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183節
王舉、范雍以及王憲、范宗奇、王峻等人都是面面相覷,難抑心里的震驚,哪里想到事隔十數年王舉與徐懷叔侄相聚,竟然還有更大的“驚喜”在等著他們? 第一百五十三章 敗局已定 “行轅上下都以為收復大同指日可待,劉世中、蔡元攸這次召集大規模的軍議,除了云朔地區的后續安排,以及后續出兵配合河北軍對燕薊的攻勢外,還要討論如何收編大同守軍,”范雍在文事上要強過更善治軍作戰卻無處施展才能的王舉,因此在都部署司任吏,更得幕司大吏的偏愛,因此也能知道更多的秘密,蹙著眉頭說道,“在今天之前,斷然無人想到兵部郎中前往大同勸降,會遭射殺。而這么重要的會議,曹師雄、曹師利及大將孟平等人一個個都‘偶染風疾’,拖病不來,此時想來他們確實是在嵐州等待變局的發生??!” “你們既然也料定形勢如此,而劉世中、蔡元攸對你們也居心叵測、不懷好意,為何要過來參加軍議?”王舉蹙著眉頭,疑惑的問道。 “劉世中、蔡元攸早就懷疑我的身世,舉薦我出任天雄軍第十將都虞侯也是不懷好意,但他們這些人朋黨勾結,掌握滔天權柄,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本質上卻還是依附于大越朝的,”徐懷說道,“我不懷疑他們大局已定之時,會對我下手,但我料定他們一定會把事情搞砸,又何懼他們跟我玩上不了臺面的陰謀詭計?” 徐懷年齡未及弱冠,就得任都虞侯。 朔州因為漢民悉數撤出,不立州縣衙門,僅設巡檢司統轄陽口砦以外的防務,但名義上所管轄的范圍,卻要遠遠超過一般意義的巡檢司。 因此徐懷兼領朔州巡檢使,意義上也非比尋常。 這注定他在河東,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存在。 王舉、范雍在都部署司當然也有聽說他種種傳聞。 只是之前這些傳聞與徐懷的身世糾纏在一起,蔡系又有意暗中推波助瀾,使得桐柏山眾人看上去居心叵測,他們也沒有當真。 盧雄前兩天剛到應州,他們也剛剛確認徐懷的身世,心里都陷入將與親舊相認的欣喜之中,還沒有心思去細想這種種傳聞。 此時聽徐懷、盧雄說及種種秘辛事,他們心里也是掀起軒然波瀾,也才真正認識到桐柏山眾人所面臨的局勢是何等的險惡。 然而面對如此危局、惡局,徐懷卻又是如此風輕云淡、從容不迫,這叫他們驀然間想起十數年前也曾有一人,平素言談舉止透漏出來的從容自信,也是能如此的安定人心。 “十七年前赤扈人尚未崛起,大越都已將云朔收入囊中,一小撮jian佞小人壞我三哥性命,迫害我王氏一族不提,還白白將大好形勢葬送掉,真是可恨??!天亡大越??!”王舉悲聲叫道。 “你是料定大同覆轍將再現,此來應州,希望能再挽狂瀾?”盧雄看向徐懷,蹙緊眉頭問道。 “不,兩者情勢完全不一樣,”徐懷搖了搖頭,說道,“天雄軍潰滅于大同城,哪怕沒有一兵一卒逃脫出來,河東局勢都不會崩壞——蕭林石此前也是迫不及己,才行險計,并沒有能力反攻河東。但是,這一次驍勝軍、宣武軍倘若在恢河北岸被赤扈人殲滅,一方面赤扈人的野心膨脹起來,能在極短時間內集結更大規模的騎兵南下,另一方面曹師雄等人投敵,與大同守軍甘為赤扈人的前驅,整個河東都將飛快陷落,赤扈騎兵的馬蹄最快可能僅需要三個月,就能踐踏黃河兩岸的土地。我知道不受劉蔡等人的待見,但此次過來,仍希望與驍勝、宣武兩軍諸將見上一面,不是有其他的妄想,而是想著他們在被打潰之后,知道從西山借道可以逃回涇原、麟延等地重整旗鼓,以便朝廷下詔勤王時,西軍還能提供更多的有生力量!” 年初離開嵐州時,雖然盧雄也贊同應高度警惕赤扈人的野心,但對局勢的判斷,也遠沒有徐懷這么悲觀。 然而到這時,特別是大同守軍都毫無顧忌射殺前去勸降的兵部郎中劉俊,自斷南附大越之路,盧雄又怎么可能還以為徐懷此言是杞人憂天? 河東能戰之兵,幾乎都集結到應州來了,一旦驍勝軍、宣武軍在恢河附近覆滅,加上曹師雄又帶著他所掌控的天雄軍數部投敵,整個河東所剩的整編禁軍,就剩陰超、文橫岳兩部。 就算陰超、文橫岳二人有些氣節,不從曹師雄投敵,但他們手下僅有三千兵馬,外加完全不值得依賴、多為老弱病殘的廂軍、鄉兵,憑借忻州、太原等城池,能抵擋多久? 這時候有扈衛走到廊前通稟:“朱芝過來求見軍侯!” “快請朱芝過來,”徐懷安排扈衛去請朱芝,同時又與堂叔王舉及盧雄、范雍等人說道,“經歷大同戰難,朱芝性情有所改變,但骨子里世家子弟的臭脾氣很難短時間內盡數磨滅,立場也未必能堅定,諸多秘辛事還不能叫他知悉。等會兒還要請七叔與范爺暫以靖勝軍故人自居,言語可能會有所怠慢,請七叔莫以為怪……” “這個我們省得?!蓖跖e說道。 王舉當下先叫二子王憲、王峻及女婿范宗奇暫且回避,他與范雍要留下來看朱芝會帶來什么新的消息。 “真真氣煞我也!”朱芝剛走到廊前,人還沒有走進客堂,就憤恨的叫嚷起來,說道,“劉世中、蔡元攸都是軟骨頭、慫貨一個,他們竟然想要隱瞞劉俊為蕭孽殘賊射殺的真相,卻是劉衍這些人多少有些骨氣,先與他們鬧騰起來。我是實在忍受不了,便先退了下來……咦,盧爺,你怎么在應州?” “相爺憂云朔戰局未盡如意,特遣我過來走一趟,也是剛剛到應州遇到兩個故人,與徐懷見上面?!北R雄避重就輕的說道。 朱芝也沒有多想,還陷在悲憤之中,看王舉、范雍二人面生,以為他們就是盧雄在應州遇見的故人,拱拱手,便徑直在徐懷身邊坐下,憤聲抱怨道:“天雄軍潰滅于大同,劉世中、蔡元攸兩廝可以推卸說葛懷聰逃得太快,沒有給他們出兵增援的機會,但這次我是真真看清楚他們的面目?!?/br> “你先坐下來喝口茶歇歇氣,劉衍他們到底是如何鬧騰的,你說來給我聽聽,”徐懷看桌案有一盞未飲溫茶,端給朱芝止渴,問道,“郭仲熊他又是什么主張?” 他們走進這宅院,與王舉、范雍他們相認訴說諸多秘辛,不知不覺間都快兩個時辰過去了,外面天色都暗了下來。 到這時候劉世中、蔡元攸都沒有派人接見于他,想來他大概僅有一兩次的機會,在正式的軍議會場見到他們。 徐懷也料到他即便親自到應州來,與劉世中、蔡元攸及劉衍諸將謀面的機會不會太多,而王舉、范雍在都部署司的地位也不甚高,他想要更清楚了解行轅之中發生的事情,還得靠朱芝通風報信。 “郭仲熊還能叫人高看一頭,他說此事欺瞞,即便消息嚴絲無泄,將卒也會相疑——劉衍、陳淵、曲景等將則主張立刻出兵渡過恢河……”朱芝急喝過兩口茶,將他到行轅后所見到劉世中、蔡元攸與諸將吏的爭吵原原本本說給徐懷、盧雄聽,說道,“我這次隨軍出征,我父親說桐柏山卒悍勇能戰,你若與劉衍等將一起請功,必能再建殊功!” “朔州兩千弱旅,劉世中、蔡元攸是看不上眼的?!毙鞈训ㄕf道。 “你要是擔憂劉世中、蔡元攸忌你身世,不敢重用你領兵作戰,我看大可不必,”朱芝急道,“那兩個慫貨,怕強攻不下大同還損兵折將,你真要請戰,他們都還巴不得呢,而西軍也并非沒有敢戰將吏!” “那行,待拜見劉世中、蔡元攸時,我提一嘴試試,看他們應不應,”徐懷不想跟朱芝無謂的爭辯什么,便順著他的語氣答應到時候會找劉世中、蔡元攸請戰,又跟他說道,“朱郎君派了兩名家將隨你到應州來,照顧你的周全,但都殞于大同,你身邊已沒有人照顧周全——范爺乃是盧爺的至交好友,此時乃河東都部署司武吏,你直接找劉世中或者誰,便說范爺乃是你父親的故交,要將他借用到你身邊任事,凡事也能有個照應!” 朱芝性情還是急躁,但念著朱沆的情分,徐懷不可能不管他的生死。 而此時范雍等人都還是都部署司的武吏,在大變發生之前,也不可能說直接跟他們前往朔州,較為合適的安排,就是讓范雍等人先緊跟著朱芝,備好快馬、刀弓,待到形勢徹底混亂,也方便讓他們護送朱芝逃往朔州。 至于能否力挽狂瀾,徐懷已經不再心存一絲幻想了。 除非驍勝軍、宣武軍此時能當機立斷,毫不猶豫的放棄應州,撤回雁門關去,要不然無論怎么選擇,都是敗局、死局…… 第一百五十四章 牽涉 為躲避蔡系的迫害,王氏族人早就從涇州遷出,徐懷一直都以為在生父王孝成沉冤昭雪、并且消息廣泛傳出去之前,他應該都沒有機會與不知道隱姓埋名隱藏到哪個角落的族人團聚。 徐懷卻沒想到此次到應州來參加軍議,會有這樣的意外驚喜。 徐懷看得出堂叔王舉以及范雍二人,身手都極強橫。 特別是他堂叔王舉,除了身材魁梧外,舉止、氣度都非常的收斂,甚至都有些平平無奇,但徐懷知道堂叔王舉這是實質是踏入返璞歸真的境地。 唯有徹底收放自如的筋骨,才能在平時保持一種松軟、松懈的狀態。 而沒有踏入這個層次的武者,常常因為直覺性的警惕,給人一種噬人的凌厲感。 盧雄差不多也達到這樣的層次,但問題上盧雄年過六旬了,筋骨已老。 他堂叔王舉此時可以說是正值筋骨的巔峰期。 而徐懷也很早就聽徐武磧、徐武坤、周景他們說過,他生父所創的伏蟒槍,其實是堂叔王舉協助下完善起來的,之前還以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呢。在武將云集的應州城里,徐懷都懷疑未必能找到一人能與他堂叔王舉在槍術上爭鋒。 桐柏山卒雖然此時能說得上是精銳之師了,但徐懷心里很清楚,跟數十年來征戰不休的赤扈騎人相比,桐柏山卒還遠遠不夠。 何況赤扈人已經吞下契丹絕大部分核心區域。 以赤扈人更高效的動員、殺戮機制,赤扈所能集結的騎兵規模也將遠遠超乎想象。 桐柏山卒接下來無論是南撤途中,還是將來想在桐柏山北面站住腳,至少能在一個方向上,稍稍抵擋住赤扈人的兵鋒,除了需要更多更精銳的兵卒外,真正匱乏的還是能率領兵卒沖鋒陷陣的將領。 桐柏山戰爭潛力再大,但畢竟不到兩百里方圓,能培養起來的合格將領,絕對人數是有限制的。 然而以桐柏山卒的封閉性,以及他說不清道不明的身世,在這個朝廷令大多數世人徹底失望之前,徐懷懷疑他都很難招攬多少具有將帥之資的人加入他們。 這個節骨眼上,能與他堂叔、曾在涇州軍中擔任都虞候的王舉及范雍等人在應州相聚,這相當直接送兩員能挑大梁的骨干大將給他。 而王憲、王峻及范宗奇三人有如此家傳,棒棍功夫絕對也不會弱;在王舉、范雍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們對治軍統兵也有了解,絕對有資格稱得上后起之秀的。 只可惜他們隱姓埋名后,只能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從軍,而在當世,武人想要出人頭地太難了。他們大好青春能在都部署司當個小小的役卒頭目,還是王舉、范雍二人在都部署司里經營十數年所致。 要不是考慮接下來所面臨的局勢太爛,爛到底的爛,徐懷都想直接將王舉、范雍他們接回西山去,但這時候他還必須按捺下內心的激動,為這爛泥潭作最后的努力,看向盧雄問道: “盧爺,相爺著你來云朔,可曾不許你與朔州有太深牽扯?” “說哪里話,相爺要是不許我與朔州有牽扯,我又怎么出現這里?”盧雄說道。 盧雄還以為徐懷有此一問,還是為王番離開嵐州時曾公然撇清雙方關系之事耿耿于懷,而他這么說的言下之意,則是王稟真要說過不許他與朔州牽涉太深的話,他怎么到應州后,就第一時間找到王舉、范雍? 盧雄他知道,王稟內心是有愧疚之情,但奈何王番對徐懷等人的成見太深,而為個人仕途故,王番對徐懷的抵觸態度也極為強硬。 要是以往,他當然要照顧王番的顏面,不會公開跟朔州走得太近,但現在形勢都已經危惡到這地步了,家國都要亡了,他哪里還能顧得上這些細枝末節? 但凡能稍稍挽回這些破敗不堪的局勢,他這個節骨眼上,怎么會考慮牽涉深不深的問題? 王番的臉面能大過天去? 就算王稟相公在這里,盧雄相信他也會完全不去考慮這些,而之前從看王番薦曹師雄執掌西翼嵐州軍政,就已是后悔莫迭了。 不過,盧雄很快想到徐懷有此一問,實際上說給朱芝聽的。 很多秘辛事不能說給朱芝知道,朱芝便不知道當前的形勢有多危惡。 朱芝多少有點混不吝的性子,這時候在劉世中、蔡元攸那里受了氣,同時他在應州也孤立無援,第一時間跑來找徐懷訴說郁苦、排遣心里的怨氣,這不奇怪。 然而這不能保證在更關鍵、必須要做出生死存亡選擇的危急關頭,他會堅定不移的與徐懷站在一個立場上。 畢竟朱家在廟堂之上,還是要跟王稟、王番保持一致,同時朱芝也很難理解王番對徐懷等人的態度是何等的強硬。 所以徐懷必須讓盧雄在朱芝面前說清楚王稟對朔州的態度,歸京之前,王番是監軍使,他來脾氣了,王稟還拿他沒有辦法,但歸京之后,王家還是王稟當家作主。 得盧雄如此回答,徐懷便緊接著說道:“劉俊郎君的靈堂應該已經擺好,我理應過去吊唁——既然王稟相公不嫌棄朔州桀驁不馴,盧爺、朱兄你們與我一起去給劉俊郎君上炷香!” “……”朱芝有些犯愣。 朱芝性子是有點容易犯渾,但還是能想明白,他私下找徐懷說話喝酒,是他與徐懷的私誼,即便叫姑父王番知道心里不喜歡,外人也不會多聯想什么,但他、徐懷以及盧雄一同前往劉俊靈堂吊唁,外人會怎么看待這事? 劉世中舉薦徐懷擔任天雄軍第十將都虞侯,外人就懷疑這是暗中與王稟、王番父子的交易,王番離開嵐州時所作所為,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 現在這么做,不是對外宣告徐懷一直都是王系大將? 朱芝都擔心他姑父王番想要再次跟徐懷切割關系,會不會拿他開刀? “怎么,朱兄有些乏了,沒有氣力去給劉俊郎君上炷香?”徐懷看向朱芝問道。 “怎么會?我們這就過去?!敝熘ヒа勒f道,心想他姑父要找人算帳,也是先找盧雄,到時候自有相公爺爺壓住他姑父,他這時候縮頭縮尾怕什么? 再說了,劉俊郎君一死,兵部在應州有品秩在身的官員,就他與另外一名年逾半百,卻諸事都小心翼翼的書令吏兩人,他們二人還常常尿不到一壺里去。 朱芝心想,他真要在這時候跟徐懷撇清關系,在應州估計都能郁悶死,連個說話、喝酒的朋友都沒有。 …… …… 徐懷從恢河南岸趕往應州參加軍議,理論上是要通過敵占區,所以帶著百余騎兵護送,這沒有什么。 不過,進入應州城里,在一批將職官銜都要高過他的將吏面前,他肯定沒有資格帶著百余扈衛穿街過巷。 他要是帶這么多人直接闖入劉世中執掌的伐燕軍都統制行轅,劉世中扣他一個圖謀不軌的罪名,他都沒處哭去。 徐懷留徐武磧、殷鵬率領扈騎留在院子里,再順便跟王舉他們更詳細說一說這些年發生的諸多事,他就帶著鄭屠、徐心庵、牛二等人,與盧雄、朱芝一起往設于都統制行轅內的靈堂走去。 徐懷在應州不便隨行帶太多的扈隨,但對他不懷好意的人又太多,周景則是帶著十數好手喬裝打扮,暗中跟隨保護,防止劉世中、蔡元攸這些人不敢公然拿徐懷怎么樣,卻暗中玩齷齪手段。 范雍作為都部署司出面招應徐懷的武吏,在朱芝將他要過去,都部署司撤換掉他的臨時差遣之前,徐懷在應州城里諸多行止,他都有照顧、監視之職,自然也要寸步不離的隨行。 蕭林石雖然很不看好越廷,完全沒有南附的意思,但撤出應州時,還是盡可能保持城中設施完整,還默許最后留守應州的三千多漢軍投降,未嘗沒有希望越廷能在云朔抵擋住赤扈騎兵的奢想。 真要能這樣,契丹殘族掙扎的縫隙才能稍稍大一些,而黨項人居于左右逢源的用心,則更有可能收留他們。 此時的應州那些投降漢軍都被驅使來充當苦役,城里漢民也都被驅逐出去,宅院由驍勝、宣武兩軍的將卒任意霸占,十數天過去,能被搜羅出來的財物幾乎都搬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