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410節
鄭懷忠揮手打斷趙范的話,甕聲說道:“他們打他們的,神武軍當怎么打,還需要他們來教不成?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焉能不察就輕舉妄動?” 鄭懷忠這輩子不知道經歷多少大風大浪,他當然清楚都到這一步了,神武軍還不積極迎戰敵軍,斬獲傲人的戰績,朝廷與建繼帝定然會越發猜忌他父子。 不過,他心里更清楚,要是此仗不小心將神武軍主力葬送在淝水東岸,他們鄭家父子很可能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了。 韓時良為何賣力賣命? 韓時良與葛伯奕、葛鈺同屬淮王府一系。 現在是淮王府四五萬精兵被圍于壽春,韓時良率領楚州軍怎么可能不賣命廝殺,解壽春之圍? 而劉衍與解忠等將率殘部從汴梁突圍南下,在蔡州整編為右驍勝軍,從那一刻時就被建繼帝視為嫡系心腹。 劉衍此次統領右驍勝軍及左右宣武軍各一部兵馬北上,就算在清洛河畔拼個精光,但只要最終能成功的將虜兵驅逐出淮南,班師回朝之日,也是要人要人、要錢給錢。 就像楊祁業率左驍勝軍殘部移駐襄陽,建繼帝就下旨給文橫岳,從南遷襄陽的太原軍民里檢選健銳,旬日之間將左驍勝軍恢復到一萬五千滿編人馬,可能在入秋之前就能恢復汝陽失陷前的戰斗力。 比起將來可能會引起更深的猜測,鄭懷忠更擔憂神武軍在淮南有什么閃失,商議半天,決定先在淝水以東,選擇高地修建兩座堅固營寨,暫時不急著對北面陽湖東岸之敵發動大的攻勢。 “嗒嗒……” 連日陰雨,營中也多泥濘,疾馳的馬蹄踩踏上去,傳來的聲音異常沉悶,卻也能聽出營中縱馬馳騁的速度有多快。 “是誰在營中縱馬馳騁,半點規矩都不講,是想以身試法?”鄭懷忠心情不爽,眼睛陰柔的朝大帳外看去,枯瘦的老手握住腰間的佩刀。 軍中自有軍中的規矩,不管多緊急的信報,哪怕是傳旨大臣,進轅門后也嚴禁馳奔,以免擾亂軍心。 鄭懷忠心思正煩躁得很,殺氣騰騰的盯著使者直接縱馬馳到大帳之前才提溜韁繩止住胯下馬兒的奔勢。 “汝南公!大喜,”使者翻身下馬,一邊朝大帳這邊大步走過來,一邊揮舞手里的圣旨叫道,“鄭貴妃誕下皇子……” “meimei生養了?”鄭聰驚喜的站起來。 鄭貴妃身子很弱,南遷建鄴時乘船受了風寒,腹中胎兒差點保不住,幸得太醫精心救治,才度危為安。 卻不想鄭貴妃到建鄴后,肚子一天大過一天,但腹中胎兒遲遲沒能呱呱落地,算著日子到這時都已經拖了快有兩個月了。 鄭聰還以為朝野寄以厚望的皇子注定會胎死腹中了,沒想到這時傳來皇子順利誕生的消息。 這可是他們鄭家的皇子! 也是建繼帝歷經劫難,唯一誕下的皇子。 其他幾個貴妃,到現在連肚子都沒有反應呢。 “恭喜郡公、賀喜郡公??!”趙范也是神色振奮的站起來,朝鄭懷忠施禮賀喜。 趙范很清楚為了放棄河洛,率神武軍主力移撤南陽,他們暗中所做的諸多事,并沒能瞞過建鄴帝。 汝潁會戰之后,建鄴帝一直都在想方設法對汝南郡公府加以限制: 神武軍被限制在四萬人馬以下不說,鄭懷忠也沒能兼領南陽知府,無法直接掌握南陽府的政務,更無法直接統制南陽府軍,要不然怎可能容忍楚山蠶食南陽的地盤? 而這次為了調神武軍增援淮南,建繼帝三番五次下詔,最后更是不惜將左驍勝軍殘部移駐襄陽休整,迫使汝南郡公府不得不奉詔行事。 作為鄭懷忠的嫡系心腹,趙范也滿心為汝南郡公府及神武軍未來的出路憂慮。 沒想到正滿心愁苦之際,竟然迎來柳暗花明的轉機。 還有什么能比新皇子的誕生,能更好的消除建繼帝對汝南郡公府的芥蒂與不滿? 趙范湊頭看鄭懷忠手里接過的圣旨,此乃建繼帝親筆所書的喜信,甚至幾處涂改也沒有重新謄寫,都能想象建繼帝中年得子是何等的喜不自禁。 趙范說道:“郡公,如此大喜,咱神武軍是不是要多斬獲些戰功,為鄭貴妃賀、為陛下賀!” “是啊,確實沒有比戰功更好的賀禮了,”鄭懷忠振奮的拽住傳旨宦使的胳膊,關切的問道,“蕓兒生養皇子,可是辛苦,身體可還安???” “鄭貴妃母子平安,皇子生下呱呱大叫,聲音可是洪亮得很!恭喜汝南公??!”宦使討好的說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對峙 “……大風起兮風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陰雨停了下來,低垂的烏云還沒有散去,蒼穹一片陰霾,午前的激戰痕跡沒有從戰場上抹去,插滿羽箭的大地,就像秋后剛割收完的莊稼地。 到處都是敵我將卒的尸體,橫七豎八躺在泥濘的戰場上,已經徹底的冰涼。 偶爾還有一兩匹受傷的戰馬,想著從烏黑渾濁的泥漿水里掙扎著站起來,發出無助的悲鳴。 身披蓑衣的老卒坐在車馬環護的陣列之中,哼唱起古老的軍謠,將卒們跟著輕輕哼唱。 兀然間,低沉的號角聲吹響起來,將卒驚悸的站起身來,從車陣間隙眺望出去,就見他們正面的敵營,三座轅門一齊打開來,隱約能看到敵營里成百上千甲卒手持盾牌、刀矛,已經結成密集的進攻陣列。 數隊大股敵騎同時從后方的營寨繞過來,就像黑色的洪潮快速推進過來。 “敵軍反攻了,敵軍反攻了!快他娘拿起刀矛!” 都將、隊率們連刀帶鞘,抽打反應遲鈍的將卒,大聲喝罵著勒令將卒拿起刀矛盾牌準備迎戰。 在敵營前集結一次進攻不易,前陣督戰的將領,見雨勢不大,就沒有收兵回營放棄今日的攻勢。 今日的陰雨從午前開始,持續將近一個時辰才歇,絕大部分將卒暴露在如煙如霧的細雨中,蓑衣下的鎧甲都已經濡濕,不覺得多寒冷,但裹手裹腳,甚是不便;而弓弩在陰雨中難以妥善保管,弓弦潮濕,發射羽箭軟弱無力—— 好不容易用騾馬拖上戰場的重型戰車此時也早就深深陷入松軟的泥水地里,僅憑人力難以移動。 看著敵騎肆無忌憚的逼近過來,有經驗的老卒扔掉弓弩,解開醮足雨水變得沉重的蓑衣,跳上戰車,握持長矛從戰車擋板、大盾的空隙間刺伸出去。 敵騎雖然是從營地馳出,但他們同樣適應不了江淮潮濕的天氣。 弓弩沒有暴露在雨水中,就一定能保持干燥的,射出的羽箭同樣軟弱無力——常常需要逼近到二三十步范圍之內,騎弓才能稍稍發揮一些威力。 而敵騎從側翼快速逼近,或令神武軍側翼的將卒驚慌失措,或引誘沉不住氣的神武軍將卒出來接戰,通過一次又一次的拉扯,令神武軍嚴密的車陣變得松動。 赤扈人真正發動反攻的主力,是從大營殺出的甲卒,此刻就像更為洶涌的洪潮,往有如磐石一般的神武軍車陣撲打過來…… 八九里外,胡楷與鄭懷忠在侍衛嚴密衛護下,登上一座平崗,神色冷峻的眺望激烈廝殺的戰場。 從戰斗力上來說,神武軍相比較駐守陽湖東岸的虜兵還是不如,但也不至于完全抵擋不住。 現在關鍵就看鄭家父子以及神武軍諸多武將,到底有多強與敵拼死相搏的斗志、決心;此時神武軍上下武將軍吏,皆是鄭家父子的嫡系,現在鄭家父子還能咬牙堅持下去,敵營前堅守沒有撤下的三四千神武軍看似正承受著不小的傷亡,卻能穩住陣腳;一隊隊騎兵、馬步兵從后方營寨快速往前穿插,在泥濘的戰場上,與敵軍廝殺在一起,氣勢不見稍弱。 這一刻胡楷也越發相信,只要大越將卒能不畏死,前赴后繼的奔赴戰場浴血奮戰,即便傷亡遠比敵軍為多,也必將牢牢抓住最終的勝利。 建繼帝在襄陽登基即位以來,與赤扈人及降叛軍的諸多戰事,勝少敗多,河洛、陜西以及徐宿等地悉數為虜兵占領,僅楚山在淮上占據河淮最后一角之地沒有淪陷;不斷的加征彌補軍資不足,河淮等地上千萬民眾為避戰難南逃,無以維持生計,與地方爭地矛盾突出,致使淮南、江南、兩浙、荊襄等地民亂頻頻。 這一切都叫大越的形勢看上去依舊深深陷入在內外交困的絕境之中,局勢似乎沒有絲毫的改善,還變得越發嚴峻。 胡楷卻知道,形勢已經在改善。 汴梁淪陷到建繼帝在襄城即位登基這段時間里,除了楚山軍獨樹一幟、靠著徐懷奇謀善戰,斬獲戰績外,其他諸路兵馬,哪個不是節節敗退,被殺得潰不成軍? 在建繼帝登基即位之初,誰敢想象精銳邊軍被殺得一敗涂地、各地陷入一片混亂的大越,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組織起如此規模的會戰,還不完全處于劣勢? 鄭懷忠、劉衍、韓時良三路兵馬旬月來,齊頭并進殺入淝水與清洛河之間的區域,幾乎每日都要與虜兵展開激烈的戰斗。 神武軍是承受極大的傷亡,有成百上千的將卒戰死在戰場之上,但敵軍也并非全無傷亡,也并非毫無損失。 至少在淮南戰場上,胡楷已經不害怕這等程度的消耗。 上千萬民眾為避戰難,從河淮等地南逃,是給南方帶來難以遏制的混亂,但同時也為大越提供充足的兵員。 淹留于揚州、廬州等沿江州縣、生計毫無著落的難民、饑民多達一兩百萬之多,但遷都建鄴不到一年時間里,御營司在揚州、廬州招募五萬多新兵進行cao練,并將其家小遷往建鄴附近安置。 胡楷不指望以新卒為主的揚州、廬州府軍,拉到血腥戰場上,有能力與兇殘的虜兵正面廝殺。 這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不過,鄭懷忠、劉衍、韓時良能率部奮不顧身的浴血殺敵,但有傷亡,胡楷就及時從楊州、廬州抽調一隊隊經過初步cao訓的兵卒,源源不斷的補充進去,保證鄭懷忠、劉衍、韓時良等部兵馬總的規模不縮減。 諸部也以此保證旬月以來,對淝水、清洛河之間的區域,始終保持積極而猛烈的攻勢不斷。 即便短時間內,大越還難以取得決定性的大勝,但將敵軍主力吸引到淝水與清洛河之間,已極大減弱壽春城所承受的攻勢,同時也堅定壽春守軍堅守下去的決心與意志。 敵軍見反攻難以撕開神武軍的前陣陣腳,很快就撤軍退回營寨;神武軍也因傷亡慘重,無法再對敵營發起猛烈的進攻,輪次往后方大營撤退。 看著敵軍撤入營中,神武軍大營外圍除了車馬環衛外,從大營出動的數千民壯,在大營北側著手修造兩座營寨,繼續拉近與敵軍大營的距離。 “連日陰雨,將卒疲憊困頓,每次作戰只能堅持到這一步,就不得不后撤休整,不能逼近敵營近側,持續不斷加以進攻,實有負陛下的信任??!”鄭懷忠朝南面拱拱手,跟胡楷說道。 “汝南公過謙了,旬日來神武軍上下在汝南公、武陽侯的率領下,浴血奮戰,將四萬敵眾牽制于陽湖以東,難以他顧——這便是大功;何況神武軍斃敵甚眾,陛下也屢屢贊慨神武軍將府勇猛善戰,乃大越虎狼之師也,” 胡楷見鄭懷忠頗有自傲之意,當然也不吝嗇夸贊幾句,笑著說道, “連日陰雨,作戰是極為不便,但還要請汝南公轉告將卒,這種天氣實則給虜兵帶去更大的麻煩,只要諸將士無畏艱難,堅持作戰,定能將虜兵驅逐出淮南!” 胡楷當然清楚鄭懷忠、鄭聰父子態度轉變,對陽湖以東之敵的作戰變得積極起來,新皇子的誕生是關鍵,他也很清楚新皇子的誕生會令朝中的形勢變得微妙而復雜起來。 不過,不管怎么說,新皇子的誕生,能令陛下與鄭家父子之間的芥蒂消除,能令神武軍成為一支英勇作戰的勇猛之師,至少在當前的局勢下,是件振奮人心的好事。 要不然的話,僅僅依賴劉衍、韓時良兩部兵馬英勇作戰,很難形成當前的僵持局面。 局面目前看似僵持住,但連日陰雨,實際上也給虜兵帶去極大的不便。 土泥軟爛,空氣潮濕,衣物發霉,馬蹄長期浸踩濕水爛泥中變得容易潰爛,刀槍銹蝕,弓弦軟弱無力;投石機也因梢桿沾濕雨水,射程大減。 胡楷現在就指望鄭懷忠、劉衍、韓時良等部,能將攻勢繼續維持下去。 待進入四月,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更不適應江淮氣候的虜兵只會迎來更大的麻煩。 溪河漫漲、疫病滋生,虜兵到時候不得不放棄對壽春的圍困,退出淮南,并非什么難以想象的事情。 只待壽春圍解,虜兵退出淮南,自陛下襄陽登基以來,朝野就滿心期待的秦嶺-淮河防線,才算是真正構成。 與赤扈人形成沿奏嶺-淮河一線對峙的局面后,大越才能真正騰出手來,平息江浙、荊襄等地的民亂,梳理民生,積攢更多、更強的軍事力量,直至將赤扈人徹底的從中原驅逐出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撤軍 連日的陰雨,叫渡馬溪等發源于箕山、伏牛山的溪河水勢大漲。 一場暴雨,常常使山石滾落、泥石崩落、樹木斷裂,道路塌毀,渾濁而洶涌的溪河,在山嶺丘壑間咆哮奔流,更是隔絕敵我的障礙。 數月以來對峙作戰不斷的庇山戰場,卻在連綿的陰雨天,在溪河暴漲,不計其數村寨田宅受洪水威脅的時節,卻享受起難得的靜謐時光來。 汝州城(汝州治梁縣)籠罩在陰雨之中,雨云低垂,仿佛被一張無比巨大的暗青色紗縵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