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漢之國 第149節
其余人茫然地搖了搖頭。王宵獵的話,初看起來有許多話可以接,但細想起來未必。 王宵獵道:“人活在世界上,許多時候不是必須如此,而是不得不如此。韓非說,遠古之時,人民少而禽獸眾。其實何止禽獸眾,什么東西都多。如果周圍沒有猛獸,隨便打只鹿,捕條魚,便就夠了一家人口食。到了后來,人越來越多,口食就不那么容易,人又學會了種地。再到后來,不只是種地,還有各種各樣的新奇的東西。比如喝的酒,熏的香,睡的床,用的桌,器物越來越精美。再到后來,又有絲竹之聲,美人歌舞,許多好看好玩的東西?!?/br> 說到這里,王宵獵舉起酒杯,一飲而下。道:“這個世界很繁華,這個世界其實很有意思的?!?/br> 眾人一起喝了酒。放下杯,都看著王宵獵。大家都覺得,今天王宵獵說的不一般。 王宵獵道:“這些好看的,好玩的,你想要有,我也想要有。但又沒有那么多?怎么辦呢?有人就講要去除欲望,說人生是苦的,苦的根源就是欲望。也有人說,有能者居之。還有人說,有德者居之。這樣說有這樣說的道理,那樣說有那樣的道理。到底有沒有道理呢?我說,都有道理!” “有道理又如何?就要求我也照著那個樣子活?憑什么要別人告訴我怎么活?這樣不行的!” 說到這里,王宵獵把酒杯重重按在桌子上,看著眾人道:“諸位大多都是自小讀圣賢書,學的是圣賢大道理。書里說我們要做君子,要做好人,要這樣,要那樣,不能怎么樣。有沒有道理?有道理。但有道理又如何呢?就要求我們都那樣活?” 陳與義聽得目瞪口呆。過了一會才道:“鎮撫,我們讀圣賢書,自然應該做君子!” “為什么做君子?”王宵獵搖了搖頭?!耙艺f,君子如北辰,高高在天上,指引著一個方向,卻不能夠摘在手里。那些做君子的道理,可以指引著我們如何在這世上做人,并不能讓我們做君子?!?/br> 陳與義和陳求道對視一眼,都覺得震驚無比。 王宵獵道:“我們漢人,學的儒學之道,所以許多人想著做君子。而那些胡人,不懂儒家道理,又怎么樣呢?還有西邊的波斯、大食人,他們就不想做君子。還有更西邊的人,聽說都想做神棍呢。所以說啊,人活在這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活法,不一定都要做君子?!?/br> 說到這里,王宵獵想了想。道:“我說這些的意思,不是否定讀圣賢書,更不是否定做君子,而是說還有其他的活法、想法。不能因為他們不跟我們一樣,就覺得不對。一個政權的官員,治下的百姓各種各樣。有講究忠孝仁義的,還有拜佛參禪的,還有吃丹修仙的,還有就想舒服過日子的。這些官員,要盡力讓所有的人在自己治下活得自在快樂。所以這些官員,有很高的要求?!?/br> 陳與義道:“鎮撫說過,要精選官員,就是這個意思了?” 王宵獵搖了搖頭:“不僅僅是這個意思,還有其他的意思。像我前面說的,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他還有他的道理。這些道理,許多是真地有道理,并不是強辨。比如說儒家賢者,荀子講人性本惡,孟子又講人性本善。人性到底是善還是惡?” 陳求道道:“本朝之前,天下信奉荀子的人多一些,信奉人性本惡的人也就多一些。到了本朝,儒者推崇韓愈,尊奉孟子的又多了一些,變成信人性本善的人多一些?!?/br> “那到底人性是善,還是惡?”王宵獵笑了笑?!叭诵匀舯臼菒旱?,就有一套治理方法。而人性若本是善的,又是另一套治理方法。到底是善是惡?要我說,本來沒有什么人性,更沒有天生是善是惡。人就是人,就是娘胎生下來,活在這世上。說人性是善還是惡,不過是推銷自己的一套治國理論罷了?!?/br> 《三字經》講,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這是儒家的一種看法,還有其他的看法。特別是在宋朝,又有性情理論,最后還有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學者進行了許多的討論。這個問題非常重要,直接關系到學者的治國理論。 后世的人對中國學者歷史上的爭論多不了解,對于人性認識的重要性也不關注。換一個領域,大家都知道經濟學中有一個理性人假設。認為參與經濟活動的都是理性人,理論才有了基礎。這個理性人假設,與儒家對人性的認識有其相似之處。從人性是善是惡出發,推導出應該怎么治理國家和百姓。 見眾人疑惑地看著自己,王宵獵擺了擺手:“所以我們這里不必討論人性是善是惡,也不必由此來推出應該怎么行政。政權的本質,就是這么多人聚到一起,一起生活,一起工作,要管理這么多人。人是不是一定要聚在一起生活,不重要。未來人是不是還是這樣生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現在面臨的是什么樣子,想治理成什么樣子。是要人人安守本分,吃飽穿暖,無欲無求,還是過得一天比一天好,一代更比一代強。前人走路,現在的人騎馬,后代的人坐車,更后代的人要在天上飛——” 聽到這里,一直聽得滿頭霧水的牛皋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觀察說的好笑,人如何會在天上飛?若是能在天上飛,不是成了神仙?” 王宵獵笑著道:“能把風箏放上天,為何人不能在天上飛?” 牛皋聽了不由愣住。過了好一會才道:“風箏放上天是一回事,人飛上天又是另一回事?!?/br> 王宵獵道:“或許有一天,就本來就是一回事呢?我們不能把話說死了,認為就是做不到。我的腦子啊,是個非常神奇的東西,什么都想得出來。初想出來的時候,都覺得是奇思妙想。等到了有一天,不定就變成了稀松平常?!?/br> 牛皋住口不語??纯幢娙?,只好自己在那里迷惑。 王宵獵道:“我說了這么多,就是一個意思。治理國家,選官員,不能被各種說法限制住。治理百姓其實非常地簡單,就是讓百姓過得越來越好,不要有什么煩心事。而不是說這個人是大儒,那個人是有道高僧,諸如此類,選進官府里來。而是每個官員,有一個標準。做這個官,要有什么能力,需要做什么事情。做了這個官,什么事情不能夠做,什么事情必須做。如果做不到,有什么懲罰。如果做得到,有什么獎勵。做了這個官,一個月能賺多少錢,有什么樣的福利?!?/br> 陳與義道:“鎮撫,選官員無非是選賢與任能。我們讀書人讀圣賢書,本就是要為君子,入朝則做賢臣。若如你所說,豈不是跟商人請人一般!” 王宵獵搖了搖頭:“許多時候,朝廷里選官員,還不如商人請人呢。當然,我們的官員,不只是這樣的要求。這只是最低的要求,官員必須做到。朝廷里的官員,還有庶官和侍從之分呢。更高的要求,對應的是其他等級?!?/br> 說到這里,王宵獵想了想,道:“這以說吧,這些官員,就如同一件一件衣服。做了官,就如穿上了這件衣服,有官的權力,享受官的待遇。脫了衣服,便就是尋常百姓。官員的權力待遇,便就在那件公服上。什么微服私訪,體察民情,我是不提倡的。穿著公服,這些內容也要了解。說明白一點,這些官員只是因為穿著公服,所以他們是官員。而不是因為是這個人所以是官員?!?/br> 陳與義聽了,不由皺起眉頭。 王宵獵道:“官員是因為做這個職位,穿著官服。除此之外,還有道德高尚之人,清選之士,那就是另一個系統,如朝廷之貼職。這樣說,你們應該明白了吧?” 陳與義看看陳求道,說道:“有些明白,但有些地方又有些不明白?!?/br> 王宵獵道:“我說的簡單一點。所謂官員,是官府認為哪些事情需要官管,需要做什么事情,選出合適的人來穿那件官服。官府看的是官員和吏員的能力,官員和吏員事情做好了得到較高的待遇。選賢與任能來說,就是任能。還有道德之士,就是選賢,是另一個體系?!?/br> 第346章 任能與選賢 傳統上中國選擇官員,有人主張選賢,有人主張任能。比如漢朝,高祖二年劉邦下求賢令,里面就有“與天下豪士賢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輯之?!鼻筚t令,說的很清楚,就是選賢。發展到后來,成了漢朝的察舉制。察舉制敗壞,成為實際上的世家貴族共治制度。到了隋朝改為了科舉制,科舉制經過改造之后,到了宋朝基本完善,成了官員的主要選拔方式。 文彥博曾說,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句話不奇怪,實際上從劉邦開始就是這個意思。后世的人拿這句話來諷刺宋朝的官員,實際上是不得要領,有些莫名其妙。 宋朝之后,蒙古入主中原,帶來了大量游牧民族的習慣。在政治上,皇帝與士大夫,或者說帝權與皇權的制衡消失。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廢除了宰相,皇權得到了史無前例的加強。到了清朝,皇權再次增強,大臣甚至成了奴才。 歷史上常說,從秦始皇建立大一統政權開始,中國就有了皇權與相權的矛盾??偟内厔?,是皇權越來越強,相權越來越弱。甚至有人說,宋朝是群相制,就是皇權增強的表現。 客觀地講,宋朝的相權不弱,只是在北宋單個宰相的權力弱了。但作為總體的政事堂宰執,權力是非常大的,遠不是后來的明清可以比的。到了南宋,更加出現了許多權相,有些不正常了。 后世的人研究中國歷史,經常講大趨勢。自漢之后兩千余年,經常用一句話,概括歷史趨勢,而后把各個朝代套進這個趨勢里面。如果有套不進去的,就說是歷史的特例,甚至是歷史的反動。比如隨著歷史前進,中央集權越來越強,皇權越來越強。比如隨著歷史發展,民間商業越來越發達,在這個時候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在那個時候也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比如隨著歷史發展,賦稅越來越貨幣化,貨幣化是歷史發展的方向等等。 為什么這樣是趨勢呢?大多講的是不明白的?;蛘呤峭鈬鴮W者的理論,或者是意識形態,又或者只是少數大學者這樣認為。到底歷史趨勢是什么?不能真信。 王宵獵記得,自己前世曾經有一次學位答辨會。一個學生上去,做的是農機普及的研究。一開始就講,建國之后多么困難,改革開放之后,有什么飛速發展。下面的教授們聽得目瞪口呆。有人實在忍不住,告訴他說,改革開放之前中國的農機事業實際上有了很大的成績,改革開放之后的二十年,要么就是原地踏步,要么就是大規模后退。直到兩千年后,才又重新發展。這才是事實。 歷史上的研究,很多時候也是這樣。比如說賦稅貨幣化是大趨勢,代表了社會的先進。實際上大部分時間,農民獲得貨幣是非常難的。不要說在古代,就是在現代,九十年代收業稅,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雜稅,都給農民造成了極大困難,引發了大量的社會矛盾。農民很大程度上不參與商業活動,收獲的是糧食,是實物,賦稅貨幣化就是加大了剝削。 很多歷史觀點都帶有這種痕跡。關于宋朝,最著名的觀點莫過于重文輕武、以文制武或者是崇文抑武導致軍事孱弱了。王宵獵記得自己看過一部英國電影,指揮戰爭的,是一個工兵營軍官。若是按照這些人的說法,也算是以文制武了,應該用個老士官做指揮官才是。這種說法不知道起于何時,在歷史學界甚至成為了定論。說起宋朝軍事的衰弱,經常有人高高在上的來一句。 歷史真是這樣的?就因為武人的地位低,所以他們的積極性不高,所以不努力打仗,所以軍事上不行?怎么換到了歐美國家那里,又換成了另一套說法? 從根本上說,對歷史的研究沒有堅持實事求是。更深層次地講,是態度上有問題。 新中國建立的時候,教員曾說,我們善于打破一個舊世界,也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只是后來的歷史表明,建立一個新世界,實在比打破舊世界更難。 新中國與舊中國最大的不同,就是確立了人民的地位。政權的合法性,不再是高高在上、虛無縹緲的天命,而是人民的支持。只是從思想上,真正理解這種不同,真正站在人民的立場上,并不是一件容易事。特別是對許多學者和政治家來說,讓他們以人民的立場想問題,做學問,實在太難了。 建立一個新世界,是什么樣的新世界? 這個問題,王宵獵也無法回答。那就先不回答。選擇什么樣的人當官,讓什么人掌權,這個問題先放到一邊。所謂的官,一切的權力和榮眷,全部放到官服上,也可以說放到官印上。誰穿上了官服,誰就是官。誰掌了印,誰就是官。不合適,脫了官服,繼續做老百姓去。 對于官員的任命,最重要的是選擇。選擇能做的人來做,也就是任能。官員的考核,最重要的是監督。要升官,不但是要做得好,還要人民認可。也就是選賢。 這件官服掛在這里,有能力的人來做。升遷的路線就在那里,賢德的人升官。這是王宵獵選擇的辦法,不同于前世,也不同于后世。 聽了王宵獵的詳細解釋,一眾官員不由都怔在那里。 過了許久,陳求道道:“官員任能,如何任能?朝廷是靠科舉,我們靠什么?” 王宵獵道:“我想了很久,還是發現科舉是個好辦法。問題在于,科舉考上來的人,朝廷對他們的培訓不夠。一過了殿試,就釋褐為官。之后培訓簡陋,幾個月后,就出去做實職。死讀書的人,怎么就一下子知道怎么做官了?這樣顯然是不夠的。我想,以后要把科舉跟培訓的學校結合起來,讓中舉的人不但文詞清選,熟知經史歌賦,還要有實際的吏能。按照各自所學成績,放到合適的崗位上去?!?/br> 陳求道道:“什么樣的學校?” 王宵獵道:“我們的軍隊是以軍校為核心,培養各級軍官。官員也是一樣,不但是要科舉,還要進專門的培訓學校去學習。學會了本領,再派到實際崗位。里面教什么,實際不要太擔心。我們有實際的官員,也有政事記錄,先教著就是。開始教的不好,慢慢改進,總會好起來??偠灾?,以后的官員,先要有穿官服的能力,才會真地去做那個官。穿上官服之后,不好好做事,就有獎懲?!?/br> 說到這里,王宵獵對陳與義道:“參議現在應該明白,為什么我會說要為你建個大衙門了?因為以后,最少在我們這里,對官員的監察會非常重要。只要當了官員,就要面對監察。這種監察,不再是以前那樣簡單,而是方方面面。以會官員的收入應該很高,地位也很高,監察也會更嚴!” 官員是精選出來的人員,用后世的話說,是社會的精英。既是精英,自然就該有精英的收入,不能夠虧待了他們。除此之外,他們還有很高的社會地位。要這樣的的社會地位,就要面對監察。 第347章 煩惱 看了看坐在窗下喝酒的陳與義,妻子周氏道:“你不是個愛酒的人,今天怎么在那里喝個不休?” 陳與義嘆了口氣:“今日汪參議回襄陽,觀察在那里設酒,講了許多話。聽話里意思,以后襄陽政事跟從前大不同。我想著,如此做,與朝廷之政變化太多,有些煩了?!?/br> 周氏道:“我聽人說,今日王觀察有言,以后官員的俸祿比以前還要多?,F在世道不靖,沒有些錢在手里,總讓人心里不踏實。為了俸錢計,你也不該說這話?!?/br> 陳與義點頭:“不錯,觀察給大家加了俸錢。從下個月起,我月俸一百二十貫足。襄陽這里一直都是發實錢,沒有折支,這個數目不少了。我們只帶著子女居住在此,花不完的?!?/br> 周氏道:“你到王觀察手下做事有一年多了,都是俸錢發足,事務又不十分繁忙,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忘記前兩年我們東奔西走的時候了?” 陳與義道:“前些日子,季申在越州,遷御史中丞。他與我有舊,有書信寄來,說當今圣上甚是欣賞我的詩。有圣上看重,季申勸我不要在襄陽虛渡時光,應該及早去越州?!?/br> 周氏聽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么。 富直柔字季申,是富弼的孫子,洛陽人,與陳與義是同鄉。陳與義少年成名,被稱為洛陽八俊中的“詩俊”,少年時就與富直柔友善?,F在富直柔追隨趙構身邊,很受器重,數年就成了朝中重臣。聽說陳與義還在襄陽為王宵獵做事,覺得沒有前途,讓他盡快到趙構身邊。 陳與義被稱“詩俊”,詩名遍天下,是此時的名家。宣和四年,一首墨梅詩得道君皇帝贊賞,由此升遷。只是后來朝中政壇變幻,又被貶到陳留監酒。這個時代,陳與義應該是天下最好的詩人。只是王宵獵對詩詞之道不看重,并不因此高看一眼。 喝了杯酒,陳與義道:“我聽觀察話里的意思,憐惜百姓,事事要為百姓著想。這是對的。只是一旦過了度,不免苛待士大夫。治理天下,終究還是靠讀書人,怎能苛待了?” 周氏道:“為何這樣說?你是讀書人,在襄陽找到王觀察門上,立即安排做官。俸錢優厚,一直對你禮遇有加。為何說觀察苛待讀書人?” 陳與義道:“你婦道人家,懂些什么?觀察的意思,是好好做官的,都會重用。選官卻不再像以前一樣,要么取自科舉之道,要么恩蔭入仕。而是要廣設學校,有學的好的便就錄到上一級學校去,最后考過了就做官。除了科舉之道外,官吏都從這里取來。如此,讀書人不是跟百姓一樣了?” 周氏想了想,道:“你們讀書人,以前有跟百姓不一樣的地方嗎?你是官宦之家,少有文名,二十余歲中進士。中進士之前,就是個懂詩文的官宦子弟罷了。一旦被貶,也沒見有什么優待。金人南下,四處流離,又跟百姓有什么區別了?” 陳與義搖了搖頭:“你在襄陽住了一年多,怎么變成這樣想事情?” 說著,又倒了一杯酒。喝下肚,看著窗外的月色。 這種事情其實說不清楚,只可意會不能言傳。今天聽王宵獵的話,陳與義感覺得出來,王宵獵對讀書人的看法并不好。不是瞧不起讀書人,而是不再像從前朝廷一樣看重讀書人。 王宵獵的規劃里,讀書人只是人才中的一種,或許是最重要的一種。但其他出身的人,只要真正有本事,地位并不會比讀書人低了。進士出身,要做官還要先培訓,培訓合格才能做官。如果不合格,就只能做其他文字的事,不能有實權了。 從這些話中,陳與義感覺得出來,王宵獵的心目中,讀書人沒有以前的獨尊地位了。 見丈夫不說話,坐在那里喝悶酒。周氏道:“今年年初,金軍渡江,官家也被追得逃到海里去,臣僚盡皆散去。而自從王觀察到襄陽,也經過了幾場戰事,襄陽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官人,你可要想得清楚了,莫要做出傻事!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不要再過那種顛沛流離的日子!” “我也不想??!”陳與義無奈地嘆了口氣?!皫讉€月前,觀察要在軍中建司令部,吩咐我去管。奈何軍中的事情我著實不清楚,觀察并不滿意,調了汪參議回襄陽。今日說了,讓我去做監察,補上轉運使之職的空缺。其他不管,只管監察官員?!?/br> 周氏道:“這不是好事?監察是清貴之官,以前在京城,都是比別人高貴?!?/br> 陳與義道:“這個監察之官,投觀察所說的,管的事情太多,可不是從前的監察?!?/br> 說到這里,陳與義轉過身來,道:“觀察眼中的監察,與我們所認為的監察,相差實在太大。我給你說一說,你就知道了?!?/br> 說完,陳與義掰著指頭,一項一項說給妻子聽。 “觀察說的官,與以前的官不同。官府治理百姓,以后要明頒法令,依法令治事。有與法令間模糊不清的事情,才由官來斷。依觀察的說法是,法令頒布得再細,也無法周全地包括世間所有的事。官員最重要的就是把這些模糊不清的地方,由自己決斷?!?/br> 周氏道:“這不是好事?如此做,官員要做的事情就少了?!?/br> 陳與義苦笑:“以前一官就是一衙之主,只要不違了朝廷法底,盡依己意而為。一般政務,都可以安排手下的官吏去做,不必事事親為?,F在不同了,手下官吏有他們的職責,官員則有官員的職責,徹底分開來。如果官員不親自做,就算為懶政,要受處分的!” 王宵獵的意思,是處理政務大多都有條例,條例是經過上面認可的。條例之內的,由各職能衙門處理,不必請示主官的意見?,F實與條例有矛盾或者模糊不清的,則由主管判斷。主官最重要的,就是這個判斷行為。監察要監察官員的所有行為,這種模糊不清,怎么監察? 王宵獵前世,經常有人爭論人治還是法治。絕大多數的人認為法治是先進的,人治是落后的,應該由人治為主,改為法治為主,甚至直就應該是法治。 這樣認為是不對的。人生在世,各種各樣的事情數不勝數。人與人形成社會,社會上的事情更加數不清。人和社會,實際不可能完全被法規所規定。理論上的法治社會,實際上不需要官員,只需要一些如機械般的公務員就可以了。 哪些法治,哪些人治,實際上是由政權依照自己的執政觀念所決定。典型如美國,一個人如果沒有律師,實際上連法治是什么內容都不知道。而一些小的獨裁國家,一切則由執政者來決定。 一個正常的社會,應該是法治和人治都適度。而且這個適度不是固定的,而是隨著社會的變化不斷改變的。很多人認為應該法治,一是由于受到了社會輿論影響,再一個對官員的印象不佳。 官員不合格,應該處理不合格的問題。法治不到位,應該增強法治。這才是正確的態度。 官員在政權中的作用,最重要的就是在法規條例沒有規定的時候,由官員決定。如果官員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就要承擔相應的后果。而不是只要沒有條例規定,官員不必承擔后果。對官員的監察,這是非常重要的內容。陳與義煩惱的,是有了這種權力,對監察官員的要求非常高。 嘆了品氣,陳與義道:“按觀察所說,真要執行下去的話,接下來的一兩年內,會有非常多的官員受到處分。極端一點,大部分的官員都會被撤被貶,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