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47節
“嗒嗒嗒……” 這時候有駿馬在山間奔馳的聲音傳來。 獅駝嶺道雖然開辟較寬,有些臺階道的坡度也盡可能造得平緩,可供騾馬駝運貨物進出,但除非緊急情況,不會有馬匹在山道上撒開蹄子狂奔。 徐懷蹙著眉頭朝林子外的山道看去,不一會兒有一名信使牽馬趕過來稟報:“稟軍侯,青衣嶺急信!” 徐懷接過信函,乃是坐鎮青衣嶺大營的徐武磧親筆信,拆開來看到信里寫史軫被逐出京,今日清晨趕到青衣嶺大營,徐武磧已派人護送史軫到淮源與他相見。 “史軫被逐出京?”柳瓊兒站在徐懷的身邊,震驚的問道。 看信中所書,徐懷他也是又驚又疑:史軫是作為僚屬留在王稟身邊,正兒八經的官身也才從九品,王稟身邊發生天大的事情,也不應該輪到史軫被放逐才是??? “祖父那邊怎么啦,發生什么事情???”王萱又驚又疑問道。 “這要見到史先生才知道,你與我一起先回淮源再說!”徐懷說道。 也不管侍女趕回去跟朱老夫人稟報,徐懷就與王萱、柳瓊兒徑直往林子外走去。隨侍已經在林子外備好馬,他們先乘馬沿著山道往獅駝嶺寨行去,待出鹿臺大寨之后,道路寬敞起來,便一路往淮源城馳去。 朱老夫人沒有派人趕過來將王萱半道拽回去,卻是著翟娘子帶著兩名丫鬟趕過來貼身照顧王萱。 趕在暮色降臨之前,徐懷他們回到淮源城中,得知史軫也是前腳剛到,正與年前遷到淮源淮揚坊定居的史家老小團聚。 徐懷不知道汴梁城里發生什么事情,顧不上史軫與家人分離數月難得一聚,便派人去請史軫過來。 “軍侯啊,你也不容我喘一口氣??!”史軫小跑著走著客堂,行走之間還有些不便,坐下來小喘著氣抱怨道,“我這一路出京風餐露宿,都沒有睡過一頓好覺,身子骨在馬背上都顛散架了,到楚山還走了好幾十里山道,腳底板都是血泡……” 見史軫這般模樣,此時還有閑情抱怨這個抱怨那個,徐懷便知道汴梁城里暫時還沒有發生什么大變故,傾過身子,問道:“史先生是見勢不對,先溜來楚山了?” “王相倘若要守汴梁,我這把身子骨劈了當柴燒,或許還能發揮一丁點的作用,但此時官家決意求和,我還留在王相身邊作甚?”史軫也不掩飾他確實是自己想先溜出來汴梁,脫下破舊的靴子,露出散發微微酸臭味的腳丫子,叫徐懷看他腳底板確實磨出幾個血泡,好在還沒有破開。 “我祖父他怎么樣,他沒有觸惱皇上吧,他老人家身子骨可還安???”王萱焦急問道。 “王相他啊,”史軫打了哈哈,說道,“好著呢!” “史先生,你有什么事不需要瞞我?!蓖踺婕钡?。 “我沒有瞞萱小姐您啊,王相他現在是好得很,但日后王相狀況會不會好,史老兒我也不能未卜先知啊,”史軫笑了笑,又側著身子問徐懷,道,“你希望王相暫作隱忍,到底是怎么想的,盧雄、周景都語焉不詳,不肯說透徹,我也不能胡思亂想是不,只能當面來找你問清楚??!” “你是怎么出京的?官身可還在?”徐懷問道。 “前些天我陪王相去政事堂商議事情,頂撞了王戚庸幾句,被訓斥了一通,我也是有脾氣的人,當天便跟王相辭去參議之事,叫周景派兩人護送我離開汴梁!”史軫說道。 “你有官身在就好,新置楚山縣,縣丞一職還空缺著,我這就寫信給胡使君,薦你出任縣丞?!毙鞈颜f道。 史軫看向陪坐一側的蘇老常、徐武江等人,大咧咧的說道:“蘇先生他們陪你出生入死,他們也都有勞績在身,謀個出身不難,我未有丁寸功勞,豈敢謀縣丞之位?” “史先生謙虛了,史先生乃是有大謀之人,縣丞之位,非史先生莫屬?!碧K老常說道。 新置楚山縣,徐懷出領知縣,縣丞可以說是最為重要的佐貳官,地位還在徐武江擔任的縣尉之上——然而也恰恰如此,蘇老常他們心里都清楚,需要一個胸中有才略、能真正幫助徐懷梳理大局的人出任此職。 蘇老常他們自視有功勛在身,與徐懷的關系也是親密莫間,但他們深知自己在全盤謀略上,還是差了許多,不能跟史軫相比…… 第七十五章 匠人 徐懷早就有將史軫請來楚山的想法,只是擔心王稟那邊還需要人,就沒有作聲,卻不想史軫他見朝中求和之勢已成、擔心赤扈人再次南侵便是汴梁城陷之時,先一步找借口離開汴梁南下了。 徐懷對史軫的南下,心有掃榻之喜。 史軫南下是在周景護送盧雄返回汴梁之后,朱沆、王番會不會因此以為是他的緣故,徐懷也完全顧不得避諱,當即就決定舉薦史軫出任楚山縣丞。 從桐柏山匪亂到兩次北征伐燕,楚山大營聚集一批武將軍吏,但長于吏事者還相當有限。 蘇老常、程益、徐武良、徐勝等人可以說都各有所擅。 倘若徐懷僅僅是照著當世常規的手段治理一縣,對楚山縣也沒有超越當世正常州縣的期許,蘇老常他們當然是能夠勝任的。 然而徐懷對楚山(桐柏山)的期許太高了。 徐懷不僅希望楚山能成為江淮防線抵御赤扈人的橋頭堡,建立起抵擋數倍強敵進攻的防御體系,同時為了盡可能的減少他人所能施加的鉗制,還要保證楚山內部有著足夠強的軍事動員及物資生產潛力。 要實現這一目標,對吏事的要求就高了。 拿楚山外圍防御來說,目前在青衣嶺、石門嶺及周橋驛筑寨,并修橫穿桐柏山北嶺、大復山的淮源-青衣嶺道,將淮源與青衣嶺大營連接起來,僅僅只能說是將外圍防御的框架與雛形搭建起來了,還很簡陋,遠遠談不上完備。 赤扈人再次南侵,河淮抵御力量將徹底崩潰,赤扈人倘若驅使降叛軍強攻青衣嶺大營,是很難猝陷。 不過,赤扈人絕不是一根筋的莽夫,相反,他們在過去三四十年間橫掃大漠草原,積累了豐富的征戰經驗。 赤扈人見難以猝陷,倘若還想拔掉釘子,大可以將優勢兵馬進逼過來,在青衣嶺大營外修圍筑營壘進行圍困,同時大規模制造投石機、攻城弩等戰械組織進攻。 以青衣嶺大營此時的規模及防御能力,又真能抵擋住多久? 更不要說在光州失陷后,周橋驛、石門嶺作為楚山的東翼門戶,防御比青衣嶺還要簡陋,徐懷手里的兵馬又有限,分守諸寨,必然會大幅攤薄兵力…… 其他事不提,短時間要如何提升,還要大幅的提升青衣嶺、周橋驛、石門嶺的防御能力,這夠叫徐懷頭痛了。 在這方面蘇老常、程益、徐武良、徐勝等人還是有所不足的,甚至都未必能給徐懷出更多建設性的意見。 史軫卻擁有常人所不及的遠見與才干,縣丞之位也是非他莫屬。 眾人對史軫也是服氣。 徐武江、徐武良他們未與史軫接觸過,但聽蘇老常、徐武磧、王舉他們說及二次北征伐燕時史軫就早早看出必敗之局,也是自嘆不如。 因為史軫初到淮源,與家人相見還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被徐懷喊到縣衙后宅來,蘇老常當下便建議,眾人都到史宅飲宴,也不耽擱史軫與家人相聚。 “我這次南下,還邀了一名老友同行,正在新宅之中候軍侯一見?!笔份F拱拱手,欠著身子穿靴子時說道。 赤扈人將軍事重心西移,但不可能放棄對汴梁外圍的封鎖,史軫找周景派人護送也是要冒很大的風險——徐懷猜想史軫在這個節骨眼上相邀同行南下的,絕非等閑之輩,忙站起來抓住史軫的腕子,說道:“卻不知是哪位了得之人愿來楚山,我們快去相見!” “我這老友名叫喻承珍,原為官家修造永濟塔所用的都料官,犯事革職,賦閑在家,他妻兒都死于疫病,也沒有牽掛,我便邀他同行來淮源——還有幾位在將作監及鹽鐵司修造案任事的老友,身份低微,現在朝中一片混亂,也沒有誰會念掛,都愿意來淮源避禍,但他們都有家小在汴梁,還需要軍侯妥善安排!”史軫說道。 “史先生真是知我??!我現在打瞌睡,就缺這些個枕頭!我即刻傳令周景作妥善安排!”徐懷哈哈大笑,挽住史軫的胳膊往外走,“我們去見喻大家——史先生可是說定喻大家留在楚山?” 永濟塔乃是天宣元年動工修建于汴梁城北的磚塔,前后歷時五年修成,總計十三層,徐懷之前去汴梁雖然沒有見到永濟塔,卻也聽朱沆、盧雄說及起來。 在當世建造一座十三層高的磚木建筑,絕非將磚石木料一層層疊壘起來就能成的一件容易事;即便前朝有比之更宏偉精巧的建筑,但也不能否認永濟塔是一座曠世之作。 喻承珍作為都料官,可能官職低微,此時還犯事被革去這低微的官職,但作為永濟塔的監造總管,在營造領域絕對是當世宗師級的人物。 將作監主要掌營造、修繕等事,而禁軍兵甲戰械的打造,則主要由三司使下屬鹽鐵司修造案所主管的作所工坊負責。 史軫前半輩子在兵部任吏,負責《武經總要》的編修,而《武經總要》又囊括兵甲戰械的修造、使用,說他在鹽鐵司修造案結識幾位地位低微的朋友,想來必是在兵甲戰械修造方面有專擅的大匠級人物。 徐懷今日午時在鹿臺大寨,決定在工房新增右經承一事,使徐武良負責,就是想著在鑄鋒堂五兵鑄造的基礎上,利用十八里塢的鐵礦資源,擴大兵械甲胄的制造。 然而鑄鋒堂這兩年所著手鑄造并出售的五兵,主要是刀矛弓箭等允許民間制造并攜帶的兵械。 徐懷之前在朔州時,將一批在營造、匠工等事上有一技之長的囚卒秘密送回淮源,使鑄鋒堂在兵甲鑄造方面有了很大的提升,也暗中試制神臂弩、三弓床弩、投石機以及甲胄,但顯然還無法達到當世一流的水準。 倘若現在就能從汴梁引進一批大匠級人物,對彌補鑄鋒堂這一塊的不足,幫助將是極其巨大的。 而當世匠工營造等法,基本都是父子兄弟相傳,徐懷也不會覺得史軫在修造案的那幾個老友家人會是累贅。 當然,赤扈人還沒有解除對汴梁的封鎖,要確保那么多人員闖過敵騎的封鎖安全轉移出來,僅憑越雨樓隨周景前往汴梁的人手肯定是不夠的,徐懷一邊拉著史軫去見喻承珍,一邊跟此時范宗奇說道: “你先將其他事都放下來,即刻趕去青衣嶺大營,要都司將這事籌措起來,確保將史先生的幾位老友及家小都安全接到淮源來!” …… …… 青衣嶺大營有徐武磧、郭君判等人坐鎮,周景又在汴梁,如何將諸家小送出汴梁南下,自有他們籌劃、調派人手,不需要徐懷事事cao心不已——他還是照著既定計劃,與蘇老常、徐武江等人,趕往史軫家小安置于淮揚坊的宅子見營造宗師喻承珍,還特地派人將王舉、程益、鄭屠他們請過來相陪飲宴。 “小子徐懷,見過喻大家!” 穿門過戶,走進史家院子,徐懷看到史軫二子及夫婿陪同一名須發霜白的老者站在院子里說話,便猜到此人便是將作監都料大匠喻承珍,上前長揖施禮道。 雖說將作監都料官職低微,又哪怕喻承珍早就去職,但當世權宦喜修造園林,作為營造領域宗師級的人物,喻承珍在汴梁城里實要比史軫更受權宦的重視。 徐懷心里很清楚,哪怕喻承珍知道汴梁陷落勢所難免這才與史軫南下,但這樣的人物,往東南諸路或荊湖、渝州等地避禍,不僅不愁糊一口飯吃,甚至還更安全——徐懷知道真要將此等人物留在淮源,需要以禮厚待才行。 雖說史軫對楚山眾人交口相贊,但喻承珍還是從別處聽到一些關于楚山眾人、關于矯詔案、關于桐柏山匪亂的傳聞。 因此與史軫離開汴梁南下,喻承珍心里還是猶豫的,也不確定是不是要留在淮源,還繼續南下投靠親友。 不過,徐懷官袍在身,走進院子便長揖施禮,還是叫喻承珍嚇了一跳,趕忙還禮道:“軍侯客氣!” 第七十六章 獻策 之前在汴梁時,鄭屠說史軫通敵案發下獄,才將史家人騙來淮源。 遷到楚山的史家人,其中有史軫自家老小十四口人外,還有史軫妹婿一家十數口人。 史軫還有兄姐,但都已病逝。史軫兄姐的家人雖然不能識破鄭屠的謊言,但以為史軫犯再大的罪都不會牽連到他們,因此都沒有到楚山來;史軫這次南下,他兄姐的家人同樣是無動于衷、不聽勸告,史軫也是無計可施。 史珍長子史珣年近三旬,早就結婚生子。 史珣少時苦讀,但開封府(京畿)組織的兩次鄉試都沒能過,很早就放棄入仕的念頭,在離開汴梁之前,一直在戶部下轄的衙門里做一份文書謄抄的差遣。 史軫次女所嫁夫婿姜燮,年紀要比史珣小兩歲。 姜父原是史軫在兵部時的同僚,兩家走動甚為親近,遂結為姻親。 姜燮十八歲時就通過鄉試,但大越科舉規制,士子通過鄉試,僅僅是后續貢試的入門券,甚至每次貢試都需要重新通過鄉試的遴選,更不要說有資格入仕了。 姜燮雖說兩次貢試都失利,但年紀畢竟不大,一直都在家中苦讀,沒有找份差事做;其父病逝之后,姜燮夫婦及其寡母的生活主要依賴史家的接濟。 史軫中間有一子幼年夭折,幼子史璋十八歲,還未成家立業。 史軫的妹婿魏成隆乃是汴梁城里的布商,很有些家財,其子魏疆與史璋同年自幼紈绔,喜歡舞槍弄棒,廝混于市井之間,交了一些狐朋狗友。 徐懷上次回楚山,就沒有在淮源待上幾天,一直都忙于處理各種軍政事務,之后又與景王趙湍馳援鞏縣,之前還沒有機會與史家人接觸,這時候聽史軫一并介紹。 寒暄片晌,眾人便登堂入室坐下。 史家人在淮源再受優待,但受限于條件,居住地方也就比普通人家寬敞一些。 用宴不可能像在寬闊的官廳之中擺幾列矮案、鋪以軟席、眾人依次坐幾案之后談笑風聲,而是將兩張八仙桌拼成一張大長桌,眾人圍桌而坐。 徐懷他們用宴也是簡單,著人從縣衙后宅拿了兩壇酒、幾斤冷切羊rou以及蜜餞果子等物直接送到史家院子里,擺上桌便吃食起來。 席間自然而然要談及舉薦史軫出任楚山縣丞一事,鄭屠、程益、喻承珍等人紛紛向史軫敬酒祝賀,史家人表現卻有些冷淡,但也在徐懷的意料之中。 史家人到淮源后,這邊就以實情相告,當時也有赤扈人南下的消息傳來,淮源這邊又以禮相待,史家人卻沒有什么怨言,但史家人內心深處還是想著有朝一日赤扈人退去,能重歸汴梁的,一點都沒有在淮源扎根的想法。 史軫二子還好說,這時候得知史軫要在楚山任事,他們略有些失望,卻還不敢強烈反對什么,但史軫妹婿魏成隆在汴梁交游官宦,在他眼里,桐柏山乃窮山僻壤之地,小小楚山縣丞,比史軫在兵部的差遣要遠遠不如,也不管徐懷在座,便勸史軫說一旦接受舉薦,日后再想調回汴梁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