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78節
“我可能是有些杞人憂天,但今日一戰,叫我聯想頗多。不管之前心里對賊寇有多畏懼,但今日之事實,大家都能看清楚,賊寇事實上就是這么弱,就是這么不堪一擊,而絕非我們有多強。事實上我們并沒有多強,甚至只要賊軍稍稍有序一些,哪怕在跳虎灘多建一座營寨,我都不敢如此用險。然而,這么簡單的事實,賊寇以及淮源絕大多數人,到這時也都沒有想明白,到這時候還在問,跳虎灘營寨怎么就這么奪下來了,賊寇再怎么樣,兩千多人吶,不應該敗得這么稀里糊涂、這么慘???我就在想,這個道理放在大越與赤扈人的頭上,也許是相通的……”徐懷站在臺階上,悠悠說道。 雖說徐懷這番話難叫徐武江、徐武坤有多深的觸動,王稟、盧雄卻都沉默下來。 徐懷的話外音他們是明白的,那就是大越可能比他們所想象的還要孱弱、還要不堪一擊,還要一觸即潰,就像今日大戰之前的跳虎灘賊營。 過了片晌,盧雄看向王稟說道:“相公,或許恰如徐懷所說,大越現在也就剩龐然軀殼嚇人——你也曾說過,黨項人、契丹人百年來也已腐朽墮化,對大越實難再構成多大的威脅,但赤扈人崛起三四十年來,征戰不斷,兵鋒卻是磨礪得最鋒利之時啊,不能等同視之——這可能是朝堂諸公所忽視的……” 王稟沉默的看著泥地上所畫的跳虎寨營寨簡圖,處處漏洞,防御簡陋得令人觸目驚心,忍不住捫心自問,這才是大越的真實面目吧? 徐懷知道王稟、盧雄這樣的人物,不會看不透今日這戰的玄機,也定能從這玄機里感受到更多的東西,他繼續說道:“當然,我寧可這一切是杞人憂天,但我們推動在這里建城,也沒有太大的難度了,僅需要稍改說辭而已,為何不順水推舟一把?” 置不置縣對諸大姓宗族會帶來多大的好處,徐懷不甚關心。 他明面上想推動建城,促成桐柏山置縣,實際上他卻是要拿置縣這個名義,說服諸大姓宗族愿意一起出力在淮源建造一座城池。 建和元年,帝避虜欲往南陽,遇賊桐柏山道,可以想象這一幕真要發生了,桐柏山以北的整個黃淮平原實際都處于虜騎鐵蹄的威脅之下。 桐柏山此時在整個天下格局里,是看不出有什么獨特的地方。 然而等整個黃淮平原都處于虜騎鐵蹄威脅之下的時候,西接秦嶺、庇護南陽盆地;東接淮陽山、控扼淮水上游的桐柏山,戰略地位就突出了。 即便是未雨綢繆,在此時實際并沒有太大阻力的情況下,徐懷當然要考慮怎么推動在淮源建城了。 “那明日舉行鄉議之時,武江你就說徐懷太過莽撞,得勝全憑僥幸,實非用兵之道。而此時東岸形勢稍定,淮源更需徐徐圖之,不能再輕用徐懷這樣的莽將上陣,以免招來輕敵之潰!”王稟思量良久,說道,“唯有如此,在淮源筑城才更順理成章一些……” “哈哈,也是,”徐武江笑道,“徐懷沖鋒陷陣太過犀利,倘若三五日后再獲大捷,就算諸大姓宗族還愿意攤派建城所需錢糧,泌陽城里諸多官紳也阻撓,以免淮源從泌陽縣分割出來——但叫徐懷不再領兵出陣,戰事節奏放緩下來,筑城就成了順理成章之事,倘若誰想阻止,便叫他們領兵來進剿匪軍便是……但這事瞞不過鄧珪???” “徐懷不上陣,鄧珪還能強拉他上陣不成?”徐武坤笑道。 “不叫徐懷上陣,也非全是這個原因,”王稟見徐武江、徐武坤都為今日大勝振奮,微微蹙著眉頭,說道,“今日之勝,賊寨之簡陋,徐懷捕捉戰機之精準,盧雄都跟你們說過,但最根本的一點,還在于徐懷以雷霆之勢,從徐武富手里奪得徐氏族兵,實是鄭恢與賊酋所不能預料。要不然,以鄭恢以及蔡鋌所暗遣到桐柏山里掀風攪浪的那些人的能耐,還不至于看不出跳虎灘賊寨存在如此致命的破綻……” “我就不明白了,王相公說鄭恢這些人物能看到跳虎灘賊寨存在致命破綻,為何卻坐視不理?”徐武江有些卡殼問道。 “這是他們太過自信啊,”王稟感慨說道,“你想想看,倘若這次是徐武富主導徐氏族兵整編進淮源鄉營,你們以為今天有可能打跳虎灘賊寨嗎?” “……” 徐武江愣怔在那里,這時候才陡然省得他們今日為什么能斬獲大捷。 他轉頭見徐懷雙手抱著后腦勺,蹺腳靠著廊柱,訝然問道:“王相公所說的這些道理,你早就知道?你腦筋開竅后,怎么就能想常人所未曾想、思常人所未成思?” “我不知道啊,我也正聽王相公、盧爺教誨??!”徐懷說這話半點誠意都沒有,蹺著二郎腿還抖了兩抖。 徐武江坐直身子,朝王稟行禮道:“武江生于草莽,廝混于草莽,自以為通曉人心,今日得勝也洋洋得意,然而聽王相公、盧爺這番言,才識得自己是何等的淺薄——請還王相公、盧爺不吝教誨……” “王相公、盧爺是什么樣的人物,十七叔你可真是占大便宜了??!”徐懷笑道。 王稟見徐武江孺子可教,微微頷首道:“徐懷是莽虎,也是妖孽,我與盧雄可都不敢教他,但徐都將要是不嫌棄王某所學粗陋,征戰之余,得閑坐在這槐柳之下,喝茶弈棋卻是寫意?!?/br> 徐武江也好,唐盤、徐心庵、仲和以及殷鵬、周健雄、韓奇、唐青、唐夏、徐四虎等人,這時候在桐柏山里都能算得上后起之秀,但包括徐武坤、徐武良這些人在內,他們都一直在最底層掙扎,眼界到底有限。 而桐柏山說破天,又能算得上多大的地面? 不要說具體的統兵治軍之務了,他們對更為復雜的人心博弈,都是遠遠不能跟王稟、盧雄相比的。 王稟、盧雄這時候愿意傾盡所學以及畢生學識來教導他們,才是他們最大的收獲跟幸運。 “跳虎灘之勝可一不可再,特別是我們還不清楚鄭恢他們在桐柏山有多少嫡系人馬,接下來也很難再猝然得大勝的,更主要的是要放下這樣的想法,”王稟接過他剛才的話題,繼續跟徐武江說道,“所以放緩戰事,從白澗河西岸往東徐徐收緊,才是用兵之正道……” 有些話,王稟當然可以直接跟鄧珪談,但除了作為貶臣,在形勢順利時要知進退外,他也更希望徐武江真正成長為挑起大梁的人物,有些事便跟他解釋得很詳細。 徐懷在旁邊笑道:“也該叫唐盤、徐心庵他們試著獨自領兵去跟賊軍交鋒了,總不能我一直帶著他們打……” “叫你這話說的!”徐武江禁不住苦笑起來,忍不住伸手去拍徐懷的后腦勺。 徐武江很清楚,現在需要上陣領兵錘煉了,可不僅僅是唐盤、徐心庵、徐四虎等人。 出于對鄭恢這些人物的警惕跟慎重,戰事不得不放緩下來,其實也是他得以錘煉的機會,畢竟不是誰都能像徐懷這般,開竅之后便妖孽得令人難以置信…… 第一百一十七章 陷落 賊勢猖獗時,大姓豪族皆愕愕,而今日看賊寇不堪一擊,有人主張沉穩行事,卻也有不少人迫不及待想趁勝追擊,以最快速度橫掃白澗河以西的賊軍,剿平匪亂。 原本定于明日午后才舉行的鄉議,也在這些人的主張下連夜召開。 巡檢司官廳并不寬敞,軍寨內不多的空閑建筑,包括驛館在內都叫百余匠戶入住,每日打造兵甲軍械不斷。 應召趕來的都護、耆戶長都安排住到早已人去樓空的悅紅樓里,鄧珪也是連夜在悅紅樓挑了一處寬敞的大廳召集鄉議。 紅燭高燒,徐武江作為鄉營都將,又是攻打虎跳寨的直接指揮人,眾目交睹,站起來侃侃而言: “徐懷是我徐氏子弟,自幼有勇力,刀槍弓矢也非常人能及,但莽撞有余而沉勇不足,難堪大任;跳虎灘之勝,也實是僥幸之極。此時街巷民宅皆議是徐懷之功,實未識得其害,我這時也不敢貪功,不能不據實相告諸位——以我所見,今日實是鄧郎君看這莽貨違令亂打,突入敵寨之后隨時都有傾覆之危,當機立斷傾全軍而上才得全大勝。要不是如此,這莽貨從北寨墻突入賊寨難逃覆滅之禍,而鄉營在賊寨之下也必致慘敗,千百人性命危于懸絲。這樣的勝績,實可一卻斷不可再,我已令徐懷閉門思過,暫時不能再叫他領兵……” 匪亂的根源以及鄭恢這些人還不能提,徐武江要公開主張放緩戰事,為筑城之事做鋪墊,也只能如王稟所言,將緣由都推到徐懷的莽撞上。 “徐武江卻還有些清醒,這一切還是五叔早就看得清楚!” 因為徐氏出了大力,徐恒與徐武磧都得以陪同徐武富坐在內側。 徐武江這番話叫他人感到意外,徐恒卻覺得應是如此,低聲跟他父親徐武富說道。 徐武富沒有理會徐恒,低聲問徐武磧:“徐武江他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急著打了?” 徐武富這么想很正常,在看他看來,就算徐武江認識到徐懷莽撞所帶來的不確切性,就算徐武江擔心在背心攪起匪亂的那些人物,暗中加以限制就可以了,也沒有必要當眾自曝其丑。 哪有將潑天大功拱手讓出的道理? 除非他另有所謀。 徐武磧皺起眉頭,猜測說道:“不想急打就是想緩打,將徐懷那莽貨雪藏起來,或許是為了他與徐武坤、徐武良、徐心庵、徐四虎等人能有更多率兵上陣露臉的機會吧?” “應是如此,徐懷那莽貨總不可能永遠為他們控制,而他心里也清楚,他根基尚淺,鄧珪、王稟到底是不是桐柏山里人,待匪事靖平,鄉兵歸田,他實沒有多少資歷與我抗衡,才不惜拖慢戰事,以逞他的私志?!毙煳涓蛔砸詾樗c徐武磧窺破徐武江的算計,臉色越發陰沉。 鄉兵有事召集,無事時歸田,非秋訓時節,也禁止無故召集。 無故召集鄉兵,想干什么?真當桐柏山里沒有國法了? 各大姓宗族常備武力,以莊客為主,這是需要拿錢糧雇傭的。 現在看族兵被徐武江等人奪去,但等到匪事靖平、鄉兵歸田之后,上房徐手里有那么多的田宅草場,拿錢糧重新從這些人手里雇傭莊客、幫閑,都是順理成章的事。 到時候他們也就能自然而然的,重新在玉皇嶺掌控主動權。 當然,徐武江這些人想要跟他們對抗,甚至在匪事靖平之后繼續壓制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獲得更大、更強的聲望,以便能在匪事靖平之后,繼續將一批中堅骨干攏住,并解決他們的生計問題。 在徐武富他們看來,徐武江有意拖延戰事節奏,實是為這個做準備…… …… …… 鄧珪他是不想節外生枝,但徐武江事前跟他打過招呼,這也是王稟除了擔憂鄭恢等人不容輕視外,同時想推動在白澗河東岸筑城,他也只能配合行事。 置縣對他來說,沒有多少好處,畢竟置縣之后,他一介巡檢使,怎么破例都很難轉任幾由士臣獨攬的知縣一職,但真要能成功筑城置縣,地方志必有他鄧珪濃重的一筆,也不能說有壞處。 現在關鍵的還是說服各家拿出錢糧來。 今日諸都保、耆戶長聚攏過來,最先議論的就是明里暗里抱怨鄧珪給鄉營的賞功太重:殺傷俘虜最高斬首可得十七貫錢,跳虎灘大捷目前還沒有統計出最終戰績,但五六千貫賞錢卻是要撒出去的。 而這些賞錢州縣是不會認的,巡檢司的小金庫里也沒幾個錢,這些包括鄉營的兵餉、吃食,最終都要攤派諸大姓宗族頭上的。 召集鄉議之初,各家都答應出人出錢糧,但真要攤派了,各家又各有心思。 鄧珪對此也甚是無奈,面對種種說辭,他也只能哄騙恐嚇雙管齊下,好在他此時也不會被大姓宗族牽著鼻子走就是了。 過去近兩個月里,他們在淮源街市外圍,拆屋挖土,堆出一道土垣,也有七八尺高,但之前太倉促,廢棄的磚石、殘木斷瓦乃至梁檁等物都摻和著泥土統統都埋了進去,更不要說之前先清理出地基來了。 當時主要也是迫切要限制賊軍隨意殺入街市,壓根就沒有想過要用版筑法,建一道真正的護墻出來。 這么一條土垣是極不穩定的,很容易垮塌,絕對不能算合格的城墻。 不過,這時候想要將這道土垣清理掉,也極耗人力、物力,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這條土垣的里外側,用磚石包砌厚墻。 街市東西寬三百余丈、南北闊兩百余丈,卻是夠得上縣域之城的標準,但燒制如此之多的城磚進行漿砌,少說需要兩三萬貫錢糧,各家不叫喚? 鄧珪也怕將各家嚇著,與徐武江商議,決定先提緩攻之事,暫時不提筑城。 徐武江都站出來說今日一戰勝得僥幸之極,這叫幾個激進叫囂著出兵白澗河西岸橫掃賊軍的人也都偃旗息鼓下來,到凌晨時,鄧珪擔憂各家會反對筑城這事也迎刃而解了。 凌晨時,十八里塢失陷的消息傳到淮源…… …… …… 黑山虎高祥忠從婦人裙衫撕下一塊綢布,擦拭刀上的血跡。 看著床榻上血淌了一片,年輕婦人氣絕死去,雪白豐腴的長腿露在裙衫之外,他也是暗感后悔。 他心里想,不從就不從唄,被咬一口也沒有破皮,怎么就沒能按住性子一刀就捅殺了呢? 桐柏山里頭要找這么一個嬌滴滴的年輕婦人不容易,他應該將這婦人關起來慢慢調教的啊。 高祥忠暗自惋惜了一陣,將染血綢布扔婦人尸體上,才打開房門,看手下幾個頭目以及傳信的人都在外廂房,皺著眉頭問道: “跳虎灘營寨這就失陷了?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他們三人都他娘吃屎的,哪怕是兩千頭豬塞寨子里,也不至于被殺成這樣???還有這都啥時候了,老yin鴉他們在跳虎灘被殺得大敗,怎么消息才傳過來?他們都被殺死了?” 人的心態便是如此。 要是在攻陷十八里塢之前,聽到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他們在白澗河東岸被殺得大潰,兩千兵馬才逃出四五百人來,高祥忠即便不被嚇得魂飛魄散,也會急得跺腳罵娘。 他們現在攻下十八里塢了,高祥忠乍聽這樣的消息,除了一時氣急,失手殺了咬他一口的婦人頗感惋惜外,卻沒有半點的驚慌,心里只是以為郭君判這些家伙太他娘無能,一點屁事都辦不好,什么事都得勞煩他們去收拾殘局、擦屁股。 他還能悠閑的將刀上血跡擦凈才打開門問詳細,顯然非常的有大將風度。 “郭、潘、周三位頭領都在黃橋寨卻是無礙,消息午時就傳到淮瀆,但鄭恢卻將所有人都扣了下來,禁止他人進出淮瀆;直到高爺、仲爺與大將軍攻陷十八里塢的消息傳到淮瀆后,鄭恢才放人過來傳信?!眻笮湃苏f道。 “……”高祥忠皺起眉頭,過了片晌才嘆了一口氣,跟幾個頭目說道,“這個鄭恢卻是有些名堂,也不知道陳子簫從哪里將這些人招攬過來的——你們他媽也別急著搶娘們玩了,趕緊將兄弟們都收攏起來,先去淮瀆……” 唐氏在十八里塢聚族而居,也是好幾座寨子分布于左右溪谷山地間,他們除了之前拔下三座小寨外,今日所陷也是十八里塢的唐氏主寨,也是最難打的一座塢寨,石砌寨墻有一丈余厚、兩丈余高,地勢還險。 即便唐氏還有大量族人都從后寨逃往另外兩座小寨以及后面的山林之中,但也不怕能有什么威脅了,唯一可惜的就是不能進一步擴張戰果。 然而事有輕重緩疾,即便高祥忠認定郭君判、潘成虎等人太無能,但白澗河以東區域都脫離控制、淮源兵馬有可能士氣大振,也是他們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所以,當下他還是覺得要聽從陳子簫的命令顧全大局,第一時間將精銳兵馬都拉回淮瀆舊寨,做好充足的準備。 第一百一十八章 為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