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來妝 第129節
這兩句話說完,兩個人才進了堂中,堂中有一中年人,穿一身葛布道袍,負手背立,望著墻上懸掛的一幅字匾。 匾上兩個大字:靜心。 筆畫細長,字跡蕭散,粗一看頗有閑適出塵之態,再一細看,那撇捺筆鋒卻形如箭尖,直向人目里射來,暑天里都令人心中一涼。 許融不及再看,和林信一同行禮。 中年人聽得動靜,緩緩轉過身來。 四十來歲的模樣,額頭開闊,眉眼銳利,身形瘦挺,其威勢森厲,一望可知是久居上位之人。 對這位王爺,許融實在是久仰大名了,倘若是之前來見,不免要有些忐忑發怵,此時身邊有人相伴,卻輕松許多,還順勢將室內打量了一下。 只能說,沒辜負慶王好奢華愛花錢的名聲,諸般陳設比淑安郡主那里更勝一籌。 林信不如她淡定,他不是地方官,到任不用拜謁慶王,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慶王,若是他孤身一人,皇命在身自要借機打探一點慶王的虛實,但他是為了尋找許融才來的,只想盡快把她送出去,即使錯過這個機會,也不能讓她陷在此處。 當下拱手沉聲道:“臣冒昧來此,驚擾王爺了。如今已經尋到內子,臣這就攜內子告退,失禮之處還請王爺見諒?!?/br> 慶王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踱步到上首左邊座椅,緩緩坐下后,才開口道:“狀元郎是朝廷欽差,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本王不能留難。不過,許氏是本王請來的客人,一句交待沒有,就這么走了,卻不是本王的待客之道?!?/br> 慶王的聲音并不霸道,語調閑散,正如中間那副字匾一樣,但他語意中明白展露的扣押之意,卻同時也如那兩個字的筆鋒一般,刺得林信心中一沉。 “內子久居后宅,外面的許多事都不清楚。王爺有什么交待,說與臣知便可?!彼逼鹕韥?。 慶王道:“說與你,你便能做得主么?” 林信謹慎:“家中諸事,自由臣做主?!?/br> 慶王的目光在他和許融之間流轉,片刻后,一哂:“不見得罷?!?/br> 許融:“……” 好大一個王爺,怎么開口就挑撥人家夫妻感情呢。 腹誹歸腹誹,她心中對慶王的警惕上調了一個等級,相由心生,慶王看上去實在不像會玩笑的性子,他真正要表示的,應該是對他們的了解與掌握。 “王爺說笑了。臣婦確實甚少出門,這一遭出來,實在也是不得已。臣婦有幾個下仆,放在外面做些生意,貼補家用,那些生意上的事,臣婦其實不懂,一向也沒有多問,只叫他們和氣生財,少惹事闖禍罷了?!?/br> 許融聲音徐緩著,將來意挑明——慶王既已提到“交待”之語,她就也不必拐彎抹角,“他們也算聽話得用,幾年下來沒出過什么岔子。直到前陣子,他們天南地北地亂走,越走越遠,竟走到了王爺的地界上來?!?/br> 慶王聽著,表情莫測。 許融不敢大意,繼續道:“他們不知王爺的規矩,竟大膽得罪了王爺,這都是臣婦平日管教不力之過,所以臣婦親來賠罪,王爺有什么教誨,臣婦自當聆聽,只求王爺放他們一條生路?!?/br> “他們不曾得罪本王?!睉c王終于有了反應,淡淡反問,“白泉不是叫人送了信回去嗎?本王看他得力,叫他轉投了本王門下而已?!?/br> 許融小心駁道:“但白泉尚有親人在京,人么,總是難離故土的,王爺寬宏,當能體諒——” 她沒說白芙其實跟著一道來了,就在門外,想來慶王的情報工作做得再好也不至于做到白芙一個丫頭身上。 “對了,還有后來的那個小柳,”慶王置若罔聞,“他用起來也還算順手,本王原不知道他們的來歷,但不論是哪里的人,跟了本王,總算不得辱沒,本王就都留了下來?!?/br> 許融:“……” 好嘛,這是光明正大地不講理了。當一位王爺打算不講道理的時候,那還真沒什么道理能講。 但她也不會就此放棄,爭取道:“但王爺如今知道了,他們都是臣婦家的人——” 慶王眼皮掀起:“對了,你這個主子,能使得出這么些下人,比他們更多兩分能耐,做起事來,應當更為得力——” 許融:“……” 她有一瞬的匪夷所思,聽話聽音,這是怎么個意思?打算連她也收入麾下了? 這位王爺用人,還真是來者不拒不拘一格兼且求賢若渴??! 她有閑心連想了三個成語,一旁的林信卻已忍無可忍:“王爺慎言!” 第124章 相會 慶王的目光移了過去:“你在教訓本王?” 這一句語意森森, 配合他沉下來的臉色,凌厲氣勢劈面而來,林信繃著臉, 寸步未退:“臣沒有這個意思,是王爺扣押臣妻在先,臣自然據理力爭?!?/br> 慶王靠回椅中, 不以為然:“什么扣押?本王不過請許氏上門做客,她與淑安談得來, 做個伴罷了?!?/br> 許融無語。這位王爺真是一會一個面孔, 她什么時候又和淑安談得來了?剛才第一次會面, 還是被劫去的。 不過,她由此明白了, 慶王確實想扣下她。 即使林信追來, 他也未改變主意——或者說,正是為了林信,才要扣她。 許融瞇了瞇眼,所謂“愛才”不過說笑, 這才是真相。 而問題隨之出現了, 要知道, 她所以會出現在這里, 根源在于白泉, 那時候林信還在翰林院坐著冷板凳, 毫無任何被提拔做欽差的跡象, 慶王再會布局, 總不能未卜先知吧? 她聽出來的,林信也聽出來了,個中因果暫且不去琢磨, 慶王這個態度擺出來,再要曲意緩言是沒什么用了。 “王爺,臣奉皇命出京,代天子賑災,王爺扣押欽差家眷與侵犯欽差本人無異,臣上書陳明之前,敢問王爺一句,確定要如此嗎?” …… “你想說,本王意圖造反?” 慶王聲音極輕,姿態也沒什么變化,整個人卻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危險,讓許融都呆了下:這么要命的兩個字,慶王就這么主動說出來了? 好在片刻后,慶王俯身,又接上了下一句:“你膽敢污蔑本王?!?/br> “不敢,臣如實上報而已?!?/br> 慶王笑了:“如實?京里正等著你這封‘如實’吧?” “王爺多慮了。臣說如實,就是如實。王爺清者自清?!?/br> 換言之,不清嘛—— “好,好?!睉c王大笑起來,“狀元郎不愧是狀元郎,言辭之利,本王不如!” 林信面容仍舊緊繃,慶王情緒反復不可捉摸,這樣的人最難應付,他能立在這里針鋒相對幾個回合,不過全秉本性行事而已。 “這回居然派了你這么個愣頭青來……”慶王笑意未散,聲音漸低。 許融不由凝神,什么叫“這回”?這可有點意思—— “有意思,有意思?!?/br> 許融一驚,回過神才發現是慶王把她心里想的說出來了,還慢慢說了兩遍,說完了方揮了揮手:“本王今日乏了,去吧?!?/br> ** 許融和林信站在王府門外的大街上。 慶王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后,他們連著白芙等就都被攆出來了——或者也可以說被“放出來”。 過程之莫名其妙,令許融和林信站著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許融才道:“……先回客棧吧?” 回去了第一件事是吃飯。 不但她餓了,林信為了找她也沒用中飯,當下先埋頭苦吃了一頓,之后伙計送了盤才從井里撈出來的甜瓜,兩人對面坐著,才消閑了一點下來。 許融一邊吃瓜,一邊將別后諸事說與他聽:“……所以,我覺得只有我來一趟了?!?/br> 她是女眷,也正因她是女眷,不引人注目,才適合在這敏感時刻踏入這一盤亂局中。 林信仍是滿眼的不贊同,許融及時將一片瓜填入他口中,笑瞇瞇問:“你說這是巧合,還是慶王算好了的?” 林信對上她的笑顏,口中是久違的清爽甘甜,難以再說得出什么反對的話來,明白她的意思,只好順著搖頭:“我不知道。似乎是巧合?!?/br> 不然難以解釋慶王布局之早,不過話又說回來,白泉再是人才,以慶王之尊,想斂個財手段太多了,不會真缺了他,更不會非他不可。 何況,慶王還扣了后續趕來的小柳。 前者還能以最大善意揣測為巧合的話,后者就實在落了行跡,令人無法忽視。 許融空著的一只手隨意敲了敲桌面,現在的問題是,林信以欽差身份相挾,把她平安撈了出來,但她既沒見到白泉,也沒見到小柳,只和慶王打了個照面,一肚皮疑問沒得到一個解答—— 不對。 除了慶王,她還見到了淑安郡主,不能說完全沒有收獲。 “我要再去慶王府一趟?!痹S融自語。 話音剛落,手腕一緊,卻是林信警告似的伸手過來握住了她,他指尖猶帶一點甜瓜的涼意,話語更涼:“不可。你回去,我現在就送你走?!?/br> 他站起身來。 許融由他握著,仰頭笑道:“不用擔心,我不去找慶王,只是見一見淑安郡主。她也許知道鄭知府的下落?!?/br> 林信一頓:“鄭知府?” 許融點頭:“平涼現在已經像一鍋煮沸了的熱水,想控制住只有找米下鍋。幾十萬張嘴,談何容易,就是朝廷允準再從外地撥糧,一套程序走下來,怎么也要半個月到一個月——” “一個月?!绷中懦谅暯釉?,“我們已經上書了,但甘肅全境都有旱情,要撥糧,只能從省外調撥,最快也要一個月?!?/br> 許融問:“你和周僉憲帶來的糧食,還能供應多久?” “七八天?!绷中呕卮?,“加上我們這幾天與城中大戶談判,讓他們捐出來的糧食,一共在半個月左右?!?/br> 就是說從最樂觀的角度估算,中間也出現了半個月的空檔。 而人是不可能半個月不吃飯的,就算靠樹皮草根之類再撐一陣,又怎么說服百姓半個月后糧食就會來? 饑餓的人群,很難有理智。 無法可解的情況下,那么,就需要設置一個緩沖點了。 “必須找到鄭知府?!痹S融再問他,“你們有他的線索嗎?” 林信默然搖頭,道:“我們一來就找他了,問了好些府衙與他相熟的屬官,都說不知情。這件事不能張揚,只能私下里來,我和周僉憲以尋訪民情的名義走了好些天,都沒有尋到他的蹤跡?!?/br> 鄭知府失蹤的消息目前還得瞞著,一旦傳出去,誰都知道常平倉一定出問題了,那不用等半個月后,百姓現在就得□□。 但又不可能一直瞞著,今天已經鬧了一出沖擊府衙,城外粥棚不停,百姓心里吊著一線希望,還能被糊弄回去,可糧食堅持不到那么久,總是會停的,到那時候,拿不出糧,那至少得拿出一個罪魁禍首來。 毫無疑問鄭知府就是這么個人物,在事態瀕臨失控前,把鄭知府拉出來砍了,壓一壓百姓的脾性,也博取百姓的信任,讓大家再等一等。 這就是許融此前所想鄭知府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了。 “要見淑安郡主,”許融又想了想,“其實不必一定進去王府,我沒料錯的話,郡主現在說不定也很想見我?!?/br> 所以,設法傳個話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