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8節
他雖然心里想著不需急于求成,但跟著隊伍在山道里行走,甚是枯燥,他沒事就拔出刀來,橫在身前,時不時揮舞兩下,琢磨如何更好的將身椎為根這一根本融入刀勢之中。 徐懷卻沒有注意在隊伍后方有兩人眼睛始終盯在他的身上。 “這小子比劃的,是王孝成當年在軍中所創的伏蟒刀,是昨日崖頭那人?”瘦臉漢子盯著徐懷的背影,眼睛里都是驚訝,低聲問同伴。 這人卻是昨天出現在鷹子嘴下的刺客之一,只是這時候不再滿臉的絡腮胡子,上嘴唇僅留有兩撇髭須,人也顯得非常的精干。 “嗯!”疤臉刺客頷頰無須,頗為白凈,卻予人梟戾之感,他也是死死盯住徐懷的后背。 盧雄是靖勝軍的老人,王稟早年在靖勝軍任職時,盧雄當時就任他的親衛,兩人因此結下深厚的友誼,這是他們早就知道的;他們從汴京出發時,以為只要解決掉盧雄,就不會再有阻礙。 昨天他們被攔在鷹子嘴崖前不敢強闖,說白了就是突發狀況叫他們懷疑盧雄聯絡桐柏山里的靖勝軍余孽保護王稟,事情遠比他們想的要復雜,這才連夜讓一人趕回汴京報信。 這時候看到這少年在馬背上舞刀看似生澀,卻明明白白有伏蟒刀的痕跡,叫他們如何不心驚? “多說‘淮上多豪杰’,我還不以為然,但看著這位兵爺,年紀不大,一把刀卻在手里耍得虎虎生威,真是了得??!”疤臉刺客稍稍落后一些,低聲問唐家貨棧的管事。 淮源鎮小地方,平時沒有大事,御史中丞被貶唐州途經淮源,就足夠讓人議論大半年的。 雖然徐武江要徐心庵吩咐大家不要將王稟遇匪事說出去,但下面的兵卒哪里管得住自己的嘴? 王稟被貶唐州以及在鷹子嘴遇匪這點新鮮事,昨天夜里就在街市傳開了。 三名刺客,除了一人馳回汴京報信外,其他兩人換了打扮,昨天夜里混入淮源鎮街市,也打聽到王稟今日會隨唐家貨棧的馬隊前往泌陽——他們也找到唐家在鎮上的管事,請求與馬隊同行。 商旅出點錢給管事的,跟有武裝護衛的商隊結伴而行,這在桐柏山里很常見;甚至不出錢,跟著馬隊一起走,只要不是行跡可疑到要報官的地步,也沒有誰會強行驅趕。 管事昨天夜里收到打點,對這兩名異鄉客商非常熱情,說道:“哈,你們說徐家這頭蠢驢啊。這蠢貨卻是天生神力,兩臂能扳倒一頭牯牛,就是這里有點蠢……” “???”疤臉刺客驚訝的再朝徐懷身后看去,一來唐家管事沒有理由騙他,再者徐懷在馬背上舞刀,別人都一臉怕他玩脫手、恨不能躲遠遠的樣子,說道,“我們走南闖北,見識也算不少,這位兵爺所舞的這路刀勢很是不凡啊,沒看出他腦瓜子有問題???” “徐氏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槍,卻是不凡,說起來也跟這憨貨有關,是他爹從靖勝軍帶回淮源的……” 桐柏山說小不小,但徐武宣早年從軍,歸鄉將伏蟒拳及刀槍傳給族人這事,早就在四山八嶺傳開來,不是什么秘密。 路途無聊,管事也樂意跟慷慨的客人多聊幾句,特別是遇到他知根知底的事, “但要說到伏蟒刀,這憨貨還沒有入門呢,而以他的腦子,只怕這輩子都不要想入門。桐柏山的伏蟒刀、伏蟒槍,以徐武江這幾個人最強,就是他身邊那個稍微瘦小一些的徐心庵,在淮源鎮諸多少年里,也是一把好手。而這憨貨除了氣力過人,其他地方就差遠了,不過以他那塊頭,將來在巡檢司吃兵餉卻是足夠了。要不是徐武江不放人,貨棧這邊都想將他雇過來——其他不說,至少擺出來嚇唬人啊,你看他這塊頭,跟頭小牛犢子似的,多壯實!” 都不用疤臉刺客追問,多嘴的貨棧管事,恨不得將徐家祖宗八代都交待出來。 日頭剛過三竿,疤臉刺客便知道徐氏早年有三十多名族人,包括徐武宣在內早年跟土匪不清不楚的,在熙和年間王孝成任知州時,被收編到靖勝軍。 十五年前靖勝軍解散一部分舊卒,重新招募新卒填補,徐氏最終有十多人隨徐武宣返回故里。 徐武宣歸鄉沒兩年就死了,留有一子卻是癡愚,而其他歸鄉的徐氏族人,則主要為徐氏家主徐武富收留為莊客,在淮源山里卻是極為強橫的一支鄉兵;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槍隨后也就在徐氏族人以及投附徐氏的異姓莊客里傳開。 徐武江乃是徐武宣的族弟,徐氏旁支,雖然沒有從軍,但在桐柏山也是自幼習武,少年時便有勇名,他后來學伏蟒拳、伏蟒刀槍,身手極是強橫,代表徐氏進入巡檢司擔任節級。 不管在大越的官僚體系內,節級武職是何等的微末,但在桐柏山,徐武江代表徐氏進入巡檢司,卻是一號人物。 疤臉刺客與同伙對望一眼,都能看見對方眼里的震驚: 盧雄護送王稟到鷹子嘴,先是崖頭有靖勝軍余孽接應,繼而徐武江率軍寨武卒不一會兒就馳馬趕過來,現在他們聽到徐氏跟靖勝軍的淵源又那么深,這叫他們怎么想? 是徐氏一族都為盧雄收買,有心保全王稟,還是僅靖勝軍的那些舊人受蠱惑參與其事? 而不管哪一種,有心保全王稟的人數絕對不會少,但眼前怎么就只有兩人陪同盧雄護送王稟前往泌陽城? 是有意示弱? 這兩人都想到這點,眼睛里俱是驚駭:這是引誘他們的陷阱。 唐家商隊這次前往泌陽,除了有八九名刀弓皆全的武裝護衛隨行外,另二十名馬伕都是身體強健的青壯——這跟淮上尚武以及唐徐等姓在桐柏山里勢大有關,然而兩名刺客不熟悉桐柏山里的情況,此時看這些人個個都目帶兇焰。 兩人借故落在后面,經過一條岔道,趁前頭人不注意,就直接縱馬拐入岔道,絕塵而去…… 第十一章 風吹草動驚蛇 徐懷起初還真沒有注意到兩名刺客喬裝打扮混跡在隊伍,直到聽到隊伍后擾動,說是同行前泌陽的兩人,突然間不聲不響就拐入岔道縱馬離去,他才驚懼的朝正往遠處莽林深處馳去的身影看去。 “停下來!” 唐文彪是唐氏族人,卻是關系疏離的旁支,年輕時跟隨本家,也是從普通伙計做起,到這把年紀能獨擋一面,絕不完全是他的資歷比別人更老。 他瞇起三角老眼,盯著絕塵而去的那兩人,眉頭蹙得跟山似的,揮手示意駝馬商隊停止前進。 馬賊耳目假扮商旅接近商馬隊進行偵查,這就是踩盤子,在桐柏山里并不是什么新鮮事。 兩名異鄉口音的商旅一早說是跟著去泌陽,這時候從淮源軍寨出發才過二十多里地,他們不言語一聲,就突然從岔道離開,唐彪要是還大咧咧的以為沒有什么事,那他這些年在這條路上都不知道死幾回了。 何況昨天就有馬賊在鷹子嘴附近出沒! 唐彪叫停商隊后,也沒有猶豫多久,就決定先掉頭返回淮源,也沒有想過要派人去前頭探路。 這次僅有八名武裝護衛隨行,此外就是徐心庵、徐懷代表巡檢司護送王稟前往泌陽。 前面沒有危險則罷,要是前面埋伏大股賊匪,派兩三人過去探路,不是送菜嗎? 現在就返回淮源,這批藥材遲三五天再送去泌陽,出不了什么岔子。 要是半道撞入大股賊匪的埋伏,唐文彪就算他自己不怕死,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徐懷巴不得有借口返回淮源,卻也沒有想到刺客會混入商隊里。 “是昨日的刺客?”徐懷勒住馬,往盧雄那邊靠過去,有些不確定的低聲問道。 盧雄一路都坐在車頭御車,視線被車廂擋住,都沒有機會跟那兩人打照面。 不過,容貌可以掩飾,這兩人匆忙縱馬逃入樹林的背影卻很難偽裝。 盧雄皺著眉點點頭,心里卻跟徐懷一樣疑惑不解,這兩名刺客怎么突然間就走了? “怎么回事?”王稟臉色虛白的揭開車簾子問道。 “有兩名刺客喬裝打扮跟了我們一路,剛剛卻突然拐入岔道離開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可能前路有埋伏,”盧雄低聲跟王稟說道,“我們現在要跟商隊轉回淮源鎮去!” 王稟不畏死,但也不可能堅持拉著盧雄、徐懷以及另一名徐姓小輩去趟險路,凄苦的嘆了一口氣,沒有多說什么,放下車簾子又坐回馬車里去。 徐懷跳下馬,幫盧雄在狹窄的山道里,將馬車掉轉過來;一早上羞澀躲車廂里的女孩王萱,這時候小臉才探出簾子,不安的朝后面看過去。 商隊都轉回去,徐心庵也不可能魯莽說他們繼續前行…… …… …… 一番折騰后,徐懷、徐心庵與盧雄護送王稟再回到淮源軍寨,已是午后,正趕上巡檢使鄧珪率巡卒從外面回來。 巡檢使鄧珪也是尷尬。 一般說來出軍寨巡視,一趟沒有三五日下不來。 鄧珪昨日午時離開,剛過一天就返回軍寨,這不是擺明了說他昨日是有意要避開王稟嗎? “……這些馬賊也太猖獗了,踩盤子踩到我唐家頭上來了!” 商隊還停在渡口,沒有都返回河東街市東首的貨棧里去,唐文彪攔住鄧珪憤憤不平的陳情訴苦。 徐武江以及代表唐氏在巡檢司任副都頭的唐天德都聞訊趕了過來。 徐懷都不算巡檢司正式的武卒,就牽馬站在一旁,遠遠看著鄧珪神色并沒有特別的氣憤,更多是遲疑跟猜忌,更加肯定他昨天就認定王稟遇匪這事不簡單。 刺客不肯善罷甘休,王稟又不得不退回他治下的淮源軍寨來,這叫想?;蒙硎峦獾泥嚝曉趺纯赡軙泻眯那?? “馬賊伺窺左右,道路盜匪不靖,為王老相公安全,需暫留在軍寨之中以觀形勢;鄧某即刻派人前往泌陽,稟報知州陳郎君,一切請陳郎君定度!” 鄧珪臉色陰晴不定的想了一會兒,走過來跟虛弱坐車前的王稟說話。 現在的情形,他要么暫時留王稟在淮源軍寨,派人趕去泌陽城報告知州陳實,要么就親率兵馬安全護送王稟去泌陽。 要不然的話,他在明知道馬賊多次出沒左右,還坐看王稟在途中“遇匪”受害,他必然是那頭會被推出來頂下主要罪責的“替罪羊”。 王稟現在是被剝奪一切官職,但真要將他看作白身平民,認為他遇匪身死也不會在朝中驚起一絲波瀾,那就太蠢了。 “一切但聽鄧郎君安排?!蓖醴A知道鄧珪不會再輕易放他上路,后續也只能聽他與唐州官員的安排。 徐懷沒有因為王稟這時被迫留在淮源軍寨就暗中得意,他心里還是困惑那兩名刺客都混入商隊了,為何還要像驚弓之鳥般半途逃走? 鄧珪似乎這才注意到王稟臉色蒼白,關切問道:“王相公臉色不佳,是不是身體有所不適?” “只是略感風寒,腸胃不適,不礙事的?!蓖醴A說道。 “徐心庵,你去街市找大夫過來給王相公診病?!编嚝曇娺@事擺不脫,辦事卻也是利索,先吩咐徐心庵渡河去尋大夫,又帶威脅的跟徐懷嚴厲說道,“徐懷,王相公留在軍寨,你就伺候左右,不得有絲毫懈??;要不然,仔細我扒了你這個憨貨的皮——” “是?!毙鞈旬Y聲應道。 徐懷還沒到應募的年紀,但既然自己都已經暗中從巡檢司吃兵餉了,鄧珪以往不聞不問,但不能真當他不知情啊。 不過,鄧珪僅僅將他一個笨手笨腳的“憨貨”扔到王稟身邊照顧,是什么意思? 這是表示他已經盡了巡檢使的職責,對王稟加強了保護,但他對王稟的保護是有限度的,刺客猶不肯善罷甘休的話,想強殺還有機會的? 到時候刺客將王稟殺死,鄧珪再率兵馬將刺客圍住殺死,各方面都交待得過去——那些朝中圍繞王稟之死的爭斗漩渦,即便不會輕易停息,跟他也不會太大的關系? 鄧珪是這么想的? 徐懷心頭暗暗發緊,懷疑鄧珪如此安排不簡單。 鄧珪卻不知道徐懷有那么多的心思,又跟徐武江說道:“待我寫一封公函,你帶兩人即刻趕去泌陽,將公函交給知縣、泌陽兵馬都監程倫英程郎君以及知州陳實陳大人。等程郎君、陳大人有示下,你再趕回來告訴我知道?!?/br> “荻娘這幾天身體有些不適……”徐武江遲疑的說道。 “哪那么多的破事,叫你去做便去,我還差遣不了你不成?你家婆娘身體有什么不適,找個婆子過來照看就是,你留下來頂個鳥事?”鄧珪語氣不善的訓斥道,不容徐武江推脫差遣。 鄧珪平日里沒有什么威風,卻是正兒八經的巡檢使,在縣里也就知縣兼縣兵馬都監程倫英能給他臉色看。 徐武江不敢當眾去捋鄧珪的虎須,只得應承下來。 照道理來說,普通兵卒拿著公函,都未必能邁入州縣衙門的大門,這事還得是徐武江這樣的人去辦,但軍寨之中有兩名都頭、六名節級都可以差遣。 鄧珪這時候卻單將徐武江遣走,還不容徐武江找托辭拒絕,徐懷更覺得事情不簡單。 這時候徐懷猛然想到一種可能:刺客都成功混在商隊里,才半道突然離開,會不會故意打草驚蛇,是不是就要將王稟、盧雄嚇回淮源軍寨? 徐懷直覺背脊寒意竄上來:鄧珪單將他安排在王稟身邊伺候,卻又堅決將徐武江遣走,是不是也料到刺客的意圖就是如此? 他沒想到上任后只知飲酒狎妓的鄧珪,心機卻是如此陰沉,甚至可以說是狠毒。 徐懷雖然如此猜測,心里卻沒有多少后悔。 畢竟唐文彪決定撤回來,不是他能改主意的,倘若不能與商隊同行,他與徐心庵兩人堅持陪同盧雄護送王稟去泌陽,其實更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