藩鎮割據,河淮等地不受當時定都關中的朝廷控制,漕路中斷,為了更有效的將東南財賦送入關中,前朝在丹江開僻航道一直到荊紫塞一帶,再從荊紫寨往武關開辟驛道。 因此東秦嶺之間的秦楚故道,武關以東部分在前朝之后就實際變成兩條線。 而整個商於古道,最為險窄的部分,就是商洛縣到武關這一段。 姜平帶人從南城門走進商洛城,就見城中一片混亂,到處都逃難進來的難民、逃兵,他待要往縣衙方向走去,就見劉武恭與陳松澤從另一條巷道迎過來,說道:“使君來商洛了,在西城門樓那里!” “上洛失陷后慘遭屠城,使君也知曉了?”姜平問道。 “知道了!顧琮殺出重圍,剛剛從西城門進商洛!”陳松澤說道。 姜平隨同劉武恭、陳松澤往西城門樓走去,從登城道走上城墻,第一眼看到渾身浴血、衣甲殘破的顧琮。 “顧少君!”姜平行禮道。 昨日姜平在上洛城外的山里看到有千余守軍殺出上洛城,但被數百虜騎在河灘地里纏住。 姜平猜測顧琮應該就在這支殺出城的守軍之中,沒想到他最終能僥幸殺出重圍了。 顧氏眾多子弟里,顧琮不僅武藝高強,同時也是堅定的主戰派。 他身為顧繼遷長子,早在府州時就率部戍邊,赤扈人第一次南下,也是他率千余精銳代表顧氏勤王馳援汴梁,之后與劉衍等人從汴梁殺出重圍,重歸建繼帝麾下效用。 之后數年顧琮一直率部在陜西與虜兵作戰,也憑借自己的戰功封侯。 這個冬季,東川路內部有很多放棄藍田、商州的聲音,也是顧琮堅持親率精銳堅守藍田、上洛等城,不愿意放棄東川路反擊陜西的橋頭堡。 雖說在虜兵凌厲的攻勢下,顧琮最終還是沒能守住藍田、上洛,甚至丟兵棄甲,損失慘重,自己最后僅率少量的殘部狼狽逃到商洛,但對這樣的人物,姜平又豈會有半點的輕視、不敬? 不過,顧琮對姜平、劉武恭及陳松澤等人,神情卻是那樣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