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66節
不過,契丹殘落至斯,內部必然存在極多的分歧,更何況蕭干、李處林、蕭統等人投降赤扈人,目前處境看上去并不算差,這也會動搖西山殘族一部人的意志。 就拿張雄山來說,徐懷看得出他對大越怨氣未消,都未必愿意相助這邊,只是還能聽從蕭燕菡的命令行事。 徐懷目前對契丹在西山的殘族,自然是要極盡想辦法爭取,倘若最終不能如愿,他也不會抱怨什么。 一定要說憎怨誰,那也是大越自己作到這一步的。 徐懷待要多寬慰蕭燕菡幾句,卻見張雄山領著兩人走進院中來,招呼道:“張爺,從剌茲扈嘴里挖出什么來了?” 趕在入夜前,將侵凌涑水殘寨的小隊虜兵全部殲滅,其中包括將虬須番將敕茲扈九人生擒。 不過,不像契丹人漢化得那么徹底,赤扈人通曉漢話者甚少,史琥、周永他們又不懂赤扈語,則等到張雄山趕到涑水殘寨后,將人交給他們審訊。 看著張雄山這時候帶人找過來,想必是從敕茲扈嘴里挖出什么有用信息來,徐懷與蕭燕菡縱跳下房檐,叫張雄山進屋說話。 張雄山坐下來,喝了一口涼茶,說道:“敕茲扈嘴巴甚硬,但另外幾個赤扈俘虜嘴就松多了——那青年番將為郡主所殺,卻是從孟州趕往太原傳信的宿衛武官……” “從孟州趕往太原,怎么會跑到絳縣來?”蕭燕菡不解的問道。 從孟州走軹關陘北上,經澤州一路北上,可以直奔太原而去,完全沒有必要白白多走兩三百里繞道絳州,蕭燕菡懷疑張雄山審訊不仔細,叫人拿話誆住。 “赤扈人在韓信嶺南坡建了營寨,有大量精兵駐扎在那里,信使應該是相信前往韓信嶺更有可能見到西路軍主帥!”張雄山說道。 韓信嶺乃是晉中盆地與汾河下游盆地的分界嶺,位于呂梁山與太岳山之間,赤扈人的信使從孟州趕往韓信嶺,經澤州北上,或先穿過太岳山,從絳晉等地借道北上,路途是相仿的。 赤扈人已然在韓信嶺南坡修筑營寨,以防西軍沿汾水而上去解太原之圍,這沒有什么難以理解的。 不過,倘若赤扈人不僅將大批精銳都進駐到韓信嶺南坡,甚至還悄然將帥帳移到韓信嶺,這是打算等到西軍溯汾水而上時精銳盡出,在汾水兩岸重創北援太原的西軍主力??! 蕭燕菡瞥眼看向徐懷。 他們渡河北上,有不少人主張沿汾水河北上,認為他們只要占據韓信嶺從南翼襲擾敵軍,一方面可以倚仗韓信嶺左右的山嶺險峻,不懼赤扈騎兵強攻過來,而待越廷下定決心,遣西軍援師沿汾水北上,也會趕往韓信嶺直接與他們會合。 此乃西軍接應太原守軍最為便捷的一條通道,同時滯留澤潞兩州的敵軍倘若不想后路被包抄,也必將被迫北撤——在大越的疆域之內,西軍并無需要刻意穿過太岳山,進入上黨高地,驅逐滯留澤潞等州的虜兵。 不管怎么看,守陵軍進入韓信嶺伺機而動,有可能抓住更大的主動。 卻是一貫劍走偏鋒的徐懷,卻在這時主張穩妥起見,主張進軍太岳山,進攻從澤潞等地北撤的降附軍側翼。 如今看來,守陵軍真要直奔韓信嶺,很可能一頭撞入赤扈人的天羅地網之中。 要不是確認徐懷真就只有一張嘴巴、兩只鼻孔,蕭燕菡懷疑他是不是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你看我做什么?”徐懷摸了摸自己的臉,問蕭燕菡。 “你怎么知道韓信嶺不能去?”蕭燕菡訝異的問道。 “兵書有云,杮子要挑軟的捏,”徐懷胡扯敷衍蕭燕菡,又問張雄山,“俘虜可有交待那信使因何事趕往韓信嶺?” 赤扈人的文化水平有限,因此很多信函都是口授不落字句,那青年番將為蕭燕菡所殺,徐懷擔心他人并不知道傳信的具體內容。 “那信使乃是赤扈王帳的一個宿衛武吏,與敕茲扈相識,經過絳州相遇,兩人以獵殺村民為約,要了卻一樁舊怨,旁人不意聽他與敕茲扈提及傳信之事,乃是你朝又密遣使臣趕到孟州,與其還沒有從孟州撤走的后軍主將聯絡,意圖割地求和,甚至承諾派出割地議和使奔赴太原,督促太原軍民獻城!”張雄山甚至帶有一些同情意味的說道。 “呵,這便是大越朝堂!”蕭燕菡忍不住拿“這就是男人”的口氣諷刺道。 徐懷袖手而立,久久不語。 張雄山問道:“要不要將這幾名俘虜直接處理掉,以免惑亂軍心?” “有什么惑亂不惑亂的,這又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煩張爺去將這事知會錢郎君、張軍侯一聲,今夜就不要驚動殿下了!”徐懷揮了揮手,跟張雄山說道。 張雄山走后,蕭燕菡盯著徐懷的臉,問道:“這事就這么結束了?” “要不然呢?”徐懷痛苦的反問道,“我并沒有能力去解太原之圍,赤扈人甚至在韓信嶺部署好天羅地網等待西軍去援,我能派人劫殺這狗屁割地議和使,以致太原軍民堅守到不得不陷落時,落一個滿城皆屠的慘烈下場嗎?” 蕭燕菡下意識還想奚落徐懷幾句,卻見他眼眶噙著淚水,愣怔片晌,柔聲說道:“有些事確定非你能改變,你也無需自責……” 徐懷長吐一口氣,看著蕭燕菡說道: “我知道要說服你族殘部直接參戰很難,但第一次北征伐燕,天雄軍潰滅于大同,前后有三千俘虜被你們擒獲,除開七百多桐柏山卒外,此時應該還有兩千俘虜移至西山。你此時趕往西軍見蕭使君,叫他將這些俘虜交給你及其他愿意與大越并肩作戰的將領統率,我承諾但凡有一口氣在,必會叫你大燕族人在這天地之間有棲息繁衍之所……” 第一百一十章 戰前 蕭燕菡怔怔的看了徐懷一眼,問道:“你這話我只能跟我大哥說?” “你也不傻啊,不過,你將這話問出口,也不能算多聰明?!毙鞈咽帐昂们榫w,笑蕭燕菡道。 “跟你說正經的!”蕭燕菡橫了徐懷一眼。 “說正經的,就是你們要相信我?!毙鞈颜f道。 “這哪里正經了?”蕭燕菡吐槽道。 徐懷還想問蕭燕菡臂肘痛不痛了,史琥卻在這時帶著涑水殘寨的耆戶長過來。 “見過軍侯!” 涑水殘寨乃馬家溝寨,南面有道溪溝從歷山北坡過來匯入涑水,寨中九成人丁都是馬姓。 耆戶長馬方一家原本也算是寨中上戶人家,年輕時習過武,闖蕩過江湖,此時剛過四旬,算是正值孔武有力的年紀。 在蒲絳陜晉四州(舊河中府)游弋的虜兵隨著東路軍北撤,也陸續往北面收縮,人數大為減少。馬方想著趁這個空隙進山伐木,加強寨子的防御,寨子遇襲時,他與其子馬鈞帶著十數青壯在二十余里的山溝里逃過一劫。 當然,馬方、馬鈞父子二人心里也有懊悔,總想著當時要是多十數青壯在寨子參加防御,就有可能叫他家九口老小以及全寨四百余口人免遭屠戮,而不是現在僅剩不到七十人劫后余生。 “馬爺有何事招呼?”徐懷看院子里才朦朦亮,招呼面容難掩憔悴、悲傷的馬方、馬鈞父子坐下說話。 “軍侯黃昏時所交待下來的事,我已悉數照辦,這時過來問一聲,我父子二人能否跟隨軍侯去殺胡狗?”馬方咬著后槽牙問道。 “為何要跟我走?”徐懷問道。 “……跟著軍侯能多殺幾個胡狗,”馬鈞恨聲說道,“河中百萬之眾,卻無人能像軍侯如此能戰……” “河中蒲晉絳三州二十余縣,人丁一百五六十萬,哪可能沒有幾個英雄豪杰,我也就一身蠻力而已?!毙鞈研Φ?。 “我們當然不可能盡識河中豪杰,但胡狗初來,有三十余騎襲擾神山縣,知縣顧成儒以胡狗人少力微,組織城中三四千縣兵鄉勇出城圍殺,卻被這三十余騎胡狗殺得人仰馬翻,不知道多少人被殺死。自那之后,河中再沒有哪座城寨敢組織兵馬出去迎敵!”馬方說道,“年后沿汾水而來的胡狗,可能就兩三千人,卻愣是叫從擁百萬之眾的河中府任其蹂躪!” “啊……”蕭燕菡有些難以置信的盯著馬方,難以想象一城之兵會被三十多赤扈騎兵殺得這么慘,她們之前也沒有聽到這樣的戰報。 徐懷只是微微嘆了一口氣,三四千守軍沒有嚴密的組織、cao訓,刀弓鎧甲不全,被三十余精銳騎兵沖潰后掩殺,甚至自相踩踏引發崩潰,都不是什么難以想象的事情。 當然,三四十余人規模的赤扈騎兵,敢直接沖擊百倍于己的守軍,赤扈人的悍勇也可見一斑。 這樣的慘敗,也必然會重創當地的軍民守御意志,而西軍也遲遲不敢跨過黃河進入汾水沿岸,也難怪這么長時間來,少量虜騎能在汾水下游往來如入無人之境了。 徐懷也無意去探究神山縣守軍慘敗的細節,又問馬方父子: “你父子隨我去殺胡狗,馬家溝寨的村民怎么辦?” “有一部分人要投親靠友,大部分人還是要留下來收拾寨子,趕著種當季的糧食,卻是我父子二人家破人亡,再無牽掛,可以跟著軍侯走?!瘪R方說道。 徐懷搖了搖頭,說道:“戰事遠非一時能休,汾水未來極有可能還會遭胡狗踐踏。胡狗之強,你們也有目睹,何況他們兵馬之多,并不在大越之下,僅我們這點人馬拼殺,還挽回不了局面,甚至河洛、關中、河淮等地往后都會相繼淪為戰區。你父子二人還是要勸村民盡早南遷。人命面前,不要吝惜房宅田地,不愿與虜兵作戰的,遷到荊湖開荒種糧,到時候繳糧納糧,也算是支援作戰,為親人報仇血恨;愿意拿起刀弓跟胡狗拼個吊朝天的,可以跟我們走,將來但有性命在,可以遷落到楚山去!” 河中四州(蒲、晉、陜、絳)二十余縣,徐懷知道絕大多數的民眾還對這個朝廷心存幻想,故土難離,但不管怎樣,只要有一絲可能,他還是想著勸說更多的民眾南遷。 “民伕怎辦?”馬方愣怔問道。 “民伕不差你們這些人——馬家溝寨民遭遇甚慘,征夫之事都可以豁免?!毙鞈颜f道。 過去四個多月時間里,汾水下游雖然與關中、河洛僅一水相隔,但被兩三千虜兵襲擾不休,數萬民眾慘遭屠戮不說,上百萬人困于百余城寨之中不敢出來,自是苦不堪言。 所以說,不管朝中投降氛圍多濃郁,也不管江淮荊湖等地方態度多曖昧不清,目前景王趙湍遣人所聯絡的諸縣,對守陵軍北上是迫切渴望、歡迎的。 民伕、糧秣以及運輸糧秣的車馬,都是不缺的。 他們目前還要隱蔽行軍,僅聯絡途經的四縣,也僅僅是希望他們提供糧秣等方面的支持,但待沁水第一仗能漂漂亮亮的打好,將聲勢打起來,徐懷預計景王從河中四州調糧抽丁都不會成什么問題。 徐懷要史琥留兩個人協助馬方、馬鈞父子,除了說服馬家溝寨的村民南遷,在守陵軍主力東進太岳山后,也要馬方、馬鈞父子盡可能說服附近遭虜兵洗掠侵害甚烈的村寨民眾南遷。 至于那些躲入城寨暫時還沒有受到致命打擊的民眾,料來他們不會輕離故土,他們也沒有時間去顧及太多的人。 天亮之后,沒歇息多久的景王便遣人來招徐懷過去商議事情;蕭燕菡與張雄山也趕去請辭,只說擔心此前陳子簫返回西山傳信,過去十多日都不見回應,有可能途中遇到意想不到的變故,她要親自趕去西山,率兵馬過來協助作戰。 蕭燕菡辭別之后,也沒有誰提割地議和使的事情,但赤扈人在韓信嶺修筑營寨暗藏大股精銳之事,景王趙湍、錢尚端他們都還是心有余悸。 雖然他們選擇往東挺進太岳山,但錢尚端擔憂,一旦他們的行蹤暴露,藏于韓信嶺的赤扈騎兵會不會沿汾河而下,截斷他們的后路。 大越崇文抑武、以文制武,士臣也多為衛守邊疆、統兵掛帥為己任。 立朝一百多年來,樞密使、支使、院判等統領全國軍機事務的宰執級大臣,真正武臣出身的僅有寥寥數人,主要由士臣出任;甚至宦臣出任樞密使的機會都要比武臣大得多。 除開經略使這一執掌軍政大權的高級差遣外,都統制、兵馬都總管、都部署等職,士臣擔任的機會,也都要高過武臣。 錢尚端歷仕地方,人生閱歷豐富,也狠狠讀過幾部兵書,雖說對統兵作戰的細處不甚了了,但大的戰略問題還是有自己見解的。 在這一點上,喬繼恩即便是宦臣出身,卻也不相讓。 他們得知從俘虜嘴里挖出來的消息,都擔心守陵軍一旦進入太岳山,后路有可能會被沿汾河南下的虜兵截斷,那他們即便能解沁水之事,也極有可能會被困在太岳山中。 “這個卻是無妨,我們這點人馬還不足叫赤扈人改變全局戰略,他們期待的是西軍主力經汾水北上解太原之圍,哪里可能會瞧得起我們?”徐懷卻沒有太大的擔心,說道。 “時局唯艱,當舍身忘危方得轉機,我們也無需顧忌太多,”景王趙湍卻是坦淡,問徐懷,“何時可以進軍太岳山?” “只要進一步確認烏嶺、橫城嶺一帶的狀況,我便率翼騎營先行!”徐懷說道。 烏嶺乃是翼城縣、絳縣往東進入澤州沁水縣的界嶺,橫城嶺還要再往東一些。 從澤州往絳州橫穿太岳山的官道,以烏嶺、橫城嶺兩段最為險要,官道兩側山嶺崔巍,除了官道之外,沒有其他路可以繞過去。 敵軍一旦在這兩處提前建立防御,大軍想要通過,不比攻陷城壘稍易。 守陵軍不可能進入沁水境內還能瞞住行蹤,但只要通過橫城嶺,再往東就是起伏不大的淺丘地形,與沁水河谷連成一片,不再有什么巨大的障礙,敵軍這時候再察覺,除了在沁水河谷的開闊地帶與他們一戰之外,也另無其他選擇了。 徐懷話音未落多久,便有偵察馳回稟報:“烏嶺、橫城嶺皆無異常,周軍使率百余精銳潛伏橫城嶺附近,敵軍即便警覺,也能抵擋到午時,請王爺、軍侯速派翼騎營進太岳山!” “好,”徐懷拍著大腿,跟景王趙湍請戰道,“殿下,我率先翼騎營先行,前營軍、中營軍也無需再藏蹤匿形,倘若能在入夜前進入橫城嶺以東丘地,此仗必是大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孤驛 橫城嶺秦井驛,西距沁水縣城二十余里,驛道兩側山崖陡立,怪石嶙峋,稀疏的雜木生長于荒草之間。雖說太岳山東麓的山勢雄奇崔巍,但這條從絳州東進沁水,然后沿沁水河谷往東南進入澤州的驛道,最早卻是東周時秦國攻略韓趙時期所建,歷朝以來也是屢經修繕,迄今已經成為河東南部溝通東西最為核心的交通要衢。 秦井驛建于橫城嶺東峪口,數畝方圓的驛院背倚危崖,院前有一口據傳秦軍東進時挖掘的古井,遂得其名。 此時商旅禁絕,驛院孤立空寂無人的孤道之旁,更顯荒絕孤寂。 秦井驛地處要津,屏蔽沁水西翼,蕭干部將劉盡忠率部進入沁水河谷圍困沁水縣城,還是先派人馬攻破十數驛卒及百余村民的秦井驛,臨了還留百余人馬在此警戒。 此時山里桃花正盛,草木繁茂,只是驛院前那條溪溝河灘上橫七豎八躺滿腐臭的尸體太煞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