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67節
山風刮來,隱隱約約的惡臭,叫驛院百余守卒頭痛無比。 “鄭狗兒那狗東西的,抓住幾個黑臉村姑,他就跟見著葷的餓死鬼一般,就生怕耽誤片晌只能喝別人的涮鍋水——叫這孫子將尸體扔遠些,卻徑直扔前面溪溝里,這才過去幾天,竟然臭成這樣!你去將那狗東西叫來!”一員番將站在驛院前,聞著一陣陣惡臭撲鼻而來,罵罵咧咧的差使人將負責拋尸的隊目找來訓斥。 “嗒嗒……” 這時候十數披甲騎士從西邊峪谷馳來,直到路障前才勒住馬,守在路障后的番兵剛要上前盤問,卻被那些騎士拿馬鞭子兜頭狠抽了幾下。 聽著那幾名騎士嘰里咕嚕的叫罵,番將站在驛院前也沒有作聲,只是看著手下番兵將路障移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他們是跟隨蕭干、李處林投附的降兵降將,看到赤扈族人打眼前過去,即便跋扈一些,他們又哪有什么意氣可爭? 待這十數披甲騎士驅馬走近過來,番將看清楚來人的臉面,頓時就像只被踩中尾巴的貓,按住腰間的佩刀,厲聲大叫道:“你們是誰?” 來人裝束鎧甲刀弓都跟赤扈騎兵相仿,也都滿臉的絡腮胡子,粗獷雄壯,相距較遠看不出破綻,但走近后,來人哪里有赤扈人面部扁平、鼻梁軟塌的樣子?分明是漢人所扮。 再見這些人策馬過來,已將身后的長弓取下,動作快的人已經手搭到馬鞍旁的箭囊上,番將反應也快,見左右沒有遮擋,抓住身旁一名瘦弱小卒,猛然將他拽到身前當盾牌。 這時候就聽著“噗噗噗”箭矢破空之聲傳來,番將不顧手中小卒慘叫、掙扎,仗著一身蠻力死死抓住他的后頸、腰帶,利用他擋住密集射來的羽箭,疾步往驛院里疾退去。 驛院守卒聽到番將大聲示警,有數人跑出來看究竟,冷不防羽箭又準又狠射來,頓時就三四人被射中,凄厲大叫著跟番將退回院中。 番將將身中十數箭還沒有死透的小卒猛然扔了出去,拔刀怒吼:“敵襲,快他娘閉門、閉門!這些狗弄的家伙,從哪里鉆出來的!哇啊,痛死他大爺的!” 番將這時候才注意到右臂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一箭射中,雖然沒有傷著骨頭,但箭簇穿過右臂的筋骨。剛才全力閃避后退,都沒有注意什么時候中了這箭。這會兒大門關閉起來,用木閂扣死,稍稍松一口氣,才感覺火辣辣的痛。 沁水-絳州驛道乃河東南部交通要津,雖然沒有設巡檢寨,但往常防盜之責甚重,沿路幾座驛所平時除了都駐扎小隊廂軍兵卒外,本身也建得異常堅固,宛如塢堡。 番將率領兵卒上墻,防止襲敵攀墻強攻進來,注意到西邊的山嶺里還有人馬殺出,一面催促手下點燃狼煙示警,一面下令搬更多的重物堆到大門后,防止襲敵將大門強撞開來。 “這番將卻是機敏!”周全見竟然叫那番將逃入驛院,咂嘴惋惜的叫道。 王章還算冷靜,沒有想著十數騎直接去沖撞大門,而是往后拉開距離,先將路障后的十幾名番兵悉數射殺。 周景率領百余伏兵趕到,驛院里已經升起筆直的煙柱,向沁水河谷里的敵軍主力示警。 “敵將反應甚敏,沒能第一時間殺入驛站!”王章朝周景咂嘴叫道。 “無礙!” 周景作戰經驗要比王章豐富多了,能否第一時間殺入驛院,將守軍殺潰,實際是兩可之間的事情,甚至他們絕不能將希望更多的寄托在敵軍完全沒有防備上。 他們的核心任務,還是阻止敵軍在狹窄的峪口建立防御,攔截主力兵馬殺入。 沒能第一時間將守軍殺潰,都不能算失誤,現在只要將他們封鎖在驛院之中,不能妨礙他們下一步的作戰安排即可。 周景下令人馬持盾頂著院中射出來的箭矢,將官道上的那些路障都拖到驛院前堵住大門,先將百余守卒封鎖在里面;同時用馬匹將遠處山間伐倒的一些樹木拖過來,進一步加強對驛院的封鎖,派出兵馬往東馳去,監視沁水河谷之中敵軍主力的動向。 …… …… 翼騎營八百精銳要替前營軍、中營軍、后營軍清理通道、掩護側翼,以防夜行途中遇到小股敵騎的襲擊,之前都分散于各處行軍。 日上三竿時徐懷下令翼騎營諸部直接往太岳山中進發,往秦井驛馳來,午后與周景、王章前哨兵馬會合。 徐懷身穿堅甲,在徐武磧、徐心庵、王憲、烏敕、史琥、牛二等人的簇擁下,走到驛院前來。 這邊的大體情況,周景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派人通稟徐懷。 徐懷看到這邊突襲驛院到現在才過去一個多時辰,除了將拒馬等現成的路障以及一些雜木堵住驛院進出的門戶,還用雜木捆綁釘合,造出幾排長柵抵近驛院近側,后面部署弓弩手,壓制驛院里的敵卒不敢冒頭。 翼騎營主力趕到后,至少能夠毫無障礙的從驛院前的驛道通過,進入東面的低嶺間駐守。 “我們從附近村落找到兩副馬車架子,周軍使已派人到附近山間砍伐大木,到時候拖過來架捆到馬車架子上,就能制造兩輛簡易沖車;云梯也都有在制造,黃昏時,應該能完成強攻驛院的準備……”王章介紹他們最新的強攻準備情況。 “王憲,你來接手后續的準備工作,” 徐懷叫王憲率領一隊人手接過圍困驛院及后續強攻的準備,他目前的關注重點不在這邊,驛院甚至可以等凌堅、余珙率前營軍兵馬趕到之后,交給他們攻打。 徐懷朝東面的山嶺眺望過去,問周景, “敵軍增援距離這邊還有多久?” “我們襲至秦井驛,未能第一時間殺他們措手不及強奪下來,也無法阻攔他們在驛院里點燃狼煙示警,便特地放走他們一名信使趕往沁水救援——半個時辰之前,約有八百番騎從沁水城西的大營出發,我沿途都安排小股兵馬sao擾,還放置一些路障,再拖他們一個時辰沒有問題……” 周景蹙著眉頭說道。 既然不能做到徹底的無聲無息,有意放個別敵卒殺出重圍趕往沁水河谷報警,誤導敵軍以為僅有百十人襲擊秦井驛。 這樣,沁水河谷的敵軍只要失之大意,派遣少量兵馬增援過來,就是給他們加菜的。 說白了,不能第一時間襲奪秦井驛,無關緊要,反而可以利用來充當誘餌。 當然了,泌水河谷的敵軍派遣八百番騎趕來增援,雖然比預料的要略多一些,看得出敵軍主將劉盡忠還是相當謹慎之人,但蕭干、李處林于大同率領投降赤扈人的騎兵,即便人馬相當,周景還不覺得能對他們造成多大的威脅。 他此時有些擔心別的,跟徐懷說道, “現在的問題,倘若將這八百番騎殲滅掉,我擔心會將劉盡忠這條大魚驚走。前營軍、中營軍抵達秦井驛之后,能否不作休整,連夜往沁水縣馬不停蹄殺去?” 沁水縣城在沁水西岸臨水而建,蕭干部將劉盡忠率五千人馬兵圍沁水縣城,營地主要建在沁水西岸河谷。 沁水在太岳山間的河段,主要是自北往南流淌。 只要守陵軍主力能連夜撲到沁水西岸河谷的邊緣,敵軍是沒有辦法棄營撤往沁水東岸河谷的。 當然了,守陵軍連日晝伏夜出的行軍,今日奔襲沁水又是強行軍,當中不作休整就要趕往沁水西岸河谷接敵,是較為嚴峻的考驗。 “沒關系,先將這八百番騎吃掉,即便守陵軍體力跟不上,我們吃點苦,將這條大魚拖在沁水西岸!”徐懷說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迎敵 從橫城嶺秦井驛往東到自北往南蜿蜒流淌的沁水河,雖說也是坡崗起伏,地形卻要比東面深壑斷崖密布的烏嶺、橫城嶺平緩多了,也有大大小小的村寨座落其間,朝夕耕種,田陌縱橫交錯。 要不是血腥殘酷的戰爭降臨,此間直如“雞犬相聞、往來種作”的桃源之所,但此時的雞鳴狗吠,卻是為坡崗山谷間行進馳騁的騎兵所攪。 徐懷驅馬登上一座坡崗,能看到北面不遠處一座位于長坡上的村莊,好些村民正從寨墻后驚恐的探出頭來,張望著這邊即將鋪陳開的血腥戰場。 敵軍進入沁水河谷已經有超過十日,但其從澤州出發,沿沁水而上,從沁水城東古渡越過沁水,兵圍沁水城,沿途劫掠主要集中在沁水以東,此時還沒有騰出手對西岸河谷的村落塢寨大肆進行劫掠。 這或許給人一種假象,只要沁水守軍快快投降,城頭變換大王旗,太岳山里很快就會恢復平靜,只不過換一家官府交糧納賦罷了。 也因此十數日來,沁水河谷西岸的村落塢寨只是想著結寨自保,沒有誰想過要聯合起來,更不要說主動出擊去牽制敵軍、增援兩三萬軍民被圍困的沁水縣城了。 周景、王章封鎖秦井驛之后,也曾派人到最近的兩座村落,希望能征用百余寨勇作為輔兵,協助打造器械、進攻驛院,但都遭受拒絕。 即便量出景王的旗號,派出的人手連這些村莊都沒能進去,就被驅趕回來了。 王章等人對此感到憤憤不平,周景他們則淡然視之。 徐懷的心境也是古井無波,平靜的看待這一切。 自古以來,抗爭者從來都是少數。 就連朝堂之上的袞袞諸公都卑躬屈膝到這地步、只想著搖尾乞降,這些大多數甚至都沒有走進過縣城的村民,能指望他們在真正遭受侵凌之前有多高的覺悟? 這些村民是需要引領者的。 徐懷視線很快從北面的村莊收了回來,轉頭往南看去。 在橫城嶺到沁水河之間,徒步的甲卒要是偏離官道,想要翻越一座座坡崗往來秦井驛、沁水城會非常的困難,登高爬坡是極耗體力的一件事,但騎兵進出要相對自由得多。 翼騎營數支小隊騎兵已經在烏敕海、史琥等人率領下,占據驛道兩側的坡崗,但每支小隊騎兵僅有十數二十人,看上去更像是虛張聲勢、搞空城計。 而在秦井驛方向,廝殺聲隱約傳來,間有鑼鼓齊鳴、人聲慘叫,雖說隔著一道坡崗看不清楚那邊的情況,但能想象得到圍攻驛院的激烈戰況。 八百番騎聽著人數不多,但連人帶馬,占據驛道及兩側約近二十丈寬度的淺坡,前后分作三隊,仿佛綿延約兩里許的黑色洪流,往秦井驛方向撲去。 看到番騎往西挺進并沒有明顯的猶豫與遲疑不定,王章咂著嘴說道:“王憲兄在秦井驛前那么賣力的表演,似乎沒有必要啊,這些蠢貨完全沒有想到我們在秦井驛挖了一個大坑等他們跳進去??!” 王章隨徐懷所登的坡崗,乃以橫城嶺以西的最高點,能將秦井驛盡收眼底,站在他們的位置朝西看去,就完全能看到秦井驛方向傳來的廝殺聲,純粹是翼騎營百余人馬在那里單方面聲嘶力歇的表演。 然而看八百番騎毫無知覺的往前猛撲,認定秦井驛正遭小股敵軍強襲,王章就覺得他們有些部署多余了。 “戰略上要藐視一切敵人,沒有什么敵人是不可戰勝,即便縱橫天下的赤扈鐵騎也不例外,從長遠說來,都是可以積蓄力量打敗的。不過,我們在戰術上,就是制定、執行具體的作戰計劃時,則重視一切敵人,包括眼前的云州降附軍在內——因此,所有可以提前準備的戰術動作,包括斥候、誘騙、誤導,以及敵強我弱之前避其鋒芒,都是必要的?!毙鞈褜⑼跽?、王華、史琥、史雄、周永、周全等人留在身邊充當侍衛,絕不是要享受他們的貼身保護與侍從,在正式成立軍事學堂之前,徐懷也只能通過言傳身教的方式,幫他們彌補在軍事基礎理論方面的缺失。 徐懷的聲望,與他的年齡無關,與他的出身無關,是靠一場接一場近乎奇跡般的勝利奠定的,是靠他仿佛天授一般的妖孽學識及洞察力奠定的。 除開王舉、徐武磧、徐武坤、周景、郭君判、范雍、潘成虎、朱承鈞等一批經驗老辣的將領外,徐心庵、唐盤、殷鵬、韓奇、唐青、沈鎮惡、燕小乙、袁壘、烏敕海等一批后起之才,都令王章自愧不如——這些人對徐懷都毫無保留的信任、尊重,王章對徐懷的指點,也不敢心存怠慢。 這時候在秦井驛東側的第一道坡崗后,韓奇親率百余騎兵馳出,在通過坡崗頂部的驛道及兩側斜坡上列陣,看上去似要螳臂擋車,將八百多增援而來的番騎擋住,為襲奪秦井驛院爭取更多的時間。 韓奇此舉實則是要引誘前陣已經抵達坡腳下的云州番騎發動沖鋒。 敵騎也果斷不負眾望,吹角嗚嗚的吹響起來,擺放在馬鞍前的小鼓“咚咚”快速敲響,聽到沖鋒命令的前陣番騎兩百多人,很快就將速度拉起來,往坡崗沖刺過去,后陣番騎也呼喝著往前驅進。 除了經過歷朝修繕的驛道外,兩側的坡崗也沒有多陡,數百番騎擴散開來,就如洪流逆上。 即便此時出現在秦井驛東側的強襲人馬,已經超過之前所傳信報的數倍,統兵的番將仍然沒有起疑心,或者說他認定強襲秦井驛的人馬分數批抵達,人數超過此前的信報很是正常,也遠不足以遏制他們的沖騎。 他有這樣的心態,主要也是之前汾水沿岸傳來的信報誤導了他,叫他以為這段時間進入汾水活動的小股人馬,就是來自秦鳳路或熙河路的西軍。 而事實上哪怕是赤扈西路軍的帥帳,一直以為都判斷在他們東路軍撤出河淮之后,越廷但有一點骨氣,就會隨時調西軍大舉渡過黃河,沿汾水北上解太原之圍—— 這時候有一部前哨兵馬穿過太岳山往沁水縣境殺來,統兵番將斷定是西軍前鋒某部,不正跟之前預判以及這段時間傳來的信報對應上嗎? 而在鞏縣北部,與苗彥雄、鄭懷忠所率西軍援師進行對壘的,主要就是蕭干所部云州番兵。 西軍雖說裝備精良,將卒cao訓也熟練,但進入鞏縣戰場之后西軍將卒懈怠怯戰,蕭干麾下諸將兩三個月來感受都極深;而且兩支西軍精銳在赤扈人的鐵騎之前,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契丹立國,遷居云朔的契丹本族主要受群牧司管轄,蕭林石最后掌握的那點精銳兵馬,一部分是從云朔本族抽調的精銳,一部分是附庸的番民健銳。 而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間,大同(云州)守軍之中,漢軍最先就不戰而潰,殘部也不受蕭干、李處林等人信任,最后為蕭干、李處林倚重固守內城的,乃是大同番兵及勃海兵。 云州(大同)番兵在第一、第二次北征伐燕期間,戰斗力非常拉垮,都不是大越天雄軍、宣武軍的對手。 然而說到士氣、信心以及戰斗力,也沒有那么多的玄乎,多打幾次勝仗肯定就會有長足的進步。 云州番兵自投附赤扈人以來,一路南下攻城拔寨,都無敗跡,又肆意jianyin擄掠,將人性暴虐的那一面徹底渲泄出來,士氣、戰斗力可以說是得到長足的長進。 而在鞏縣,云州番兵與數倍于此的西軍援師對壘都不落下風,對西軍更是建立起充足的信心。 現在“西軍”前鋒兵馬,人數可能在數百到千余之間(再多秦井驛前后的峪道無法展開),正對秦井驛發起猛攻,統兵番將率八百精銳番騎而來,為什么不一舉將其擊潰,為自己撈個行軍千戶的功賞? 番將親自舉起令旗揮舞,喝令左右健銳前沖,八百番騎分作三段,像洪流一般很快占據坡崗的東側坡面,但沖鋒在最前列的番騎在視野越過坡崗阻礙,看到另一側的時候,立馬就驚覺到情況不對。 不僅秦井驛并沒有受到強攻,之前占據坡頂列陣的騎兵,早一步往兩翼散開,而就在他們前方十數步,三隊甲卒持長矛大盾弓弩正嚴陣以待,這時候驟然“嗚嗚”吹響號角,盾兵舉起重盾,一步一砸,寧可壓下速度,也要保持陣形的穩固,長矛手端持利矛,從盾陣間刺出,防止番騎直接沖擊過來,弓弩手在其后紛紛扣動機括、拉滿弓箭,將一支支利簇往敵陣射去。 已經建立起信心的云州番兵,戰斗力卻是有極大的改觀,沖鋒在前者都是貪功暴虐的悍卒,看到這種情形心雖慌亂,卻也咬牙舉起刀矛,驅馬往前砍殺刺捅,兩股人流很快撞到一起。 徐懷朝身邊侍衛叫道:“舉起令旗,傳令左右坡嶺騎隊即刻發起沖鋒圍殲云州番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