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370節
當然,他們還需要不動聲色的在汴梁附近多拖延一些時間。 …… …… 朱仙驛慘敗,以及楚山水軍進潁水,控制住蔡河入潁水的河口,蕭干意圖于朱仙驛攔截楚山潛襲兵馬南撤的意圖徹底落空。 此時鎮南宗王府的信使也趕到三唐崗,與蕭干、摩黎忽會合。 即便蕭干擔憂徐懷有可能拋棄義軍、歸義將卒及家小,率楚山精銳兵馬往西穿插逃進嵩山,但信使帶來二皇子兀魯烈的意見,則是令楊景臣、蕭干、岳海樓等部,最為根本的還是要盡快恢復對河淮地區的有效統治,彌補防線上的漏洞,杜絕相似的潛襲事件再次發生。 這也意味著鎮南宗王府并不要求河淮諸路兵馬將目標放在徐懷個人身上。 權衡下來,岳海樓在許昌、汝陰搭設浮橋,使諸路援軍快速渡過潁水,于商水以西攔截楚山潛襲兵馬南下,成為當前局勢下最佳的選擇。 如此一來,即便叫徐懷率少量精銳兵馬逃入嵩山,他們也能將上萬行動遲緩的義軍、歸義將卒及家小攔截于潁水以北進行殲滅。 這不僅能重創徐懷個人在河淮抵抗勢力中的聲望,更能削弱河淮義軍的抵抗意志,從而進一步鞏固他們在河淮地區的統治,意義也更為重大。 下定決心之后,蕭干便將重新聚攏過來的云州騎交由摩黎忽節制,從側翼襲擾楚山兵馬,牽制其南撤速度,接應楊景臣所部兵馬重新掌握汴梁城,并有余力分兵追擊。 蕭干本人則返回鄭州,從各地進一步抽調兵馬從鄭州南下,直接從許昌南部渡過潁水,趕往商水縣境內,與岳海樓會合。 與此同時,平燕宗王府在東燕除了使宋州刺吏兀赤率領五千騎兵直接南下,還從亳州調兵一萬燕薊降附軍,一起從汝陰城西渡過潁水西進,趕往商水縣與岳海樓會合…… 第八十六章 西華殘陽 “……四?;曙L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他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天威直卷玉門塞,萬里胡人盡漢歌……” 九月下旬,河淮大地已入深秋時節,吹皺河水的朔風已有幾許寒意,兩岸樹木黃葉瀟瀟而落。 鄢陵、扶溝、西華等縣,地處河淮腹地,在遠離蔡水河畔的西部,地勢較高,低矮的低崗淺丘連綿起伏,而東部蔡河沿岸的地勢則平坦而低洼。 不過,在極重視河運的王朝盛世,民眾沿蔡河兩岸修造堅固的堤壩,開挖縱橫交錯的河渠灌溉、排澇,又得益于繁榮的河運,造就了河淮腹地田陌相接、雞犬相聞的富庶、繁榮。 然而,其興也勃焉,也亡也忽焉。 蔡水兩岸的堤壩短短三四年非但得不到修繕維護,還遭到人為大肆破壞。 低洼地帶連著兩三個汛季都遭受大水浸灌,衰敗速度要遠比想象中快得多。 到處都是堤壩垮塌、大水侵浸的痕跡,一座接一座的殘破村莊屹立荒草之中,在大水過后返回家園的不多民眾,臉上布滿深褐色皺紋,看著一隊隊騎兵從還殘留積水的荒草間走過,眼睛滿是驚懼與迷茫。 一名中年書吏按刀坐在馬背上,兩鬢微染斑白的須發叫風吹亂,用有如破鑼般的嘶啞嗓音,近乎聲嘶力竭的唱起《秦王破陣樂》,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雄渾氣勢;徐懷與左右兵卒一起,手持馬鞭或佩刀,和著節拍輕輕敲打鞍座或敲打掛在馬鞍旁的護盾。 守軍投降得快,西華沒有被戰火摧殘,但峙立在遠處卻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破敗氣息。 夕陽如血,將晚霞大片涂紅。 一隊騎兵從西華城方向馳來。 嘶啞的歌喉戛然而止,徐懷執鞭抓住鞍座,看著徐心庵趟過淺水過來,笑著說道:“你們在此與岳海樓糾纏近月,可還辛苦???” “我們在岳海樓眼里,都是無足輕重的人物,在你過來之前,岳海樓焉會用他那牛刀痛宰我們這些小雞?”徐心庵笑道,“我們不算辛苦,陳子簫在廟王溝也算是站住腳了!” 徐武江、王舉、周景等人上岸來,問徐心庵:“岳海樓這孫子已經完全鉆入節帥的彀中了?” “岳海樓近一個月來在商水縣以西的潁水右岸修筑連營,不斷接納從汝陰、許昌渡潁水到右岸的援兵,此時在廟王溝以北集結兵馬超過四萬人眾,此外還有大量的兵馬正源源不斷往廟王溝北部聚集過去——岳海樓還將機動作戰能力強的近萬騎兵部署在兩翼,其斥候廣布臨潁、商水左右,”徐心庵勒住馬說道,“從其部署看,岳海樓等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入陷阱之中,但目前我們最大的問題是石渠差不多還需要一個月才能鑿通!我們倘若在潁水里停留一個月,卻不想著拼命往南突圍,岳海樓再蠢也會回過味!” 于小雀崗破山開渠引滍水北上,最初乃是徐懷起念想到讀過一本地方志曾記載滍水曾于此泄洪北去。 喻承珍等人實地勘測地形,卻發現小雀崗流段的滍水北岸為長丘所阻,除非河流暴漲七八丈才有可能北泄,一度以為徐懷記岔了。 要不是徐懷堅持,這事都已經作罷了。 不管是最初選址小雀崗是那么不可思議,還是后期徐懷親率兵馬潛襲汴梁再次震驚天下,都注定岳海樓之前不可能窺破楚山真正的算謀。 問題是徐懷此時已經率潛襲人馬撤到陳州西華縣境內與徐心庵、許凌所部兵馬會合,他們在潁水、蔡河之間擁有騎兵甲卒六千眾,水軍兩千眾,義軍及歸義將卒三千人、歸義將卒家小五千余眾。 此外,楚山還在滍水兩岸以及北岸廟王溝一帶,又集結了近兩萬兵馬進行下一步的接應。 接下來不管怎么說,徐懷都應該趕在糧秣耗盡以及更大規模虜兵增援過來之前,想盡一切辦法率潛襲兵馬從潁水往南突圍到滍水南岸。 這樣才算是給這次的潛襲汴梁作戰畫上圓滿的句號。 倘若徐懷此時還不想著盡快往南突圍,卻在潁水及北岸地區磨磨蹭蹭停留上一個月,岳海樓得多蠢,才意識不到還有一個天大的陷阱在等著他們? 倘若想繼續騙住岳海樓,將其部吸引在廟王溝與潁水南岸的狹長地帶,楚山在接下來一個月的突圍動作就不能作假。 問題是,岳海樓在近一個月時間里,在潁水南岸已經進行充分的部署,除了步甲能依堅寨作戰,集結過來的上萬騎兵里也有大量的精銳甲騎。 他們要是毫無作假的從潁水組織往南突圍,一方面很可能在一個月內就已經分出勝負了,另一方面他們一個月內能成功突圍也注定會是慘勝。 “這事容易,”徐懷手指向不遠處的西華城,說道,“我們攻下西華城!” “西華城?” 徐心庵遲疑看向夕陽下的西華城,不解的問道, “攻下西華城不難,或許不需要三五天,但問題是,就算我們對外聲稱強攻西華城乃是為去后顧之憂,也只能拖延三五天而已!” 潁水從西往東而來,于西華城西折往東南;蔡河從北往南而下,于西華城北也往東南方向稍稍偏折。 兩條河流最終在西華城東南三十五六里外的宛丘城西平野合流,也由此在西華縣境內形成一個極為狹仄的銳角,仿佛西華城的護城河,但同時也將西華與陳州治宛丘等城池分割開來,僅在西北方向留下不到二十里寬的缺口。 楚山水軍控制住蔡河入潁水河口及附近的水道,在徐懷率潛襲兵馬南撤到西華縣境內,實際上已經對西華城形成合圍。 雖說外圍聚集的敵軍多達四五萬之眾,但主要兵馬都被蔡河、潁水阻隔在外圍無法接援西華城。 西華城在西北方向雖然還有二十里寬的缺口可以進入,但敵軍在這個方向卻僅有摩黎忽所率的兩千余騎襲擾兵馬,也無力阻撓楚山精銳兵馬強攻西華城。 然而叫徐心庵困惑的是,攻陷西華城對進一步迷惑岳海樓等將能發揮什么作用。 徐懷瞇眼眺望如血涂抹天空的夕陽,淡淡說道:“西華,乃大越之睢陽也!” 徐武江、王舉、周景、徐心庵等將聽徐懷此言,皆是一震。 笨拙抓住韁繩坐在馬背的牛二,一臉懵逼的問道:“睢陽,什么睢陽,說西華是睢陽,岳海樓那狗東西就能被我們騙???天下有這種便宜事?” 徐懷微微一笑,看向身旁剛才唱《秦王破陣樂》的中年書吏,問道:“老韓,你可會唱張巡的《守睢陽作》?” 中年書吏稍作沉吟,手輕輕拍打鞍座,用嘶啞的嗓音蒼涼唱起來: “接戰春來苦,孤城日漸危;合圍侔月暈,分守若魚麗;屢厭黃塵起,時將白羽揮;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忠信應難敵,堅貞諒不移;無人報天子,心計欲何施……” 蘇蕈自幼好武,但除了刀弓嫻熟外,幼時也被他老子蘇老常逼著讀了很多書史詩詞,在一旁給牛二解釋道: “前唐安史叛亂,曾有賊軍十數萬圍睢陽城,名臣張巡、許遠率九千兵眾死守睢陽經年,以孤城障蔽江、淮,城雖陷而大奪賊志——史書謂張巡乃前唐中流砥柱,挽狂瀾于既倒之人也。節帥的意思,是要將西華攻陷下來當作大越的睢陽城死守,不愁岳海樓不上當!” “死守就要有背水相戰的決心!”徐懷神色肅然說道,“除兩千匹戰馬予以保留外,駝馬等牲口就地宰殺以為儲糧——除水軍控制河道外,其他兵馬及歸義將卒家卒皆登岸結營,除必要戰船外,其他舟橋悉數鑿沉,以塞河道……” 第八十七章 攻城 雖說岳海樓將主要兵馬都集結到潁水南岸,結營攔截楚山南歸兵馬,但在潁水北岸(左岸)許昌、宛丘、項城、沈丘、汝陰、西華等城猶留有大量的兵馬駐守。 宛丘作為陳州治,乃是岳海樓行轅所在,又位于蔡河入潁水河口之東,與南岸的商水隔潁水相望,戰略地位最為突顯,岳海樓絕不容宛丘有失,留守兵馬高達一萬余眾。 許昌作為許州治,不僅是西線援兵及糧秣南下的必經之路,還兼有防備襄城等地兵馬的重任,也不容有失,岳海樓令大將蔣昭德率近萬兵馬控扼許昌及潁水北岸幾座城寨。 一方面岳海樓其部兵力有限,另一方面西華城池狹小,即便預料到楚山潛襲兵馬南歸會從西華過境,岳海樓也只能在原有千余守軍的基礎之上,再增加三營嫡系精兵參與防守。 通常說來,不足千步見方的小城,有兩千多抵抗意志堅定的人馬,城中另有兩三千青壯民夫可以征用來參加防御,怎么都應該令楚山軍望而生畏了。 而事實上楚山軍自突襲汴梁以來,既沒有充足的時間去攻打堅城險塞,又需要盡可能避免會導致大量傷亡的僵持作戰,因此都是極其克制不去攻打城寨。 唯一一次攻城拔寨,也僅有軍都寨一戰,目的是為了奪取軍都寨內數千匹良馬以利南歸;沿蔡河南下之后,尉氏、扶溝等城寨距離蔡河水道極近,守軍其實是非常弱的,但徐懷寧可多花費一些時間,分兵圍困、繞行,也不愿意浪費兵力去攻打這些城寨。 甚至有時候在野戰中取得絕對優勢,但一些敵軍負隅頑抗,徐懷也是寧可網開一面、縱其逃走,也不會為了多繳獲幾顆首級而強行攻打。 在西華守將洪承貴看來,楚山潛襲兵馬沿蔡河南撤到西華縣境內,理應繞開西華城,直接從蔡河進入潁水,然后再想辦法突破他們在潁水南岸的封鎖,往滍水-汝水沿岸撤離才對。 在如血夕陽下,洪承貴站在西華北城樓之上,最初看到楚山南撤人馬并沒有繼續往下游的河口而去,數以千計的人馬在西華城北十余里外的荒灘直接棄船登岸,他還以為楚山南撤人馬是要從西華城西北側,直接走陸路繞到潁水北岸準備渡潁事宜。 這也沒有什么難以理解的。 從西華城北登岸,走陸路到潁水北岸,也就二十里路程;倘若暫時無法往潁水南岸突圍,楚山兵馬先在北岸結營休整,也不失為一個選擇。 至少在這一刻,洪承貴等將并沒有認為楚山軍會不計傷亡的強攻西華城,但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錯了。 在兩千侍衛騎兵的拱衛下,一隊隊楚山軍甲卒在西華城北側荒野結陣,之后又用兩百多輛戰車環圍結營,使三千多的歸義將卒家小撤入其中,在一堆堆篝火的照明下,從汴梁以及鄢陵、尉氏等地搜集的數百艘大小舟船,先將數千計的糧秣卸下船,之后又裝滿砂土鑿沉蔡河之中。 徐心庵、許凌率四千步甲、兩千水軍從信陽、楚山城出發,二十多天前在控制蔡河入潁水的河口之后,就主要在西華城的東南角河口位置,依托水軍戰船扎下營寨。 這部分楚山兵馬,也除了保留四十余艘正規戰船往外,差不多同一時間將其余兩三百艘從民間征用的舟船裝滿砂土,鑿沉于河口下游的潁水河道之中。 將近子時,星月當空,萬里澄澈,篝火與火把交映,正合夜戰。 除了兩千侍衛騎兵封鎖西華城西北的陸路缺口,攔截從西北方向逼近的兩千虜騎外,潁水以北的八千楚山步甲分作十六隊,攜帶云梯等簡陋的攻城器械,一起往西華城下逼進;一部分水軍逆流駛入西華城南的潁水河道,一部分水軍則進入經西華城下流入潁水的雙狼溝河,清理守軍在河道布下的障礙物。 號角低沉吹響起來,戰鼓擂動,這一刻朔風也驟然猛烈起來似的,吹得樹搖草折。 西華城頭點燃起更多的篝火,所有的守軍都緊急從軍營調動出來登上城頭,身穿堅甲、手持利刃,心情壓迫的看著有如黑色潮水一般往城下涌來的楚山將卒。 洪承貴等守將皆是岳海樓的嫡系,看情勢確認楚山軍要背水一戰,欲從各個方向同時攻城,心驚之余,也是奔走城墻之上,敦促兵卒將一捆捆箭羽搬上城頭,敦促兵卒仔細檢查弓弦弩機。 一截截擂木早就用繩索捆綁在城墻外側,待楚山軍靠近,直接砍斷捆綁繩索,就能將擂木拋砸下去;一輛輛獨輪車裝滿磚石,到時機也可以直接從垛口傾泄下去。 一口口大鐵鍋下堆滿薪柴,這時候也點燃起來,將鐵鍋里桐油與金汁的混和物燒熱煮沸起來,臭氣嗆鼻。 這還不夠,洪承貴等守將又下令搜集大量的柴草,直接拋到城下,等楚山軍靠近城下就縱火點燃;還用一座座拒馬、偏廂車,將城墻分隔開來防守。 沒有任何的試探,背水一戰的楚山將卒,包括義軍及歸義將卒在內,都視死如歸,從各個方向高舉盾牌,無所畏懼的頂著如蝗箭雨,直接進逼到城下,將一架架云梯,用帶鐵鉤的一頭牢牢的掛靠到城墻上。 雖然有人還沒有到城下,就被箭矢射傷射死,雖然進逼城下的將卒不斷被滾石擂木砸中,輕者斷臂殘肢,重者當場血rou模糊死去,煮沸的桐油金汁澆淋下來,沾之更是慘絕人寰,縱火更是一燒成片,但這并不能稍稍遲滯楚山軍將卒附梯強攻的決心與速度。 守軍以長矛刀盾據城墻而守,當然占據絕大的優勢。 楚山軍將卒即便附梯強攻,也是不斷有人被長矛刺中、被戰刀劈中摔落下來;跌落到城下點燃的柴草之中,只能滾動著撲滅身上的火焰。 有不幸者身上還同時被澆以火油,衣甲點燃起來,很快就被燒成火人,只能在慘叫哀嚎著掙扎著死去。 所幸西華作為縣治之地,位于河淮腹地,經久失修的城墻都不到兩丈高矮,沒有城樓、戰棚等附屬防御建筑,甚至連垛墻都殘缺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