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114節
第三十四章 山重水復 在場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王番秘使赤扈之事,一直以來都以為王萱父母雙亡,與王稟祖孫倆相依為命,卻沒有想到在這時不僅傳來王番活著的消息,竟然還來到嵐州。 當然,蘇老常除了替王稟、王萱祖孫二人感到高興外,還注意到一個關鍵信息,那就是王番這次是奉旨來嵐州任事。 蘇老常家道雖說中落了,但他畢竟是官宦家出身,他年輕時也有志科舉,對當朝故事還是相當了解的。 之前王稟諫阻伐燕之事,觸怒當今圣上,以不恭之罪先貶唐州,再貶嵐州,普通人可能不清楚什么,但蘇老常心里很清楚,只要以蔡鋌為首的主戰派不失勢,王稟幾乎是不可能東山再起、再回中樞的。 然而誰又能想到,會有今天的變數呢? 王番秘使赤扈六年之久,期間一直都無音信,那定然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而他兩個月前又能與赤扈秘使抵達汴京,說明王番費盡千辛萬苦,最終還是抵達赤扈人的王帳,完成秘使赤扈的任務。 即便王番是在雙方已經敲定聯兵伐燕之事后才抵達赤扈人的王廷,看上去沒有什么實際的功勞,但他歷經千辛萬苦,甚至可以說是歷經劫難走這一遭,這番苦勞卻不是誰能否認的。 甚至在以儒家忠孝立國的大越,這更顯然得彌足珍貴。 人的情感又往往是互通的。 王稟當初諫阻聯兵伐燕,也是憂唇亡齒寒之禍,甚至為探明赤扈人的底細,不顧兇險舉薦自己的長子王番秘使赤扈,又歷經這樣的艱辛跟劫難,才得回汴京。 不要說蔡鋌等主戰派朝臣了,即便當今圣上,倘若還對王稟當初諫阻時說了一些不那么客氣的話懷恨在心,也將難逃一個昏聵苛責的評價。 蘇老常覺得這時候不再是王稟能不能起復的事了,而是何時起復,以及起復到什么位子上的事。 蘇老??赐醴A、盧雄身邊除了王孔外,還有一名臉容枯峻、身形削瘦的漢子是陌生面孔,猜他應該就是王番差使到石場報信之人。 這會兒他也不方便直接追問王番到嵐州到底是得了什么差遣,只是跟徐懷說道: “如此大喜之事,徐懷你當護送王稟相公、萱小姐前往岢嵐城與大公子見面!” 王稟與盧雄中途繞道來鑄鋒山莊,除了要接上王萱外,也是來邀徐懷同行。 王番在這個節骨眼上奉旨到嵐州任事,忙碌到無暇趕往嵐州石場見他受盡委屈的老父親,必然是跟此時已經進入緊鑼密鼓節奏的伐燕戰事有關。 徐懷以往說了很多話,王稟未必都能聽進去,但有一點是被徐懷說到心坎里,那就是王稟還真不放心將伐燕大計,悉數交給蔡鋌這些摻雜太多私欲的人手里cao弄。 以往嵐州這邊郭仲熊、岳海樓一明一暗籌措伐燕戰事,他們再憂心如焚,卻沒有資格置喙;之前為了將五百囚卒編入廂軍,也是搞出那么大的動靜才得手。 但是,他們卻沒有想到王番竟然能死里逃生、完成秘使任務回來,也沒有想到王番還奉旨來嵐州任事。 見王稟、王萱都有些迫不及待要即刻趕往岢嵐城,徐懷跟蘇老常說道:“蘇老爹,你留在山莊,我們陪王稟相公走一遭!” 雖說當世男女之防不甚嚴密,柳瓊兒到底不好意思在王稟、盧雄面前與徐懷共乘一馬,便將蘇老常那棗紅馬牽過來,牽馬時低聲跟蘇老常說了一聲,要他回到山莊后立刻安排鄭屠也趕去岢嵐城。 也不需要柳瓊兒多作解釋,蘇老常也知道她的想法。 說到底,他們并不知道王番的秉性及脾氣,也不清楚王番會怎么看待他們,有鄭屠這么一個八面玲瓏的人物跟隨,很多徐懷與柳瓊兒、殷鵬他們都不方便露面的事,則可以由鄭屠去做。 王稟、王萱祖孫乘車而行,其他人都乘馬,簇擁而行離開石牌門,往驛道方向而去。 “這位乃鄭壽鄭爺——當年有五人隨大公子秘密出使赤扈,唯有鄭爺歷經千辛萬苦,才護送大公子完成出使任務回到汴京?!蓖醴A、王萱迫不及待要趕往岢嵐城,盧雄等到途中才有機會給徐懷介紹報信之人。 徐懷看鄭壽年紀不會太大,但臉容黑瘦堅毅,像歷經歲月侵蝕的山巖,也不知道他們這些年在北地經受了怎樣的辛苦,拱手致禮道:“徐懷見過鄭爺——都不敢想象鄭爺與大公子這六年歷經怎樣的磨難!” 鄭壽隨王番抵達嵐州,得知王稟所在后,就快馬加鞭趕到嵐州石場報信。 在石場官舍說過這些年出使赤扈的艱辛跟劫難,又匆匆上路趕來鑄鋒山莊,他都沒有時間了解桐柏山匪亂的細情。 他這時候也只是朝徐懷拱拱手,算是還禮。 在拐入驛道時,鄭屠帶著牛二從后面策馬趕上來。 鄭屠追隨徐懷之后,各方面改觀極大,但潑皮的底色還在,他自視不高,也不忤別人會看低他。 他騎馬湊過來找鄭壽套近乎,在趕往岢嵐城二十多里的路程里,巧舌如簧,差點將鄭壽祖宗十八代的底都掏過來。 王番當年秘使赤扈,假扮行商從代州北面的雁門關北上,成功從契丹西京道穿過去,但在陰山北麓被西北諸番部之一的密曲部俘獲。 密曲部當時還是依附于契丹,沒有降服赤扈人,財貨被劫,無以贖身,王番也只能咬死他們是冒險想進漠南草原發財的行商,就這樣他們就淪為密曲部的戶奴,直到密曲部被赤扈人征服才說出身份。 當初護送王番出使的五人都是從軍中挑選身手強橫、精通胡語及地理的高手;鄭壽他們也試圖逃跑或返回汴京報信,但六人身在異域,又被拆散囚于幾乎是與世隔絕的蠻番部落充當戶奴,最后僅有鄭壽活下來,護送王番回到汴京。 其中種種艱苦一言難盡。 王番隨赤扈人新的密使返回汴京,即便消息短時間沒有對外公開,但在小范圍里也是恩榮備至;回汴京不足一月,便得官家三次召見入展面稟出使事。 王番這次也是以天宣殿侍制兼北征軍兵馬都監副使的身份,隨同以麟延路經略使、驍勝軍都統制身份出任北征軍宣撫都統制的劉世中,及以天宣殿大學士出任北征軍轉運使的蔡元攸等,攜旨抵臨太原,總攬河東路司軍政及北征伐燕事宜。 樞密院也早就為這次的北征伐燕,擬定好兵分兩路的詳細作戰方案: 西路軍以河東路經略使葛伯奕兼領都統制,集結天雄軍主力于嵐州之苛嵐、嵐谷、寧武等城,沿恢河往北進攻朔州。 王番這個北征軍兵馬都監副使,實際上所受的差遣,乃是西路軍的兵馬都監、監軍,他將與以知嵐州事兼領北征軍轉運副使的郭仲熊一起,協助葛伯奕推動西路戰事。 而宣武、驍勝等禁軍主力則編入東路軍,由劉世中、蔡元攸二人親自率領,從忻州北上,出代州雁門關,兵鋒直指契丹西南腹心西京大同府南部的應州。 “伐燕這就正式拉開帷幕了??!” 徐懷猜測王番此時奉旨到嵐州任事必跟伐燕相關,沒想到伐燕之戰真的在這一刻揭開最后欲露還羞的帷幕。 也難怪除了一封未能抵達的私函外,他們在嵐州并沒有其他信息渠道知曉王番竟然死里逃生回到汴京了,汴京想必還自以為是的要將這一切當成最高機密保守到最后。 除了王番以天宣殿侍制兼領北征軍兵馬都監副使外,官家這次終于沒有忘掉遠在嵐州有個忠心耿耿的老臣,輾轉反側的始終都念著他、念著大越社稷。 雖然還沒有直接起復,這次傳到嵐州的圣旨里,對王稟也特地加授嵐州防御使許參軍機。 大越立朝承前朝官制,也保留節度使、防御使、觀察使、州刺史等官稱,但這些官稱與實際職務已經脫離開,僅僅是代表某種層次榮謄的虛銜。 不過,王稟這個嵐州防御使雖然不能染指郭仲熊這個知嵐州事所執的州事權柄,但他還有“許參軍機”的名義,也就是說,他能夠對西路軍的作戰安排提些建議,比徹徹底底的虛銜要好一些。 徐懷他今天一早還在苦苦思索,他們僅有五百囚卒隨軍北征,要如何在郭仲熊、岳海樓等人的打壓及干擾下避兇趨吉,卻沒想到這時形勢竟然徹底變了過來…… 第三十五章 故人 鑄鋒堂在岢嵐城的東城南裕巷置辦一座鋪院,在五百囚卒編入廂軍之中后,這邊也正式公開在嵐州從事五兵及騾馬等商貨交易;那里也是徐懷他們在岢嵐城對外公開的落腳點。 柳瓊兒先與王萱及乳娘翟娘子前往鑄鋒堂分號鋪院落腳;徐懷、殷鵬以及鄭屠則與盧雄、鄭壽、王孔陪同王稟前往州衙。 之前整個河東路都主要由天雄軍駐守,現在要將天雄軍的主力從諸州駐地集結到嵐州境內來,需要一定的時間。 不過,都指揮使、都虞候以上的將吏及一批編入西路軍的佐臣屬吏,都已經在午時隨葛伯奕、王番從太原抵達岢嵐城。 雖說葛伯奕到時候會將西路軍都統制的行轅(帥帳)設到北面更接近敵境的寧武城,以便指揮戰事,但這時候將吏都云集州治苛嵐城中。 州衙官廳說是寬敞,也就僅能坐十六七人而已。 而此時州衙之內,都指揮使、都虞侯以及州司曹參軍以上的將吏就有四五十人,大多數都沒能進入官廳說話,只能先坐到偏廂房暫歇。 又由于官廳里的談話會涉及軍機,門外檐廊下禁止站人,大多數中底層將吏以及要員隨扈都只能擠在庭院里等候;廊前有十數持刀甲卒守著。 不過聽傳王稟來到州衙,眾人一起往前院趕來。 王番品秩不高,但當朝權柄跟品秩不直接掛鉤,他奉旨監軍,在西路軍的地位僅次于都統制葛伯弈及轉運副使郭仲熊,算是明明確確的第三號人物。 王稟作為前御史中丞,雖然加授嵐州防御使僅僅是虛銜,但他作為王番的老父,未來又不排除有起復重返中樞的機會,都統制葛伯奕這次也是給足禮數,帶著郭仲熊諸將吏陪同王番到前院來迎。 王番雖說照年紀才四旬出頭,但此時看上去又黑又瘦,甚至予人嶙峋之感,眼眸卻炯炯有神,看到老父親走進庭院,也不顧官袍在身,雙膝跪地泣道: “孩兒不辱圣命,出使回來了!” “好好!”王稟下馬車時還說要控制情緒,這一刻也是禁不住老淚縱橫。 看到這一幕,徐懷也是頗為感慨。 葛伯奕也是午時才到嵐州,還有一些緊要軍機之事要議,沒有時間給王稟、王番父子敘舊,當下先給王稟介紹身邊幾個主要將吏。 徐懷之前沒有機會見郭仲熊,這時候見他須發半白,臉容陰郁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卻是岳海樓藏身牢營,徐懷與他打過兩次照面,僅僅是之前沒能確認他的身份罷了。 在前院簡單寒暄過,葛伯弈便邀王稟一起進官廳議事。 徐懷他們作為王稟的隨扈,卻是有在官廳前的院子里落腳的資格。 “媽丫,咱們是不是也算飛黃騰達了?”鄭屠看身邊有不少身穿官服將袍之人,跟他們一起站院子里干等,一點都不覺得只能在院子里等著有什么不爽,還禁不住有些小激動的問徐懷。 鄭屠反應到底比蘇老常、柳瓊兒他們慢些,這會兒才琢磨透王番成功出使赤扈回京對他們的意義。 “別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叫別人看輕了我們!”徐懷窺得廊下站在甲卒禁止無關人等靠近,但廊前步階那邊空出一片,他直接拉鄭屠走過去一屁股坐下來,也不管這些甲卒以及官廳那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如何看他,徑直將腰間佩刀解下來,橫在膝前,省得長鞘磕到地上。 有些話徐懷不便叮囑盧雄,便直接通過行動告訴盧雄以及官廳里的王稟,他還要當一個性情粗魯的少年。 而這院子里乃至官廳之中,有一個算一個,徐懷都不覺得誰有資格讓他干站著:沒有椅子坐,小爺就坐地上。 廊下值守的校尉,眉頭跳了好幾跳,終是忍住沒有出聲驅趕眼前這個隨王稟過來的粗魯少年。 官廳里的大人物,當然更是無視徐懷的存在,總不可能為這些細枝末節駁王稟的面子。 徐懷看到不遠處的陳子簫、曾潤眼神不時朝他們這邊瞥過來,高興的揚手打招呼:“哎呦,這不是曾郎君、陳將軍嘛?你們怎么也在外面干等著啊,都沒在里面撈到一張椅子坐啊,這他娘誰瞎了眼?來,來,來,我給你們挪個位子坐,以后咱們還要相互照應哩……” “還說我小人得志嘴臉,你瞧瞧你?”鄭屠心頭犯忤,小聲嘀咕道,“你小點聲,就不怕被趕出去???那得多丟臉??!” “沒出息的家伙!”徐懷笑罵鄭屠道。 陳子簫悠然看著院角槐樹的婆娑樹姿,沒有理會徐懷。 曾潤卻還念著曾被徐懷羞辱的舊事,一張頗為白凈的臉,牙齒咬得頰臉青筋都微微顫動起來。 不過,葛伯奕在朝中是中立派,對聯兵伐燕之事也向來是慎謹態度,既不反對,也不支持,可以說是老jian巨滑;嵐州地方官吏可以說大部分也是這樣的態度,以致王稟之前能借糧谷事張牙舞爪,他們被迫做出退讓。 現在王番到嵐州來,王稟隨時都有起復的可能,他再看不慣徐懷小人得志的嘴臉,也只能生生受著。 見鄭屠一臉怕被趕出去的樣子都不搭理自己,徐懷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亂畫,心里卻暗暗琢磨: 伐燕分兵東西兩路,西路軍這邊以中立的天雄軍為主,也就郭仲熊算是蔡系鐵桿,岳海樓怎么不去代州跟蔡元攸會合,還繼續留在嵐州? 還是說他有其他什么事情需要暫時留在嵐州,過幾天就會去跟蔡元攸會合? 徐懷心里想著事,沒多久就見王稟在王番攙扶下走出來;葛伯奕等人站官廳廊下送行,原來卻是葛伯奕通情達理,說過一些話就先讓王稟、王番先離開去敘父子別離之情。 還有一名相貌儒雅、氣度頗為不凡的中年官員跟著王稟、王番父子走出來,朝庭院里的鄭壽問道:“萱兒在哪里?” 剛才一堆將吏跟著葛伯奕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寒暄,徐懷都沒有特別在意這人;盧雄也不認識這人,但聽他稱呼王萱語氣親切,便回道: “鑄鋒堂在嵐州有分號鋪院,萱小姐不便直接到州衙來,先去那里等候了?!?/br> “那我們就不在這里耽擱了——看王番這樣子,不知道他有多巴不得想見到寶貝女兒呢!”中年官員笑著說道。 沒有人相告桐柏山匪亂的細情,王番此時也僅僅知道妻子病逝之后,老父遭貶,獨女王萱也跟隨著千里迢迢奔走唐州、嵐州,不知道吃了多少辛苦,心里痛惜得很,真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往州衙外走去。 眾人走出州衙不久,有十數人牽著馬急沖沖的從別處追趕過來,為首兩名青年一邊走一邊喊:“父親、小姑夫,等我們一等,你們怎么這么早就出來了?” 中年官員臉色微沉,問道:“你們兩個混賬家伙,才多大會兒工夫,跑去哪里鬼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