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剛被我派在外面守門?!?/br> 半個時辰前還活生生的人,一聲不吭地死在門外,屋內幾人卻一點也沒察覺。 此事驚動了其他屋子的星宗弟子,眾人面色駭然地將尸體取下,掃過同門師弟的慘像,難免背脊發寒,不約而同地后退一步。 玄衣少年悠哉地拿起茶壺又續了杯茶,倒水聲在這般沉寂的時刻異常清晰,所有人都將視線落在了他身上。 寧音塵小聲道:“此事與你無關,等會我找個理由讓他們送你回去,別怕?!?/br> 話還沒說完,就聽郁玄朝他們這方道了聲“尊主”,拱手一臉嚴肅地說道:“是否立刻啟陣封鎖當歸城?!?/br> 尊主??? 寧音塵:哪呢???! 他心臟怦怦直跳,左右看了看,左邊坐得同樣一臉懵的吉如意,右邊坐的路遇的玄衣少年,便再沒旁人。 狐疑間,就聽那位玄衣少年道:“不用了?!?/br> 寧音塵正一團亂麻著,以為他回的自己,還要再勸時,就見那龍章鳳姿的少年朝郁玄說了句:“已經逃遠了,你們回去收拾下,明日啟程去落雨城?!?/br> 寧音塵差點嚇哭了。 誰能知道,徒弟就坐在他面前,他卻認不出,還真是六百年物是人非,兩兩相見不相識! 而吉如意已經化成了一只小鳥,躲起來了。 慕無尋說完看向寧音塵,寧音塵立刻移開視線,腦子渾渾噩噩,甚至眼前都開始泛花,看東西跟一團濃墨。 終是心率太快導致的。 慕無尋臉上的表情rou眼可見地變化,隨后他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星宗弟子麻利地將尸體拖著,清洗完地面,正在寧音塵躺在床上出神時,房門又被敲響,有了上次的陰影,這次寧音塵警惕得沒出聲,便聽外面道:“仙君,郁師兄問你要不要換間屋子?” 郁玄可不會這么好心,但寧音塵卻沒精力想更多,有氣無力地應了聲,正想開門時,手突一頓。 他想起了凡間話本里常有的套路,那就是客棧沒空房了,必須得跟別人擠一擠,萬一擠到他徒弟屋里去了怎么辦。 “不用了!” 寧音塵果斷回絕,聽著外面腳步聲走遠,再次脫力地倒回床上,兩眼發空地盯著床帳,喃喃道:“我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了?!?/br> 吉如意飛起來,長長的尾翎劃過空中,落在寧音塵身上,用頭蹭了蹭他。 寧音塵沒力氣躲,他絞盡腦汁地去想更多有關慕無尋的記憶,可是六百年實在太久,還能想起的也就幾個片段。 第一個畫面是遍地烽火殘煙中,他撿到五歲人類幼崽時,那個可可愛愛的小家伙抱著他的腿,滿眼都是眷念和依賴。 第二個畫面是他將小慕無尋扔下懸崖,在對方極速下墜時,身形一晃出現在崖底將他接住,小孩子又氣又害怕,緊緊拽著他的衣襟不敢松開。 第三個畫面是萬民逼上神山,砸爛他們居住的宮殿,斷了他們食糧,當時小徒弟還沒辟谷,神山上不少孩子也都需要吃東西,寧音塵第一次放下身段,去求那些人,卻被扔各種爛菜臭雞蛋,他的小徒弟沖出來護著他,哭著跟他說再等等,他會好好修煉,以后有能力保護他。 再后來,就是徒弟被困籠中,恨意滔天地說會恨他一輩子。 這些中途經歷了什么事,寧音塵那些零星的記憶再拼湊不完整,他的記憶像是打碎的鏡子,千千萬萬的碎片混亂一地,照出的每一張臉都各不相同。 原來,他徒弟都長這么大了。寧音塵將手臂抵在眼前,長嘆了口氣。 吉如意也跟著嘆氣,嘆到一半,寧音塵突然問道:“吉祥,你怎么也沒認出來???” “這實在不能怪我?!毙▲B化成少年模樣,壓在寧音塵身上,伸手替寧音塵解開發帶,邊說道:“自你走后,我就被接回妖域收拾那邊的爛攤子了,很多年都沒出來過,慕無尋也幾乎沒下過神山,等我想上去找你,就已破不開慕無尋設在神山的結界了?!?/br> 他們天各一方,六百年也從沒見過。 況且按妖的壽數算,當時吉如意的年紀太小,能一瞬認出寧音塵的氣息,就已經十分難得了。 寧音塵嗯了聲,察覺到吉如意在脫他的衣服,頓時清醒了一半:“你干啥!” 吉如意抬起那張姝麗惑人的面容:“伺候阿塵休息呀?!?/br> 寧音塵推開他騰地坐了起來,紅著臉道:“我先洗個澡?!?/br> 吉如意道:“用凈水決就好了,洗澡多麻煩??!” 凈......凈水決? 那是啥? 等吉如意召出一流水繚繞在指尖,而后那水往寧音塵衣服里鉆的時候,寧音塵驚得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趕緊將水打散,抓著旁邊星宗弟子留下的衣袍就走:“不了不了,我還是洗澡吧!” 法術使人進步,卻也讓人懶惰。 寧音塵叫小二挑了桶熱水上來,脫了衣服泡進去,腦海里突然閃過倒吊門口尸體的畫面,嚇得將頭沉了進去,水面冒出咕嚕咕嚕的氣泡。 那具尸體必然是在警告他們,不要再調查此事。 寧音塵倒是不怕事端,他擔心的是,這些事會跟六百年前的天之裂縫有關。 突聽噗通一聲,本就處于極度驚懼的寧音塵頓時頭皮發麻地破出水面,便見吉如意又變成了只小鳥,在水里掙扎撲騰,喊著:“阿塵洗澡,我也要洗澡,我要跟阿塵同進退!” 寧音塵:“......” 我記得你怕水來著。 畫面映在一面鏡子上,慕無尋撐著頭看到一半,揮手拂去,鏡子又成了普通的銅鏡。 神魂不穩。 就算洗澡時,師尊身上也綁著繃帶,且那不是普通的繃帶,是禁錮神魂用的。慕無尋擰起眉,如果不是師尊對他的態度太過警惕,他必然要查個清楚。 - 翌日一早,星宗弟子齊聚樓下,一架丹楹刻桷的飛舟遮天蔽日騰于空中,圍觀之人的數量近乎聚了滿城,等寧音塵下去時,已人山人??熳卟粍拥?。 見所有人都看著天空,寧音塵也抬頭看去,下一刻跟著人群一起喟嘆。 這也太......逆天了吧! 他印象中,過去大家都是乘寵或御劍,竟然還能這么玩?!船究竟是以什么法術原理飛行在空中的? 吉如意在他旁邊道:“很多都是慕無尋弄出來的,所以雖然他名聲不大好,但也少有人敢去招惹?!?/br> 原因無他,旁人還艱苦地學習遁土術,他就已經研究出大多修士一輩子也可能學不會的法術,玄門內每一階段的差距就如天塹,在遇到實力深不可測的大佬時,躲得越遠越好。 寧音塵在心底悄悄夸了句:徒弟真厲害! 算了...... 還是不要叫徒弟了吧。 無尋真厲害! 等坐上飛舟,也沒看到慕無尋的身影,寧音塵大松一口氣,下一刻,星宗弟子推門進來送上早點,寧音塵松到一半的氣卡住了。 本來十分明媚的笑容瞬間淡了,他黯然失色地看著面前精致的早點,仿佛即將送上邢臺的罪犯。 吉如意緩緩地:“??” 寧音塵突然問:“吉祥,如果這飛舟上出現異常死亡,只要處理得干凈,是不是就神不知鬼不覺,沒人會知道?” 吉如意思索了下,點頭:“是這樣的沒錯?!?/br> 寧音塵又是嘆氣。 所以,慕無尋要是想殺他,就這一盤早點,足以。 但他覺得,他徒弟不會干這樣卑劣的事,所以推測得出,這盤早點,是給他的下馬威。 飛舟灶房內,慕無尋凈了手,接過郁玄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問:“送過去了沒?” “送了?!?/br> 郁玄剛回完話,掃見尊主翹起的嘴角,連忙將頭低下。 剩下的話也沒敢說了。 他看到,月澤神尊將那盤早點全喂給了不知哪抓來的地鼠,地鼠脹得暈死過去,月澤神尊便跪在地鼠面前,愴然淚下。 走之前郁玄還聽到一句:“他果然要殺我?!?/br> - 飛舟行了五日,到落雨城時已近黃昏,從上往下看去,諾大城池被霞光鍍了層金輝,飛閣流丹,層樓疊榭,比之當歸城不止一星半點繁華。 這五日里,寧音塵廢寢忘食地學習自保辦法,自以為課業大成,志得意滿地走下飛舟時,看到慕無尋氣勢凌然地站在不遠處,頓時全忘了精光,滿腦子滾輪播放:他要殺死我易如反掌。 原本陽光般燦爛,轉眼臉上蒙了層沉沉死氣,自哀自嘆命不久矣,剛到落腳點就進屋研了墨,打算寫絕筆信。 吉如意被夏日熱氣弄得懨懨地趴在桌上,看見寧音塵提了筆,又放下,再提筆,再放下,他疑惑道:“阿塵現在不會寫字了嗎?要不你說我來幫你寫?!?/br> “這倒還沒有?!睂幰魤m長嘆一聲放下筆,失神道:“只是發現,實在沒什么好寫的?!?/br> 他唯一要交代的,只有吉如意了。 寧音塵捧著吉如意的手,正要說遺言,門突地被人打開,慕無尋先是看了眼兩兩相握的手,抬眸時臉上再沒一絲表情,冷淡道:“師尊,晚上想吃什么?” 寧音塵透亮的瞳孔倒映著慕無尋的模樣,頓生驚恐:他為什么一副要吃了我的樣子??! “我我我......也可以不吃的?!睂幰魤m小心翼翼,忍辱負重。 慕無尋看進那雙退避閃躲的眼中,語氣緩和下來:“多少吃一點,想吃什么?” 寧音塵見他態度放軟,也跟著稍微沒那么緊繃了,開始試探:“那......蔥油面可以嗎?” 慕無尋說了聲好,帶上門走了。 吉如意小聲道:“我感覺慕無尋有點不對勁?!?/br> 本來寧音塵還想著是不是自己多慮了,其實慕無尋沒想怎么他的,聽吉如意這么說,也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 就算不想報復他當年所作所為,再見面應該也是不愿搭理他的,為什么慕無尋像是什么也沒發生過的樣子? 很快,寧音塵知道了答案! 全都是心機! 寧音塵吃完蔥油面后躺在床上,肚子痛得死去活來。更加篤定,他徒弟就是為了讓他放低戒備,故意軟言軟語,終是他太天真。 寧音塵拉過被子,默默流淚。 師徒間的信任,在這個仲夏夜里,悄無聲息地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