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06節
第一百九十六章 抉擇 對要不要去汴京,徐懷內心也是掙扎的。 他腦海里所閃現的記憶片段,早已昭示既有且慘烈的歷史結局。 即便蔡鋌下獄、王稟躋身執政之列,甚至有可能進一步得以重用,但徐懷并不覺得這已經徹底逆轉了這一慘烈結局形成的基礎。 他早先的想法,即便率桐柏山卒前往勤王,也會選擇游離于汴京之戰的外圍,盡可能為后續在淮河一線組織防線,積蓄寶貴的有生力量。 他從來都不奢望,能打贏汴京防御戰。 而徐懷的這層顧慮,又或者說對最終要不要去汴京,他都沒有辦法跟王舉、徐武磧他們商議。 看他們頗為期待的神色,他們很顯然以為即便赤扈騎兵能越過黃河南下,蹂躪中原大地,但汴京城絕不可能那么輕易失陷。 是啊,作為大越帝都的汴京城,平時就十數萬禁軍駐守;而大越數千里幅員,汴京四周都是人口稠密的州縣,一旦敵騎馳至汴京城下,援兵將源源不斷從四周州縣馳至。 赤扈人的騎兵是縱橫無敵,但其攻城兵馬僅有四五萬人眾,強攻應州城也并沒有顯得有多出色,這畢竟是赤扈人的不足之處,他們拿什么去硬啃有百萬軍民的汴京城? 此外,徐武磧、王舉等人心里忠義未泯,怎么可能會因為大越汴京勢險而想著置身事外? 當然,汴京即便注定最終不能守御,徐懷此時去汴京也意識到就是十死無生之局——第一次北征伐燕是那樣的險惡局面,他還是險之又險的脫身。這次倘若要去汴京,所面臨的人與事必然會倍加錯綜復雜,但無論到什么時候,都不至于找不到脫身的機會。 他又沒有為大越王朝殉葬的心思。 徐懷沒有急著給朱沆答復,只說要好好想上一想,便岔開話題去說這一個多月來云朔之間的種種悲壯之事。 雖說每隔三五日,史軫、朱芝作為兵部隨征官吏,以及王高行等人也會以嵐州兵馬都監司及州院的名義,將戰事的詳細進程具函,派人手趕往汴京通稟。 不過,不是所有事都適宜直接寫入信件與公函之中。 這些事還是需要當面相告,才能說清楚。 眾人圍著火盆而坐,夜食也是將一副熏制的羊架子架火盆上烤熟,眾人拿囊刀割著滴油的rou食用。 雖說白天飽睡好幾個時辰,但猶不能消除連續游擊作戰的疲憊,徐懷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細細權衡,沒有陪朱沆多晚,便早早回去休息。 徐懷脫去襖袍躺到被窩里,也沒有吩咐人點上一盞燈,獨自臥床靜思。 雖說外面星月滿空,但狹小的土墻窗戶用幾層厚紙糊住,屋里漆黑一片。 柳瓊兒掀開被窩鉆進來,徐懷抱怨的叫道:“你又來勾引我?” 形勢險惡,徐懷幾次浴血奮戰歸來,柳瓊兒便嚷嚷著不去管什么名份,要徹底委身給他,但每到干柴烈火要熊熊燒起來時,又打退堂鼓溜走。 當然,徐懷抱怨歸抱怨,但能將溫軟馨香的佳人摟在被窩里溫存,也是極美的事情,卻是不會拒絕——卻不想他這次伸手去攬佳人纖腰,觸手卻是柔膩彈軟,這一刻的柳瓊兒竟然未著絲縷,與以往不同。 徐懷便覺體內似有一座火山噴涌起來,為防柳瓊兒又臨陣脫逃,決定速戰速決,將她拉入被窩直接到壓到身下后又慌手慌腳將自己扒個干凈。 柳瓊兒哪里想到徐懷如此惶急,嚇得捂嘴才沒叫出聲來,咬唇承受那撕裂的痛楚——好在徐懷也是初哥,又心急火燎,沒多一會兒完事,總算是沒有承受太久的摧殘。 “你怎如此魯莽?”柳瓊兒趴在徐懷的懷里,惡狠狠咬住他的肩膀,嗔罵道。 “不是怕你又臨陣脫逃,趕緊生米煮成熟飯?”徐懷問道。 “我想你沒有一口拒絕朱沆郎君,必然是要去汴京的,卻不知此番一別,何時才能相見,我得要留個念想!”柳瓊兒說道。 柳瓊兒最是清楚徐懷對汴京防御是何等不抱期望,而汴京及朝中的形勢又異常的錯綜復雜,遠非兩次北征伐燕時能比,料定徐懷會選擇去汴京,她也便舍棄所有的顧忌。 “我不會去汴京,”徐懷說道,“或者說我即便要去汴京走一遭,但不會在汴京留太久,也不會留在王稟相公身邊任事……” “???”柳瓊兒在幽暗的室內瞪大眼珠子盯住徐懷的臉龐,直想從徐懷身上坐起來,震驚問道,“你既然不想去汴京,為何剛才一副憂心忡忡、猶豫不決的樣子?” “我猶豫,是沒有想好拿怎樣的說辭先說服朱沆?!毙鞈颜f道。 “那我不是吃大虧了?!剛剛真是痛死我了,你那么魯莽,一點都不顧念人家,恨死你了?!绷們鹤テ鸫差^的裙衫要從徐懷身上爬起來。 徐懷將柳瓊兒抓在懷里,說道:“不能打破大越現有的朝政格局,是沒有辦法抵擋亡國之禍的——而即便是當朝諸執政大臣大換血,又或者王稟相公能全權統攬勤王之事,也不能改觀……” …… …… 徐懷夜里將柳瓊兒留在房里,但柳瓊兒實在承受不住他貪歡,一早就將他趕出房去——也無需人伺候,徐懷洗漱過,便將朱沆、史軫、盧雄、王舉及徐武磧等人請過來,找朱沆開誠布公的問道: “史先生之論,我之前就寫于書信之中獻于王稟相公案前,不知道王稟相公閱后有何感想?” “那時我還沒有留開汴京,王稟相公讀過那封信時,還特意將我喚過去,說他徹夜琢磨,越發覺得微言大意——這次特意著我從潞州往府州過來,除了你之外,還一定要將史先生先行請回汴京?!敝煦煺f道。 “史某半輩子都鉆在故紙堆里,紙上談兵闊論幾句也是惡習,未曾想將王稟相公唬住,實在是罪過!此番隨軍北征,連受驚嚇,越發覺得體弱氣虛,就想著倘若能歸汴京,告老休養便是,還請朱沆郎君幫忙在王稟相公跟前告罪一二!”史軫連忙推辭道,語氣多少帶些惶急,生怕叫朱沆揪到王稟身邊再也脫不開身來。 “史先生,你也不要急于推脫,即便要去汴京,也是我與你同往,不會將你一人扔在汴京不管,”徐懷示意史軫稍安勿躁,說道,“你且與朱沆郎君說說汴京為何不能守?” 史軫苦笑說道:“軍侯知道我所慮是什么,軍侯又有什么話不便與朱沆郎君直言,非要借我的口說出?” 徐懷搖了搖頭,嘆氣說道: “史先生真是老jian巨滑,連幾句話都不肯替我說,那便我來說吧!汴京城高且厚,有十數萬禁軍相守,而距離江淮、襄湖、關中、山東皆近,遇敵諸路勤王兵馬倏忽而至,赤扈騎兵雖然縱橫天下莫敵,但怎么看,都不像能猝然攻陷汴京的樣子。不過,我們先不論此時的赤扈,比一百余年鼎盛之時的契丹強出多少來,且先問問當今之大越,比立朝之初的大越差了多少,有沒有能力像百余年前迫使契丹締結盟約一樣,最終迫使赤扈人放棄南侵的野心?” 朱沆皺起眉頭,抿嘴說道:“大越立朝之初,與契丹數戰都談不上順利,也曾叫契丹騎兵殺至黃河沿岸,但當時朝野氣象新振,君臣相守、將卒用命,非此時所能及。也恰恰如此,王稟相公在官家面前才有‘獅象搏兔、盡用全力’之論,力主在赤扈人飲馬黃河之前,就召集天下兵馬畢至汴京勤王,而非等到汴京為赤扈騎兵圍困之后才想到亡羊補牢!” “王稟相公能有獅象搏兔之論,確有卓見!”史軫坐旁邊不咸不淡的稱贊道。 這時輪到朱沆苦笑起來,說道:“奈何其他相公卻顧慮其他太多,此時都不贊同王稟相公cao之過急,官家也優柔寡斷。不過,這些只是我剛離開汴京時事狀,此時赤扈人已經形成東西兩路并進之勢,王稟相公在最近幾封信函里提到,朝中風向有所轉變……” “即便獅象全力之論能得朝野認可,這次傾盡全力也能守住汴京城,但大越集結天下兵馬,能與赤扈騎兵在河淮之間野戰決勝嗎?”徐懷說道,“倘若赤扈人見汴京不可猝得,圍而不攻,大越在汴京之外有防御縱深,限制其肆虐河淮嗎?倘若河淮殘破,任由赤扈騎兵肆虐蹂躪,即便一時守住汴京城,又有何益?” 見朱沆沉默不言,徐懷繼續說道:“大越立朝以來奉祖宗法,以文御武、權權制衡根深蒂固,雖然將河淮之間劃為京西南北、京東東西計四路統御一百六十余州縣,但諸路權柄分授經略、轉運、常平、審刑四司分掌,彼此并無高下,相互牽制。而州縣諸事又常??梢岳@過監司,直稟都堂處決,州衙之中,知州、州判互為牽制,曹司官長皆為清貴士臣。大越實際將河淮之間的權柄切割得支離破碎。這是有效杜絕地方權臣擅權危及朝堂,但權柄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朱沆郎君你便會發現河淮一百六十余州縣的兩三千萬人丁,實際上卻無法聚集一支真正有戰斗力的兵馬,去限制赤扈騎兵縱橫肆虐河淮……” 想要抵御赤扈人的南侵,一次、兩次從千里之外召集兵馬勤王是沒有問題的,但次數一多,大越自身便一定承受不住,先行垮掉。 河淮被打殘之后,汴京城里百萬軍民吃食尚成問題,勤王兵馬的糧餉怎么解決? 王稟主張獅象全力論,其他執政大臣有所顧忌,也并非沒有道理。 畢竟突然間召集幾十萬兵馬到京畿附近來,餉銀可以暫時不發放,但幾十萬張嘴不能讓他們張在那里吃東北風吧? 也不能去學赤扈人那般,放縱將卒洗劫州縣,自籌錢糧吧? 不去考慮朝廷此時存在的種種弊端,以一切皆是理想狀態,在河東、河北被打破的情況,想要真正守住汴京,需要在京東西路(今山河南中北部地區)、京東東路(今安徽、江蘇北部及河南東部地區)、京西南路(今河南西南、湖北北部地區)、京西北路(今河南西部地區),都能集結出一支有著足夠規模、也有一定戰斗力的防御兵馬,與汴京共同形成足夠的防御縱深。 唯有這樣,一方面除了限制赤扈騎兵在四路肆無忌憚的橫沖直撞,一方面也能最大限度的保障河淮地區的生產,保障在河淮地區的數十萬將卒不至于餓著肚子與赤扈人作戰。 徐懷并不覺得此時的大越能做到這一點,就算是立刻委任王公大臣,去掌握四路的錢糧兵馬大權,對這四地的軍事潛力進行挖掘動員,時間也來不及了,但他倘若要去汴京,便一定要提出這點,也一定會強烈主張王稟去推動這件事。 這么做自然不可能,也不能解汴京當前的燃眉之危。 時機已來不及了。 但這么做,卻能最大限度的促使包括桐柏山、南陽盆地在內的京西南路,在河淮徹底糜爛之前,就提前進入備戰狀態。 徐懷至少需要朱沆、盧雄等人贊同他這一主張,他此去汴京才有意義;要不然他寧可不去…… 第三卷 汴京劫 第一章 京師 冰雪覆蓋天地,阻塞山河嶺谷,但有時候也是一種便利。 在太原為虜兵圍困之后,徐懷他們正常時節倘若想離開府州南下,只能從西邊的麟延路借道,穿過陜北高原的重重關山,進入關中,然后過潼關、涵谷關沿河東進,才能抵達汴梁城。 便是不恤馬力、晝夜兼程,這一路走下來,沒有十天半個月,也不要想能抵達汴京城。 在決意南下汴梁與王稟會合,徐懷留徐武磧、郭君判、唐盤、唐青、韓奇、王峻、范宗奇等人留在勝軍堡待命,他則與王舉、史軫、殷鵬、徐心庵、鄭屠、周景、王憲、燕小乙等人率領少量人馬,先行護隨朱沆、朱芝父子及盧雄,踏著寒冬臘月凍得結結實實的黃河冰蓋一路南下,最終馬不停蹄的趕在臘月二十八這一天,抵達汴梁城下。 汴梁城方圓四十余里,城濠曰護龍河,闊十數余丈,濠之內外,皆植楊柳,然而此時護龍河與黃河一樣都凍得結結實實,積滿皚皚白雪,仿佛一條白色的綏帶圍住汴梁城。 汴梁外城總計有十七座水陸城門,徐懷勒馬停在汴梁西北的固子門前。 城門樓前甕城足有百余步縱深,儼如堅堡,城墻每百步便設馬面戰棚,密密麻麻的垛口后皆是披堅執銳的軍卒,卻沒有辦法帶給徐懷一絲哪怕是虛假的安全感。 這一刻,他的腦海里再次浮現出一段記憶來: “仆從先人宦游南北,天宣癸末到京師,正當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花光滿路,然而兵火猝至,煙塵漲天、金鼓動地,北兵營于城下,城中百萬遺民不能南去,糧草殆盡,見婦人肥美者競相啖食……” 然而這一段記憶,除了叫徐懷帶來一陣陣難以自抑的刺痛感外,沒有辦法帶來更多的警醒與預兆。 因為這是他早就能預料到的汴京從極致繁華猝然間跌入慘烈人間地獄的情形,以他此時的閱歷以及對戰事的推演、預判能力,他甚至更具體的想象汴梁城會何等的慘烈。 徐懷他們南下途中,便已得到確切的消息,赤扈十萬兵馬在三皇子、平燕王屠哥的統領下,于半個月前正式從居庸關、渝關分兩路南下進逼燕京(析津)城下,契丹殘族于燕京新任的兵部尚書蕭楚儒聯合析津守將縛新帝獻城投降。 赤扈東路軍在這一刻不僅完成從河北南下的準備,二皇子、鎮南王兀魯烈也率西路軍進逼太原城下,對太原展開強攻。 而在這一刻,赤扈人差不多徹底建立戰略上的優勢。 他們即便行動稍稍遲緩一下,沒能趕在黃河三月解凍之前南下,到時候會因為河淮地區河澤縱橫、不利騎兵馳騁而暫緩南下,但也完全可以先逐一清剿河北、河東北部的城池及反抗勢力。 大越即便拼盡全力,或許勉強能在河東南部利用山川地利之勢建立防御,卻沒有辦法解決河北的防御問題。 河北路正對契丹南京道,大越與契丹除了小規模的滲透劫掠,差不多有一百多年沒有爆發大規模的戰事,武備比河東還要松弛不堪。 目前在河北北部,是筑有一些堅固城池,因為第二次北征伐燕的緣故,有近十萬兵馬駐扎在河北北部諸城。 不過,在這些城池之外,河北皆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地形。 而寒冬時節,那些發源于太行山往東入海的河流,與黃河一樣,都凍得結結實實——對赤扈人的騎兵隊伍來說,倘若河北的駐軍沒有能力與他們野戰,河北北部的防御將是漏洞百出,完全無法阻攔赤扈騎兵南下。 倘若大越沒有在河淮地區也沒有在野戰中對之進行鉗制的軍事力量,赤扈騎兵便能在一馬平川的河淮地區肆意蹂躪。 “進城吧,我們一路趕回汴京來,也沒有提前報個信,還不知道王稟相公這時候是在都堂署理公務,還是在宅子里休息,”朱沆說道,“進城后你們先去我那里歇息,讓盧爺去找王稟相公那里傳信就可以了——我還得收拾收拾,趕著去宮里復旨?!?/br> 眾人從固子門進汴梁城。 雖說與徐懷夢境中偶爾閃現的那些高樓大廈相比,當世所有的殿臺樓閣都會相形失色,但汴梁作為大越京師,作為當世最為繁榮富庶之城,還是叫牛二等人看直了眼。 “乖乖個隆里冬啊,我們莫非是進了仙境?”牛二騎在馬背上,半天都張著嘴巴。 “這就是汴梁城??!我去過太原,還以為天下雄城莫過于此,未曾想京師到底是京師……”鄭屠還想酸上幾句,卻發現肚子除了幾句哇塞,也搜不出太多的雅詞,只得半仰著頭,故作高深的咂嘴。 “你們這是土耗子掉進蜜糖罐里,看傻眼了吧?”燕小乙、朱世聰二人笑牛二道,“待到朱沆郎君府下落腳,我們領你去城里長長見識……” 朱承鈞落難之前,朱世聰便隨他在汴京販馬。 燕小乙與沈鎮惡在追隨流放的王孔前往嵐州時,也曾在汴京浪蕩過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