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182節
“七將軍?” 徐武磧這時候才認出王典是何人來,抓住王典的肩膀,愣看了半天,老臉流露出淚水來,難以置信的問道, “真是七將軍你,天??!不是說七將軍你打傷上司逃軍被捉下獄,然后死于獄中嗎?” 第一百五十一章 王氏族人 徐懷也真是難以置信的盯住王典,看他魁梧的身形,也確實與自己有幾分相肖。 他王氏在涇州也是世代將門,但在與黨項人頻繁的戰事里,戰亡者甚眾,王氏子弟人丁凋零。 在矯詔奪軍事變后,他生父那一代人,王氏嫡支就剩他排行第七的堂叔王舉還存活在世,其時在涇州兵馬都監司任武吏。 不過,徐武磧他們得知在矯詔奪軍事變消息傳到涇州之后,他堂叔王舉觸怒當前的涇州知州,也是河東經略使劉世中的胞兄、四年前病死涇原路經略使任上的劉世道,動手傷人被擒拿下獄,之后死于州獄的一場火災之中。 之后蔡鋌十數年都在涇原、環慶、麟延等路執掌軍務,不多的王氏族人為逃避迫害,就隱姓埋名舉族遷往異地,徐武磧、蘇老常他們沒有什么人手,與外界消息不通,也完全不知道王氏族人的音信。 徐懷沒想到會在應州與音信全無、世人都以為他死于州獄大火的堂叔王舉相見。 雖說十八年前嵐州邊釁,王舉沒有隨靖勝軍增援河東,但靖勝軍作為涇原路的駐泊正軍(禁軍),之前長期主要駐泊在涇州,不要說徐武磧了,周景等人也認得王舉。 他們這時候都是既震驚又欣喜的盯住王典、范雍等人。 “我王舉哪有那么容易死?” 王典一拳輕輕落在徐武磧的肩頭,說道, “我在涇州聽到我兄長被蔡賊誅殺,就懷疑這事有蹊蹺,本欲趕往河東探知究竟,找劉世道告假時,他卻斥責我鬧事逃軍,還誣我傷人,將我捉入大牢。當時范雍與盧雄趕到涇州報信,他們擔心不想辦法助我從獄中脫身,可能難逃一死,他們便找來一具與我相形的尸體扔入牢室,然后一把火將牢房點著,我才金蟬脫殼茍活下來。當時聽到消息說你們都返回桐柏山去了,也沒有多想,卻沒有想到你們竟然將王樊救下也帶回去了!” “盧爺與范質救下七將軍,盧爺之前怎么不說七將軍就在河東?”徐武磧朝盧雄看去,驚問道。 “我與七將軍、范質涇州一別,也是十數年沒有見面,并不知道他們更名改姓藏身太原——也是前次隨相爺離開嵐州,在太原停留兩宿,七將軍、范質找上門來,才得以相認?!北R雄要徐懷、徐武磧、周景他們都進客堂坐下來說話,省得有旁人從院子里經過,將一些秘事聽入耳里去。 十數年前,盧雄并不知道蔡鋌等人誅殺王孝成奪取靖勝軍兵權所持密詔壓根就是假的,但就算蔡鋌所持密詔是真,盧雄也知道蔡鋌誅殺王孝成奪取靖勝軍兵權,也與王氏也結下極深的仇怨。 這些年來朝廷都默認當年密詔的存在,世人當然不可能知道矯詔之事,但又都猜測王孝成妻兒之死,乃是蔡鋌斬草除根,并非家將劫財害命,便是此理。 王番在朔州從葛伯奕手里奪取天雄軍的兵權,可謂是光明正大,但葛氏族人心里怎么可能不對王稟、王番父子恨得咬牙切齒? 王孝成妻兒離奇死于歸鄉途中,盧雄與范雍(范質)當時便覺得事情有問題。 他們無力,也無心替王孝成的妻兒討個公道,但念及舊情,還是匆忙趕到涇州報信,希望王氏族人能早有準備、逃避接下來可能會有的迫害,卻不想他們趕到涇州時,王舉就已經被與蔡鋌交情極深的劉世道捉入獄中。 王舉當時雖然不算大罪,但盧雄、范雍都懷疑蔡鋌有迫害王氏族人的可能,也不敢怠慢,買通獄吏后,偷來一具尸體放入牢房里縱火燒獄,以金蟬脫殼之計助王舉逃出。 因為當時并不知道蔡鋌所持密詔是假,盧雄、范雍救出王舉便不想再多事。 王舉當時也沒有報仇雪恨的心思,主要還是想著將王氏族人從涇州遷出;范雍也是涇州人士,而且與王舉交情莫逆,怕受懷疑,當然也是急著將家小從涇州遷走。 盧雄當時老母病重,急著返回家鄉,王舉在范雍的幫助下,將族人、家小從涇州遷出,曾前往盧雄老家找過盧雄,但盧雄在老母病逝后就浪跡江湖去了。 在這個時代,故人一旦別離此生再無相見,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王氏族人分作三路,兩支血脈關系較遠的,疏散到關中及漢中地區隱姓埋名繁衍生息,而嫡支家小則由王舉、范雍親自帶著到太原謀生。 王舉、范雍二人當時囊中就已經空空如也,又沒有其他養家糊口的本事,趕上河東都部署司招募役卒,便重新投效河東軍中,十數年過去有意藏拙,此時也僅是普通武吏。 年后盧雄隨王稟、王番及朱沆歸京,途經太原,才得以與王舉、范雍相見,但當時盧雄也是才確認徐懷的身世,而王番又極忌諱此事,便沒有主動跟王舉、范雍提及這事。 而王舉、范雍在都部署司僅是底層武吏,也是在盧雄隨王稟、王番離開之后,才聽到有關徐懷身世的傳聞。 不過,恰恰是盧雄在太原相見時都沒有提及這茬,他們都以為傳聞有假,也沒有想過主動到朔州求證,直到盧雄這次再到應州來,他們才知道桐柏山所發生的一些事。 “盧爺怎么到應州來了,我們在飲鶴灘遇到朱芝,他好像都不知道盧爺在應州?”徐武磧疑惑的問道。 “相爺擔心這次伐燕會再蹈覆轍,著我私下過來走一趟,我前天才到應州,卻沒有跟朱芝他們同行?!北R雄說道。 “你們到底是怎么將王樊帶去桐柏山的?夫人死于管涔山,懷里明明抱著剛死不久的王樊,最后還一起下葬于管涔山里,這怎么可能有假?”范雍疑惑的問道。 盧雄之前都沒有跟徐懷、徐武宣他們正式相認,因此對當年的很多細節都不甚清楚。而聽到徐懷身世的傳聞之后,范雍與王舉一直沒有當真,主要還是范雍當年是看著王孝成的妻兒葬于管涔山里。 “那是我大哥徐武宣的孩兒……”徐武磧每想及這事,心情既復雜又沉重。 盧雄、王舉、范雍等人得知這其中的舊故,一時間怔然悵然無語,片刻后王舉翻身便朝徐武磧跪下要叩頭。 “七將軍,你這是何故?”徐武磧慌亂將王舉攙住。 “謝你們為我三哥保住這根獨苗,但有機會,武宣兄弟墳前,我也要去叩頭的?!蓖跖e掙扎著叩了兩個頭才爬起來,說道。 “在桐柏山時,我就說徐武宣身板要矮過孝成將軍,徐懷當真是與孝成將軍有幾分相肖,但夫人死于山中,抱著幼兒尸骨的情形,我們都親眼見到,當真是被你們騙過去了??!”盧雄唏噓道,“當年我找過武宣,想他與我、范質一起趕往涇州報信,武宣拒絕了我,我還以為他膽小畏事,以后浪跡江湖,也沒有去桐柏山尋你們……” “說到底我們還是被那封詔書蒙騙住了!”徐武磧感慨道。 靖勝軍上下將卒還是有很強烈的忠義之念,在蔡鋌拿出新的密詔之時,絕大多數人都被唬住,甚至都搞不清楚王孝成是不是做錯了。 在王孝成被誅之后,徐武宣他們即便心想著保全王孝成妻兒,也只敢私下里秘密進行,不敢同氣連枝聯絡他人;要不然也不會有這么多的曲折。 “王憲、宗奇,你們快過來與王樊相認!”王舉將站在客堂門口盯著院中動靜的兩名青年招喚過來,叫他們與徐懷相見。 王舉雖然要比其兄王孝成年幼十數歲,此時也才四十歲出頭,但王孝成之前有兩個兒子都夭折了,等到徐懷時乃是中年得子。 因此十七歲就成家立業的王舉,所生養的長子王憲卻要比徐懷大上三歲;而領著眾扈衛到別院安頓的次子王峻則與徐懷同年。 而徐懷實際年齡也比他自以為的大出一歲去。 范雍年紀比王舉稍長,獨子范宗奇與王憲同年,范宗奇、王憲、王峻三人目前也在都部署司為役卒,都已經成家立業。 范宗奇娶的是王舉的獨女,而王憲、王峻娶的則是范雍兩個女兒;他們兩家的命運,也算是完全交織到一起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秘密 徐懷自幼就在桐柏山里渾渾噩噩長大,恢復神智之后,要說當世的親孺之情,他從內心深處更認可自己是徐氏子弟。 而盧雄、范雍、徐武磧、蘇老常以及他完全沒有印象的養父,他們身上的忠肝義膽,以及他郁苦十數年的養母,臨病逝前心里都還有著深切的喪子之痛跟恨,卻對他的慈愛照顧有護,這種種情緒這一刻再次交織到一起,也令他激動感慨不已。 王憲、王峻、范宗奇都已成人成家,此時在都部署司擔任押隊、旗頭等小兵目,也都知曉自己的身世,但真正確認徐懷乃是王孝成當年并沒有在管涔山被害的幼子王樊,還是盧雄這次到應州來。 徐懷在河東是一個極特殊的存在,之前有關他身世的傳言,王舉、范雍他們不會輕信,但徐懷對外公開的年齡僅十八歲,即便確認身世之后,也僅有十九歲。如此年輕,卻屢立殊功,以致劉世中都以經略使的名義,舉薦他擔任重建之后的天雄軍第十廂都虞候、朔州巡檢使,這在當世堪稱傳奇了。 所以說,不管王番在離開嵐州時曾不惜公開表示已與桐柏山眾人分道揚鑣,河東都以為徐懷是靠王稟、王番的關系上位。 劉世中作為蔡系干城,之所以親自出面舉薦,在外人看來也無外乎蔡系因岳海樓通敵之事陷入被動,在很多方面都不得不做出讓步。 待眾人情緒稍定,徐懷問王舉、范雍:“此時王、范兩家還有多少人在太原?” 范雍還以為徐懷擔憂他們相認的消息走漏出去,會令蔡系對他們在太原的家人不利,寬慰他說道: “我們兩家遷居太原十數年,我與你七叔在都部署司也算是資深老吏了;這次也是知道你要來應州參加軍議,將招應之事承接過來,不虞有人會懷疑我們頭上的;要不然我們過兩天就找機會陪盧爺去朔州找你們了……” 徐懷知道范雍他們想岔了,開門見山的問道:“兵部郎中劉俊前往大同勸降,為守軍射殺之事,你們可知道?” “???”范雍震驚問道,“我在行轅聽到你們過來的消息,便趕著出城迎接你們,卻沒有聽說劉俊在大同城前遭射殺之事——適才轉運副使郭仲熊出西城門親自扶棺所接尸首,是兵部郎中劉俊的?” 劉世中、蔡元攸都不親自出城接回劉俊的尸首,就有意想拖延著,不讓消息太快擴散出去,他們擔心軍卒義憤躁動,令他們不得不出兵強攻大同。 王舉陪同盧雄一直都留在宅院之中,自然更不清楚大同城下所發生的一切。 “大同守軍這是意欲何為?”盧雄聽到兵部郎中劉俊前往大同勸降卻被射殺的消息,震驚的問道。 盧雄得王稟授令再次趕來河東觀望形勢,就考慮到大同守軍有可能傾向投降赤扈人,但不管怎么說,他都沒有想到大同守軍有什么理由射殺大越派去勸降的使臣。 這太異常了。 “赤扈王帳應還沒有最終決定撕毀與大越的秘約,但已有不少王公大臣蠢蠢欲動、按捺不住了,所以他們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繞過赤扈王帳的授命,”徐懷說道,“大越與赤扈秘約以武周山、晉公山及渾河為界,界南歸大越,但倘若大越不能勸降大同守軍,又遲遲不敢強攻大同,或遲遲攻陷不下大同,此時集結于陰山以東的赤扈兵馬再南下進攻大同,迫使守軍投降,誰能說赤扈不守信義?” 在場沒有外人,徐懷將客堂里擺放茶具、神龕的八仙桌拖到屋子中間,將堪輿圖鋪開來,上面清晰標識兩萬多赤扈騎兵在陰山東麓集結、活動的軌跡,標識大同、懷仁、金城以及蕭林石在蒼頭河谷(參合口)的兵馬部署;他也將岳海樓從嵐州消失數月之后再次出現,便是在管涔山馬營海寺與曹師雄秘密見面之事都一一相告。 越雨樓在大同城安排有眼線,雖說目前未必察覺到岳海樓等人在大同城內活動的跡象,徐懷也無意安排更多的人手冒險潛入大同城,但毫無疑問大同守軍射殺劉俊這事,已經再次令大越陷入被動之中。 “曹師雄果真有問題?”盧雄不懷疑徐懷的判斷,但聽到岳海樓消失數月后再次出現在嵐州,竟然是與曹師雄秘密見面,當然是難抑內心的震驚。 “曹師雄出知嵐州,看似官聲極好,地方士紳也大多覺得他好,但他在管涔山捐資修繕馬營海寺,便廣納四方游僧駐錫,他本人也隔三岔五去聽經禮佛,還專好找蕃僧詢問漠北之事,我們便注意到異常,直到數日前看到岳海樓的蹤跡在馬營海寺出沒,”徐懷說道,“岳海樓與曹師雄見過一面之后,就再次消失蹤跡,我懷疑他此時有可能在大同城里!” “……” 盧雄離開嵐州之前曾趕往朔州去見徐懷,卻被徐懷拒之城外。 他心里對此沒有什么怨意,卻惦記著曹師雄這人是否可靠,沒想所擔憂的最壞結果竟然發生了,真是急得要跳腳,吸著涼氣說道, “王番年前不該薦曹師雄出知嵐州兼領天雄軍,這下子成大患了!” “該來的總歸會來?!毙鞈研那槠届o的說道。 雖說最初知道王番舉薦曹師雄出知嵐州兼領天雄軍這事時,徐懷全盤計劃被打亂掉,心里急得更想罵娘,但事情已經過去了,他這時候也能平靜的回過頭去看待這事。 拋開個人主觀上的不爽情緒,客觀的說,王番舉薦曹師雄執掌西翼嵐州軍政,這令徐懷放棄掉從嵐州、經太原等地直接南下的幻想。 若非如此,徐懷也很難下定決心強開西山通道。 退一萬步講,就算王番不舉薦曹師雄,最終是由朱沆出知嵐州兼領天雄軍統制,也不可能逆轉赤扈鐵騎經河東南下入侵中原的歷史軌跡。 天雄軍經過一番整頓,或許會恢復一些戰斗力,但絕對沒有資格去硬擋在荒漠草原瀝血廝殺數十年未休的赤扈鐵騎。 而以朱沆的性情與氣節,斷無可能投敵,也很難叫他果斷棄城南撤,最終的結局很可能是率天雄軍被數倍強敵圍困在某座孤城之中,苦等許久都不見援兵而日益衰弱,最后突圍無望而全軍覆滅。 朱沆歸京而王番薦曹師雄執掌西翼嵐州軍政,叫徐懷放棄幻想后,同時也最大限度的削弱了嵐州及河東路司對朔州的約束。 要不然,徐懷無論是從個人情感,還是道義上,都沒有辦法棄朱沆獨去。 而在如此嚴峻的威脅之下,他并沒有能力去承擔起太沉重的責任。 徐懷此時能如此坦然看待王番薦曹師雄執掌嵐州軍政,是他清楚知道歷史將如此走向,王番薦曹師雄這事只能算是歷史洪流中的一朵偶然性的浪花,赤扈鐵騎悍然南下時,曹師雄不投降過去,也會有其他的無骨將臣甘為前驅。 不過,對盧雄來說卻不這么想,他此時猶后悔不迭的說道:“王番舉薦曹師雄之時,我應該勸相爺找你說一聲的,不該猶豫的!” 范雍、王舉這些年雖然在都部署司為吏,但接觸不到核心的機密。 徐武磧見他們眼睛里有很多的困惑,猜想盧雄這次到應州,應該還沒有機會跟他說很多機密事。 徐武磧接下來便將桐柏山匪亂、徐懷千里護送王稟赴任嵐州以及助朱沆率萬余天雄軍殘部從大同城撤離,以及桐柏山卒編天雄軍第十廂駐守朔州,以及他們在過去幾個月時間基本完全控制西山南部地區等情況,一一說給范雍、王舉等人知道。 “你們與天雄軍第九將(廂)上交過一次首級請功,但都部署司都以為你們所殺都是普通蕃民,草草計功了事,并沒有深究這事,”范雍、王舉震驚問道,“而你們除了那次上交數百蕃兵首級,之后再無戰功稟請,府嵐北部的西山,怎么就全部陷落你們的控制之中……” “徐懷一直以來都斷言赤扈人必然南侵中原,雖說絕大多數人都不以為意,但我們一直以來都據此進行準備?!?/br> 徐武磧說道, “王番郎君薦曹師雄出知嵐州,我們擔憂曹師雄有可能在赤扈鐵騎南下時直接投靠過去,令朔州淪為南北退路都被堵死的孤城,我們這段時間以來在朔州,主要便是集結兵馬攻打、經營西山。只是這時候從河東到朝廷,都還在做與赤扈人聯手攻陷燕云的春秋大夢,我們當然不可能事事都稟報路司。當然,劉世中、蔡元攸之流他們也早就懷疑徐懷的身世了。王、范兩家在太原的家小要是不太多,還是盡早都轉移到西山,防止局勢隨時會猝然惡變。特別是曹師雄隨時有叛變的可能,到時候路途堵塞,必然有太多的事顧及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