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363節
蔡河兩岸堤壩受破壞嚴重,汛期過去,河水變淺,不僅容納不了大船通過,數以百計舟船滿載人馬南撤,速度會慢得令發指,絕對不可能在虜兵援軍趕到之前撤到宛丘以南。 同時蔡河水面寬度有限,他們南撤的舟船又多,到時候可能會將蔡河遮閉得滿滿當當,不作其他的防備,虜兵援軍趕到后,很容易拿弓弩攻擊到他們。 普通的弓弩容易防御,但是虜兵在箭簇上裹以引火之物,朝船陣射來,他們要如何抵擋? 軍都寨的戰馬,是他們必得之物。 只有從軍都寨繳獲足夠多的戰馬,侍衛親兵營才能一路沿河護衛船隊南撤。 雖說汛期已經過去了,但蔡河兩岸很多地方都被淹過,此時還是一片泥濘,沒有足夠的戰馬與其他代替腳力的牲口,甲卒是無法直接步行通過的。 而軍都寨除了有一營雄州軍甲卒、兩千仆兵駐守、養馬外,更主要是軍都寨位于汴梁城西,倘若蕭干在鄭州聞訊派兵馬來援,軍都寨將是他們西出增援的第一站。 如果不出意料的,蕭干在鄭州也必然已經注意到他們將攻軍都寨,很難想象蕭干什么都不干,就讓他們從容奪走軍都寨中三四千匹戰馬…… 第七十五章 古渡 汴梁、鄭州兩城相距僅百余里,黑衫等賊軍躁動,于朱仙驛登岸北上之時,就有偵騎馳報鄭州——拂曉時南薰門失陷,楊從宗、拔格午時陣前被斬等消息,也差不多是第一時間傳至鄭州。 蕭干受命鄭州節度使,行轅就設于鄭州殘城之中,得知賊軍躁動,他起初也沒有當回事,不覺得楊景臣在汴梁有五萬守軍在手里,這事需要輪到他去插手。 昨日黃昏時,蕭干在鄭州得知徐懷現身汴梁,陣前斬殺楊從宗、拔格二員大將,才陡然意識到事態的嚴重。 不過,他所部兵馬主要屯于鞏縣城下。 因為沒有預料到楚山軍精銳,竟然能繞過岳海樓其部沿潁水所部署的防線,穿插到河淮腹地來,蕭干在其行轅所在的鄭州以及滎陽、虎牢、距離汴梁最近的中牟等城寨,總計僅部署萬余駐軍,還是以戰斗力較差的二線兵馬為主。 雖說鞏縣經嵩山北坡與黃河之間的虎牢、滎陽返回鄭州,也就百余里路程,但蕭干其部主力正與楊麟所部左驍勝軍對峙,又怎么可能輕易脫得了身? 當然,就算楊景臣不遣信使求援,就算主力兵馬在鞏縣城下與楊麟所部左驍勝軍對峙,蕭干也不敢真就對汴梁局勢袖手旁觀。 赤扈王帳對蕭干、岳海樓、曹師雄、陰超、楊景臣等降將可以說相當的慷慨,只要甘心為其驅使,封官賞爵、黃金美人乃至統兵將卒坐鎮一方都不吝嗇。 這是他們無論是為契丹效力,還是身在大越朝堂為臣,都絕對無法享受到的滔天權柄。 不過,赤扈王帳對心存懈怠或以傾軋同僚為念而壞大事的降臣降將,下手也絕不容情;不像他們在契丹或在大越好糊弄。 蕭干不敢懈怠,也是緊急調整在鞏縣的作戰部署,連夜從鞏縣抽調兩千騎兵在其子蕭恒的統領下趕回到鄭州。 鎮南宗王府轄領六萬赤扈及諸番騎兵,但主要集中在西線,盯著顧繼遷、高峻陽兩部兵馬窮追不舍,在控制陜西渭水以北及京兆府大部地區后,此時已全面進入渭南地區攻城拔寨;中路針對河洛的用兵以攻城拔寨為主,特別是曹師雄、蕭干所部兵馬,都將綿密堅固的營壘修筑到平陸、鞏縣城下,騎兵派不上用場,因此鎮南宗王府就沒有調遣精銳騎兵協助中路兩支兵馬發動攻勢。 此外就是往汴梁派遣兩千騎兵坐鎮,南路則使摩黎忽率六千兵馬協助岳海樓對淮上保持戰略壓迫。 蕭干手里有一些騎兵,還是從大同投附赤扈之初就追隨他的契丹本族及云州諸番精銳,也是他賴以立足的根基。 不過,云朔地區的契丹及諸蕃部族眾,主要都追隨蕭林石西遷,蕭干從頭到尾所掌握、堪稱精銳的騎兵數量有限。 精銳騎兵的訓練、培養不易,即便蕭干這三四年來招降納叛,兵馬規模也擴張到三四萬之多,但兼善騎射者極少,加上連年征戰損耗,鄭州節度使府所轄騎兵也就三四千眾,主要由蕭干次子蕭恒統領。 待其蕭恒率兩千騎兵返回鄭州,蕭干不敢懈怠,在會合鄭州城里集結起來的兩千馬步兵之后,就兵分兩路往中牟方向趕來。 四千人馬距離中牟殘城還有七八里時,蕭干就遙遙看到有三四百騎兵自東往西而來,最終在中牟殘城北側的蔡河北岸停下來。 蕭干沒有直接前往中牟殘城,而是在十數侍衛的簇擁下,馳至蔡河岸邊,使親衛渡河將其子蕭恒召到身前訓示: “徐懷乃王孝成之子,其有著舉世罕見的武勇,其用兵相比王孝成,可以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其麾下楚山軍也是南朝百年難得一見精銳戰力。曹師利、楊從宗、拔格等將皆有熊羆之勇,卻皆折于其手,絕非僥幸。你不要看附近就三四百敵騎,就生出輕敵之意,你又怎知這不是徐懷有意示弱誘你出手?你切不可輕逞匹夫之勇!” 經汴梁百濟門南下的蔡河水道,實是大越定都汴梁之后開鑿與汴水連通的支渠;蔡河的真正源頭乃是源出嵩山西坡的諸溪河,并且在戰國時又在滎陽開鑿河渠貫通黃河,古謂鴻溝、浪蕩水。 因此蔡河真正的始端,乃是滎陽縣境內、北接黃河的鴻溝,其經滎陽城東側以及鄭州、中牟兩城北側流淌而過,于汴梁城南的朱仙驛,與百濟門南下的新渠合流,乃是蔡河正流。 因為蔡河的存在,蕭干與其子率四千兵馬從鄭州往中牟境內挺進,實際是分作南北兩路: 一路乃兩千馬步軍由蕭干親率,于蔡河右岸(南岸)行軍,直接奔中牟殘城而來,目的是加強中牟的防御,等待更多的援軍集結過來。 一路乃兩千騎兵蕭恒率領,從蔡河左岸(北岸)行軍,目的是從側翼擾襲占據御馬湖馬場的敵軍,接援軍都寨,確保軍都寨中的三四千匹戰馬不落入敵手。 當年王孝成率靖勝軍援河東時,蕭干初到西京為將,親眼見到靖勝軍在王孝成的率領下橫掃云朔,是何等的威風凜凜。 南朝兩次北征伐燕,雖說南朝天雄軍、驍勝軍、宣武軍等所謂禁軍的精銳被殺得一敗涂地,但徐懷率領楚山軍趁勢崛起,蕭干作為契丹大同統將,所了解的諸多細節,并不見得比曹師雄、曹師利或岳海樓少多少。 楊從宗、拔格二人于龍津橋前被陣斬,身旁兩千精銳也全軍覆滅,這事就發生在昨日。 其子蕭恒看到前方河岸旁的敵騎僅有三四百眾,就有躍躍欲試之意,蕭干怎敢不提點蕭恒幾句,要他小心謹慎? “孩兒省得!”蕭恒臉色沉毅的說道,“徐懷再強,終非三頭六臂之人,孩兒在蔡河北岸有兩千精騎,分作十數隊,以車輪法夾擊其部,孩兒就不信區區三四百騎能抵擋住多時!” “徐懷善用詭計,他敢將三四百騎大咧咧的擺在北岸,必有用意——你且聽我命令,倘若今日賊眾不進攻軍都寨,你都不得擅自領兵與之接戰!”蕭干見其子多少有些不以為意,不得不嚴厲下令道。 “孩兒省得!”蕭恒悶聲應道。 蕭干蹙著眉頭,有些猶豫的往左右河道看過去。 原先在中牟殘城北側有一座浮橋溝通南北兩岸,但他們率兵馬分作兩路從鄭州城出發后,中牟守將卻馳報說憂賊軍經浮橋南擊中牟,就下令將浮橋縱火給燒毀了。 蕭干這時候后悔沒有都從蔡河左岸(北岸)行軍也遲了,而他們從鄭州出兵時,倉促間就調了十數艘舟船隨行。 這十數艘舟船除船體狹小外,更關鍵的是三四百敵騎此時在蔡河北岸所占據的位置,恰好是中牟城北渡口碼頭。 不能借助渡口處進攻加固過的岸堤、碼頭棧道,在別處想用十數艘中小型舟船運輸兩千人馬渡河,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待孩兒先將這些敵騎從渡口驅走,接南岸兵馬渡河,”蕭恒還是想打一打,看出父親在猶豫什么,便說道,“之后這仗要怎么打,父親你親自到北岸坐鎮,定然不會出岔子!” 蕭干還不至于怕三四百敵騎能有多強,他心里更多是懷疑這三四百敵騎只是徐懷派出來的誘兵,楚山在附近另有伏兵。 他擔心蕭恒年輕氣盛,自恃藝高膽大,在兩軍交鋒后氣血上頭就不管不顧,容易被對狡猾的對手引入圈套之中。 不過,蕭恒想將三百多敵騎從渡口逐走,接南岸馬步兵渡河,蕭干沉吟片晌,最終點頭答應請戰要求…… …… …… “敵騎動了——啊,他們直接逐兵進逼過來,卻令一隊隊騎兵往北岸分馳——他們竟然還真是想將我們包圓,不是單純將我們逐走!” 烏敕海始終坐在高大的馬背上眺望敵情,看到兩千敵騎在七八里外最終分作十數隊,離開河畔往北偏東方向展開,這架勢實要在蔡河北岸形成對他們三百余騎的包圍圈。 徐懷目光從很可能是官渡之戰舊址的古渡口移開,又眺望蔡河對岸的中牟殘城一眼: 位于蔡河南岸的中牟城本是鄭州屬縣,但兩次毀于戰火。 目前中牟城除了城墻尚算完整外,城中街巷差不多都過了一遍火,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中牟乃是蔡河之畔的重鎮,以往人丁繁茂,如今左右民戶卻十不存一,荒陌之間到處都是累累白骨。 徐懷將目光從中牟殘城收回,轉身看向往東北方向展開的敵騎,跟已經翻身騎到戰馬之上的王舉笑道: “蕭恒到底年輕氣盛啊。要是蕭干這頭老狐貍在北岸親自領軍,這一仗還有些難打呢——第一次北征伐燕,蕭林石率部從大同西城門發起反撲,都已經殺得天雄軍全軍崩潰了,蕭干還是龜縮在內城不出一兵一卒!這種老狐貍有時候還真是叫人難以下嘴??!” “只是你父親手下敗將而已!”王舉銳利的眼睛,死死盯住敵軍主將蕭恒的方位,說道,“今日有機會,先取其子頭顱,也是好的!” 倘若敵騎只是想將他們逐走,兩千余騎從西往東進逼過來,一支支百人騎隊將形成重重疊疊的進攻陣列。 而這時候蕭恒作為主將,只要處于側后陣列之中,他們想要以不到敵軍六七分之一的騎兵,想要一次將敵陣殺穿,擒殺其主將,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蕭恒此時卻想著將他們殲滅于蔡河北岸,兩千余騎在蔡河的北岸全面鋪開,這使得每個方向的敵騎規模,只是跟他們相當。 而蕭恒作為主將在敵騎陣列中間的位置也要淺得多,他們甚至只要從正面殺透兩支百人騎隊,就能殺到蕭恒跟前…… 第七十六章 鑿穿 南朝兩次北征,天雄軍、驍勝軍、宣武軍等精銳禁旅都被殺得丟盔棄甲,雖說其時蕭恒隨其父蕭干及李處林等人守在大同內城沒有出戰,但對南朝兵馬早就滋生恃驕輕蔑之心。 自附赤扈之后,蕭恒隨父兄統兵轉戰數千里,大小數十戰,所遇南朝兵馬多望風披靡,即便偶有據城寨抵擋的,也不過是多花些水磨工夫便能攻陷。 這三四年來,蕭恒內心深處也是建立起絕對的自信,他同時也野心勃勃,想要建立赫赫武功。 徐懷這些年來是聲名鵲起,但在蕭恒看來,楚山屢次大捷都是曹師雄、岳海樓、李處林等人拱手相送。 蕭恒內心深處對曹師雄、曹師利兄弟及李處林、岳海樓等人多少有些瞧不起,又叫他會如何正視徐懷及楚山軍的實力? 他在其父蕭干跟前滿口說要將三百楚山騎從渡口逐走,但乘渡船回到北岸,滿心想的是將大膽挑釁的三百余楚山騎圍殲于渡口附近,不使一人漏網逃脫,為增援汴梁打個頭彩。 在他的命令下,身著青黑色或褐色鎧甲的兩千余云州騎,以百騎為一隊,迅速往東北方向鋪開,仿佛有一支無形的蘸黑巨筆,從蔡河之畔揮毫斜畫出去。 云州騎前隊在繞到渡口正北方向之后,又迅速折往東南馳騁,意圖以最快的速度形成鉗擊合圍之勢,阻止楚山軍貼著河岸邊緣的縫隙東逃。 蕭恒勒馬停在渡口正北方向的一座矮坡上,眼神凜冽的盯著南邊兩千余步開外的渡口,四支百人騎隊在矮坡側前,各以雁形陣展開,守護以主將蕭恒為核心的中軍位置。 主將大幡高高插在矮坡之上,十數名背插令旗的信騎與戰鼓手、號角手、令旗手在左右待命,等候蕭恒發出進一步的作戰指令。 左翼騎兵還在繼續往東南河岸方向馳騁,右翼八支百人騎隊卻已經以錐形陣交錯展開進攻陣型,對準渡口方向…… 蕭干勒馬停在南岸,見次子蕭恒滿口說將敵騎從渡口逐走,以便接南岸兵馬渡河,實際卻意圖全殲渡口敵騎,氣得胸口痛,但也不可能這時候派信使渡河,卸了次子蕭恒的兵權。 蕭干只能催促南岸兵馬,即刻直接渡河去北岸,哪怕有兩三百甲卒到北岸結陣,多少也能叫他安心一些, 此外,他又在數十侍衛的簇擁下,馳往中牟城西北角上的一處矮坡,沿著蔡河殘破的北岸堤壩,從西往東掃視過去,努力想從那些叢林、河灣蘆葦蕩背后搜索到伏兵可能存在的身影。 當然了,蕭干也看得出次子蕭恒雖然急于殲敵立功,但也沒有失去該有的警惕。 除了往東北方向派出數十名的斥候、偵察,徑直往一座座有可能藏有伏兵的從林、蘆葦蕩馳騁過去外,還將中軍兩支百人騎隊部署在矮坡的北面及東面,以防有伏兵從這兩個方向殺出。 這一點,叫蕭干頗為安慰…… …… …… 王舉牽住戰馬,整理主要披裹戰馬前胸及側前肩腿的鱗甲具裝。 龍津橋一戰,戰場非常狹窄,戰馬身受數十箭也基本都能堅持到殺透敵陣,因此他們攜帶少量的甲騎具裝便沒有急著披覆上陣。 而此時他們即將沖殺的戰場,要比龍津橋前開闊得多。 面對數倍于己、機動性也不弱于他們的敵騎,也意味著可能需要反復沖殺馳騁,才能將敵軍殺潰。 此次攜帶過來的三十余副甲騎具裝,也顧不得損毀難有補充,都拿出來披覆居前及兩翼的戰馬。 王舉此戰要身居前陣沖殺,不僅親自檢查馬鎧系掛有沒有松脫的地方,也盯著王峻、蘇蕈等人一絲不茍的做戰前準備,任何一個細節都不許他們錯過。 徐懷身邊的戰馬沒有披掛重鎧,還是輕裝上裝,他踩著馬鐙翻身坐到馬鞍上,將腰刀半出鞘,屈指輕彈刀身,聽著鏗然輕響無礙回鞘;又伸手摸了摸頸甲、披膊之間的暗扣連接;依次檢查鞍座、轡頭、各式系繩、箭囊、鞍刀、槍環等物;伸手輕撫胯下戰馬的脖頸,手指搭在粗壯賁動的血管上,感受到血液在有節奏的搏動、奔流。 看左右都列陣準備齊當,徐懷這才將拓木步弓從馬鞍旁摘下來,橫置鞍座之上,手指輕撥弦索,從箭囊里取出六支羽箭倒扣手心里,在驅馬而動的同時,揮手示意左右隨他一起發動進攻。 其時入秋不久,艷陽高照,天青云稀,微風吹拂,荒草搖動,戰馬嘶嘯,馬蹄踩踏與甲葉簇動所發出的億萬啐響之音,匯聚成比蔡河流水雄渾得多的洪潮,幾乎在一瞬間充塞天地。 楚山三支百人騎陣,并行往北,速度卻沒有想象中快,將卒也沉默不語。 甲騎以密集陣形突擊,居前及兩翼的戰馬還披覆沉重的甲具,當然無法像松散的騎陣沖鋒,每一名騎士在接戰之前,都會盡情的將戰馬的速度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