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68節
往年每到五六月份往后,淮水漲起來,用筏舟載裝商貨出山,再從信陽、潁蔡等地購糧及棉麻等布料,是大宗物料交換的高峰期。 然而今年二三月以來,虎頭寨兩次肆無忌憚闖入走馬道劫殺商旅,就已經令商貿驟減;到仲家莊遭受血洗、諸寇躁動,桐柏山與外部的商貿就基本斷絕了。 而如此嚴重的匪患,也必然嚴重干擾到各家的農耕。 唐氏、晉氏、周氏,宗族勢力都強,大戶囤糧都不會少,但人丁占絕大多數的貧困農戶,生計卻變得雪上加霜,可以說正面對嚴重的饑荒問題。 這時候族中大戶若對形勢有清醒認識,或宗族有強勢人物站出來主持事務,拿出糧食對缺糧的赤貧戶及時接濟,還不會出亂子。 問題是,王稟可不覺得所有的大戶都能看清形勢,這也是他最擔憂的。 現在好不容易徐武坤潛進來,他最關切的也是這些細節問題。 “那些大戶沒有那么蠢吧,這時候還看不清形勢?”鄭屠不解的問道。 他這些天跟著徐懷,有機會聽王稟、鄧珪、盧雄等人分析形勢、安排守御之事,眼力是蹭蹭蹭的見漲。 “還真有,”徐武坤苦笑道,“兩天前十八里塢就鬧出貧戶搶糧之事,聽說是唐氏幾個大戶,不愿意白白拿出糧食來,只想著將糧食借賃給那些缺糧的貧戶,卻不想有人因此內心更憤恨。搶糧之事雖然被唐文仲彈壓下去,聽說領頭鬧事的幾個都被唐文仲以宗法捆綁活活打死,但賊軍顯然是嗅到血腥味了。剛才唐天德在,我不方便明說,但這兩天賊軍確有往十八里塢聚集的樣子,看情形是要想打十八里塢……” “堂堂唐家,竟然也如此目光短淺?”鄭屠很是覺得不可思議。 徐懷拿腳踢了踢他,說道:“跟著王相公長了些見識,便不知天高地厚,覺得人人都會舍私赴公了?淮源之內,要不是王相公當機立斷,鄧珪還算聰明,在各家鬧哄哄往外逃時將錢糧都截了下來,現在你還能吃得上飽飯?” 淮源看似防御簡陋,但在徐懷看來,問題不大。 第一是前期截留大量的錢糧,物資充足;第二是王稟、鄧珪威信也足,組織得當,物資的分配也相對合理,被圍淮源的兩千余軍民,其中武卒、鄉營擴大到四百人,另有六百丁壯以及千余婦孺也都組織起來參與巡視、城寨修建、兵械鑄造等事,井井有條;第三就是驛丞程益往日無所事事,就好飲酒,但善工造之事,淮源被圍之后,他就接管兩百多匠戶、丁壯以及婦孺,負責打造刀弓盾矛、制造皮甲等事,甚至還照著朝廷欽定的《武經總要》,造出幾架能用的三牛床弩來。 說白了,淮源這邊軍民規模不大,卻集結了此時桐柏山相對有遠見的一批人。 即便賊軍不計傷亡強攻,街市不能守,他們最后都不得不退守軍寨,也有把握令軍械簡陋、缺少訓練的賊軍止步寨墻之外。 現在頭疼的,還是唐氏這樣的宗族,死到臨頭,還冥頑不化。 想想也很正常,徐懷不覺得有什么意外,要不是“rou食者鄙”,無視矛盾的積累,坐看矛盾激化,哪來這么多破事? 然而現在氣憤唐家管事人不識時務也于事無補,十八里塢矛盾已經激化過一次,即便被摁下去,那也只是暫時的,潛藏在水面下的激流可能變得更兇險。 賊軍此時往十八里塢集結而去,唐氏內部矛盾不能得到緩解,倘若再叫鄭恢暗中遣人進去推波助瀾,徐懷很難想象十八里塢能逃過此劫。 唐氏受重創,徐懷還不擔憂太多,但十八里塢要是失陷,會誘發一系列的嚴重后果,這最叫人擔憂。 這一個月來的形勢發展,已是遠超徐懷最初的預料,這也叫他更注重分析形勢各種演變的可能。 賊軍在一個月稍多些的時間里,就膨脹到八九千眾,這其實還不算有多恐怖,至少還沒有到路司不能制的地步。 事實上,只要唐州能有足夠強干的人物主持,比如像王孝成,集結唐州的人馬、資源,也不難將桐柏山內這些看似人多勢眾、卻無根基的匪軍分而殲之。 這跟大姓宗族主要在淮水兩岸的淺丘地帶往南北嶺主脈延伸過渡區域聚族而居,有非常大的關系。 大姓宗族聚族而居所建塢堡,堅固是一方面,同時還控制著桐柏山里大片的耕地資源,又都臨近較大規模的溪河,在桐柏山里是除淮源、玉山驛等核心節點之外的次要沖節點。 每家真要輻射出去,就能控制腹深處一大片區域。 大姓塢堡不失,賊軍的活動范圍就受到控制,所掠奪的糧秣資源以及所能脅裹、煽動的平民,都會受到限制。 然而賊軍每打下一座大姓塢堡,實力都會得到大幅的提升。 如唐家的十八里塢失陷,除了唐氏三四千族人會慘遭賊軍蹂躪,徐懷才不會覺得心痛,但這意味著唐氏數以萬石計的糧食、十數萬甚至十數萬貫財物以及大量的兵甲軍械都會落入賊軍之手,意味著唐氏本身可能會有數百上千丁壯受蠱惑或受脅裹投匪。 而之前為十八里塢遮護的大批中小村寨,都會因為十八里塢失守暴露出來,他們無力對抗勢大賊匪,他們要么輕易為賊軍攻破,要么就只能直接投附賊軍、為虎作倀。 而接連有大塢、大堡失陷,其他大姓宗族也必然會受到的震動。 面對賊軍大股圍來,他們是不是會更輕易的選擇投降,或者說位于山口位置的宗族,族長及族中大戶,會不會直接放棄塢堡以及底層族眾,舉家逃往信陽、泌陽城里避禍? 之前桐柏山內形勢惡劣之速,就超乎徐懷想象,這時候更難想象對賊軍不加以遏制,下一階段的形勢又將驟然惡化到什么地步。 徐懷沉吟良久,問徐武坤:“歇馬山有多少機動能戰兵馬?” “歇馬山加上金砂溝,也就不到一百人?!毙煳淅ふf道。 現在兵荒馬亂的,有不少人逃往玉皇嶺避難,但歇馬山、金砂溝只能挑選值得信任或能夠控制住的人手,兵馬規模擴充不大;而徐氏即便接納一些沾親帶故的難民,但已經編有六百族兵,暫時也無意擴編太多。 “你想做什么?”盧雄蹙著眉頭,看向徐懷問道。 “鄭恢、陳子簫等人,以為在淮源外圍建幾個據點,駐以一千八九百名烏合之眾,就堅固得跟鐵桶陣似的能將我們死死困住,他們就可以騰出手來干別的事情了,我們當然不能叫他如愿!”徐懷說道,“我要將他們自以為是的鐵桶陣鑿穿掉,不能叫他們放手去打十八里塢!唐文仲這些蠢貨,一個個奇愚無比,卻還是不能看著他們輕易被滅??!” 第一百章 死士 王稟、盧雄都擔憂十八里塢失陷,會使桐柏山的形勢進一步惡化,但也沒有想過在白澗河東岸駐有兩千賊軍的情況下,讓徐懷率部去鑿穿賊軍對淮源的封鎖。 而要達到牽制、震懾敵軍的目的,偶爾一次鑿穿過去是沒有意義的,需要率領精銳,對其封鎖線進行反復的沖擊。 他們現在這點兵馬,守淮源都有些困難,有資格主動拉出去跟數倍于己的賊軍野戰嗎? 王稟、盧雄之前也沒有追問徐武江落草后具體的情形,但徐武坤說歇馬山、金砂溝僅有一百兵馬可機動作戰,顯然是不包括徐氏族兵的。 而當前情況下,似乎也不能奢望徐武富會同意徐氏族兵主力出寨作戰,能野戰的兵馬真是太少了。 “有三五十敢戰精銳,便能如入無人之境也……”徐懷說道。 “徐爺,這牛皮可不能瞎吹??!” 鄭屠除開最初暈了頭,渾身跟打了雞血似的,不樂意留在鄉營當掌廚的,想著追隨徐懷出陣殺賊,但后來看到陸陸續續有不少傷亡,頭腦冷靜下來,認識到戰爭的血腥無情;而他整日與殷鵬圍在徐懷、王稟、盧雄等人身邊轉,也漸漸知道軍隊對壘的道理。 賊軍再器械簡陋,再是烏合之眾,但在白澗河東岸有近兩千人是實打實的。 徐懷再是無敵,率三五十人進去,夠塞人家的牙縫嗎? “照理來說,是能做到,但也實在太兇險了!”王稟皺著眉頭說道。 “怎么可能做到?”徐武坤急道。 徐懷每回用險,徐氏內部都要先鬧得不可開交。 徐武坤卻不是怕被人責難,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坐看徐懷去找死? 當世以文制武,軍政之事都由士臣兼領,士臣鎮守邊關、執領禁軍,乃至執掌樞密院,概率甚至都要比武臣高。 因此當朝士臣治國平天下的夢想更迫切,也確有一批軍政皆擅的士臣涌現出來。 王稟以判軍、都監等職在軍中任事多年,軍事才能即便達不到名將的層次,也差之不遠了。 徐懷提出鑿穿戰術,他當然便能看穿其可能性,但要不要做,以及如何說服鄧珪堅定不移的支持,爭取徐武富及徐氏族兵配合行事,他卻還吃不準。 “你們找鄧珪過來談一下,看他作何想?”徐懷說道。 …… …… “賊軍對十八里塢將有異動?” 徐武坤等他們走后,再跟王稟單獨說唐氏的問題,鄧珪沒有覺得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 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夜叉狐在幕后主使。 令他吃驚的是唐氏當前正面臨的危機,以及王稟卻主張將徐懷派出去,反復鑿穿賊軍在白澗河東岸的封鎖線,以牽制賊軍主力。 “賊眾越發人多勢眾,徐懷僅以三五十能戰之卒出去與數十倍于己的賊軍野戰,怎么說沒有風險?” 之前徐懷也出淮源作戰,但執行的是淺攻作戰,離開街市不會太遠,看賊軍大圍過來,便迅速撤回到街市之內。 現在想要鑿穿賊軍的封鎖線,那看到賊軍大股出動,也不能輕易退縮,而要大膽穿插過去才能達到鑿穿的效果,這他娘比玩火還要玩火。 鄧珪一度懷疑徐懷不是真傻,但這時候王稟這時候主張行鑿穿戰術,徐懷卻還滿不在乎抱刀坐在旁邊,鄧珪就在想,他或許還是真傻。 這得狂妄到何等地步,才會認為率三五十人,跟兩千賊眾在十數里開闊的荒坡地里玩過家家? “風險不是沒有,甚至很大,但不是沒有機會……”王稟說道。 “怎么說?”鄧珪雖是武舉出身,但在王稟面前也不敢自視甚高。 “兵者相疑,又或者說此策可行的基礎,實乃淮源及徐氏并非沒有一戰之力,”王稟說道,“淮源與鹿臺寨相距不到二十里,此間多為淺矮丘山,徐懷率三十五眾出擊,賊軍不會以為單純如此吧?不會不慮我們這是用誘敵之策,實是想將他們在白澗河東岸的兩千新聚匪眾從各據點里引誘出來,一舉而殲之嗎?” “……” 鄧珪明白過來了,說白了他們還是繼續要拿捏住賊軍不敢強攻淮源的弱點。 賊軍在白澗河東岸雖有兩千之眾,多為新入伙的烏合之眾。 潘成虎、郭君判等賊酋,這些年能在深山老林里存活下來,各有各的本事外,還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能審時度勢、忍耐。 當然這是好聽的說法,不好聽的說法就是多疑。 這種計策,對付剛崛起的寇首,可能完全沒用。 人家想不到那么深,看到徐懷敢率三五十人走到縱深處挑釁,便傾巢而出莽殺過來——這種不能拿來對付莽匪。 然而這種計謀,拿來對付潘成虎、郭君判、周添等老jian巨滑的悍匪,卻有奇效。 潘成虎、郭君判、周添他們害怕落入這邊引蛇出洞的陷阱之中,不敢將所部兵馬都傾剿出動,到時候僅以一二百騎在白澗河東岸的坡地淺丘,圍殺闖入封鎖線縱深的徐懷所部,與兩千人眾分作數層,不斷有序的搶占要沖之地圍追封堵,完全是兩個概念。 以徐懷為將,還真未必沒有鑿穿賊軍封鎖錢,出入玉皇嶺與淮源之間的可能。 這時候即便會有傷亡,但為牽制賊軍,也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好!”形勢迫使鄧珪無法瞻前顧后,他行事也是果決,當即拍板道,“雖說行此戰術,傷亡不可能避免,但此舉也是為解唐氏之危,死士當主要從唐氏武卒擇選……” …… …… 鄧珪做出決定,推動也快。 賊軍大舉往唐氏聚族而居的十八里塢圍去,強行沖擊賊軍在白澗河東岸的封鎖線,將賊軍主力吸引回來以解唐氏之危,唐氏族人有推卸不去的責任。 鄧珪先將以唐盤、唐青、唐夏等三人為首、所剩不多的唐氏武卒以及之前唐氏因種種原因滯留在淮源的族兵、莊客,總計三十二人都挑選出來,此外還有仲和、殷鵬等二十人或為追隨徐懷、或為報家仇族恨、或為高額賞銀,編入鑿穿騎隊。 徐武坤原計劃是想他留在徐懷身邊,著韓奇潛回玉皇嶺報信,徐懷卻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從淮源到玉皇嶺不過二十里地,他們第一次突然出動鑿穿賊軍封鎖線,打對方一個出其意料,不會有什么難度。 沒有必要提前給玉皇嶺報信,也沒有必要讓徐氏在玉皇嶺做什么準備,只要徐武坤隨騎隊同行,潘成虎、周添、郭君判必然認定淮源與徐氏早就商議好一切。 這么做,也是省得徐氏內部爭吵什么,先將生米做成熟飯,叫徐武富、徐武磧、徐伯松、徐仲榆必須接受他們的安排。 屁事不干,先吵吵個半天有什么益處? 相比較之下,鄧珪還是能干事的。 淮源截留的馬匹不少,但能稱得上良馬的,也就四五十匹,他這次都拿出來編入騎隊——沒有幾人都經過正常騎戰訓練,但御良馬除了能在崎嶇不平的坡谷間更快速、自如的進退外,遇敵之后下馬作戰,良馬在混亂的戰場受到驚擾也要小得多,容易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