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來妝 第116節
許融起了個大早和林定韋氏一起送他。 真到了這一刻,許融其實緊張——說是不在意,三甲也可以,但這是封建王朝的最高等級考核,一考定下的是做舊規則的犧牲者還是新時代的探路者,怎么可能真的無所謂? 她都不犯困了,卻也不敢給他壓力,嘴上只管鼓勵:“玄誠,隨心盡力足矣?!?/br> 林定也忙附和了兩句,大意總之叫他隨便考考,考成什么樣都無所謂,大不了回家繼承爵位。韋氏在一旁溫柔微笑點頭。 林信的目光在許融、林定與韋氏面上掠過,這都是他最親的人,照理他已該無憾。 但—— 他笑了一聲,年輕面孔在蒙昧中生光,野心與意氣不遮不飾:“除了第一,我不想要別的位置?!?/br> 他轉身大步上車,身影消失在簾后。 “……”許融震住,因為他這句話是望著她說出來的。 她未曾見過他有這樣的野望,可一想,又多么合理,他是縣、府、院案首,是解元,是會元,憑什么按他頭叫他認命服輸? 又有誰有這個資格。 她形容不出這一刻心中的熱意,只覺得看他與從前又有了真切的不同,但礙著林定與韋氏在,又要忍住,倒是林定一點不掩飾地一拍巴掌,兩眼放光:“好小寶,是我的種!” 一路興致勃勃地夸了回去。 ** 天邊露出了魚肚白。 林信已在宮門外排隊等著進宮,他是會元,排在三百名中式舉子的第一位。 身后許多人都在打量他,他感覺得到,可能因為他的名次,他的身世,他的……那都不要緊。 他的目標非常明確,除此之外的什么都不會放在心上,即便是—— 宮門無聲開了,一隊披甲執矛的金吾衛走出來護衛并維持秩序,為首的男子面龐方正而具官氣,又透著十分的眼熟。 竟是蕭倫。 回京至今,林信還沒有見過他。 前兄弟第一次會面,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場景下。 “二郎?!笔拏惪匆娝?,似也有驚訝,腳步一頓,在他面前停下。 然后笑了一笑,改口:“說差了,我不該再叫你二郎了?!?/br> 一旁禮部的官員提醒:“蕭指揮,本官該唱名入宮了?!?/br> 這可不是寒暄的時候,不過這么說著,他還是也好奇地把林信望了一望——會試之前那場仿若戲文的歸宗,京中又有誰不知道呢。 他且敏銳地品出了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不由在心中砸吧了一下:撿這時候搞相逢,可不太合適啊。 殿試迫在眼前,一點變故都可能影響考生的心境。 “知道了?!笔拏悜?,向旁退開,但同時又像遺憾地道:“二郎——我還是這么叫你吧,你不與我說句話么?” 林信終于看了他一眼,淡道:“大哥,你不表現得這么意外的話,也許會好一點?!?/br> 他不知道今日蕭倫會當值,但蕭倫領了差事出來,怎么不知道會遇見他? 再往深了想,蕭倫這差事怎么來的,都在疑問之間,若怕對面尷尬,以他的品階,與人換個班又或是推掉都不難。 蕭倫:“……” 他倉促地笑了一聲,想反駁些什么,但看戲看得滿足的禮部官員不敢忘了本職,已忙道:“好了,諸位該入宮了,第一位——” 他捧著名冊一個個念,旁邊有小吏嚴肅上前,將人驗明正身后放進去。 朝陽灑向三大殿金頂時,三百中式舉子在承天殿前匯齊,天子在殿內升座,眾人一齊叩拜下去。 隔著這么些距離,其實看不清天顏,連綸音也不大聽得清,只是隨著一旁官員的指引起跪,待行禮過后,才進入殿內領卷作答。 天子這時候已經不在座了,與眾考生之間堪稱驚鴻一瞥——實際連瞥也沒瞥到。 不提考生們如何奮筆疾書,因有殿試,朝中有數的大臣們都被調去監考,今日的天子不用上朝也不用接見臣子,在承天殿中走完個過場之后,就來到了東宮之中。 太子與太子妃忙迎了出來行禮。 圣上擺手命免禮,且道:“快把太子妃扶起來?!?/br> 太子妃羅鶯在去年終于有了身孕,如今已將九個月,快臨盆了。 說來也巧,太子妃查出有孕時,正是鄉試前后,如今臨到生產則是在殿試后不久,圣上覺得這個長孫天生的有文氣,將來必是位文帝,因此還未親眼見著他的面,已寄予了十分厚望。 太子妃被宮人扶去休息后,太子謙辭:“父皇,這是男是女,還未有定論,不敢當父皇如此夸贊?!?/br> 圣上不以為然:“朕命多少太醫輪流診斷過了,怎么還會有錯?你不過叫蕭家那長媳之事嚇唬住了,哪里家家都那樣倒霉?!?/br> 太子:“……咳?!?/br> 圣上也知自己失言了一點:“朕與吾兒私下閑話而已,無妨?!?/br> 論起來,他盼嫡長孫的心可比臣子們要迫切多了,臣子們不過那一點家業,他可是有一大片江山。 “朕聽說,雀兒那丫頭要出嫁了?”圣上在正殿中央坐下。 羅鶯怕meimei名字不雅,出入宮廷時遭人嘲笑,給改過一遭,奈何羅雀兒這名字比羅雁風好記得多,圣上聽過一回就記住了,而他不改口,也沒人敢叫他改。 太子俯身:“是,定在下月下定,正式成婚的日子還要選一選,與許家商量著辦,不想竟驚動了父皇?!?/br> “喜事么,叫朕知道了也跟著高興高興?!笔ド闲Φ?,“這個親家倒是選得不錯,昭洛,你用些心,這個小吉安侯門庭敗落,可他底子清白,將來,說不定倒堪為你的臂膀?!?/br> 太子本協理著朝政,深知圣上此言因何而來,應道:“是,兒臣有空便教一教他,叫他為父皇效力?!?/br> 他這是巧妙地稱頌圣上春秋鼎盛,圣上聽得出來,仍然舒心,一笑:“他那點年紀,又那個性子,朕都知道,還早著呢。朕如今有人使,永靖侯赤膽忠心,難得的是還生了一個好兒子,朕在前殿,才瞧了一眼?!?/br> 聽到提起這件事,太子遲疑片刻:“父皇,兒臣似乎聽說——” “朕知道?!笔ド仙袂樗菩Ψ切?,“朕還知道,會元郎在宮門之前,遇見了不該遇見的人。朕是萬萬人之上,可這些將朕越捧越高、越捧越遠的萬萬人,他們想要辦什么事,總是能夠越過朕,合情合理地辦成的?!?/br> “那父皇的意思是?” “看他自己爭不爭氣吧?!笔ド险Z意轉為淡淡,“如果輕易就受了影響,都不能將自己列到朕的面前,那朕也無法可想?!?/br> 第110章 就是最好的 承天殿。 日頭從東升到頭頂, 又從頭頂晃悠悠往下走,至晚,監考官宣布收卷, 這一整天的殿試就算結束了。 中式舉子們昏頭漲腦地出宮去,考卷則送去東華閣,由讀卷官們連夜評定。 十五日考, 十六日評完送呈御覽并定一二三甲,十七日即是金殿傳臚。 節奏非常緊湊。 這也好, 省了考生們許多心焦的時間, 之前會試結束后, 考生們還有心情到處訪一訪友會一會文,來一場出成績前的狂歡, 如今都歇了心, 鵪鶉般老老實實地窩在家中或會館客棧里等結果。 空前靜寂的京中,只有一個地方氣氛最熱烈最膠著。 東華閣。 所有人的目光都矚目到了那里,但能在里面的無一不是九卿重臣,不要說尋常人看去如在云端一般了, 就是以英國公之能, 也插不進一點手去。 因為十四個重臣, 沒有一個出自武勛世家, 文臣之崛起勢大, 武勛之邊緣尷尬, 可見一斑。 “信哥兒, 你需有準備, 平常心處之?!庇畞砣藥Я擞脑?。 人走了,才去國子監領回進士巾袍的林信倒頭側臥到了炕上。 他極少有這樣頹喪之態,許融本沒把來人的話放在心上——考都考出來了, 還能怎樣? 她調整得快,倒真的是平常心了,在一旁把那進士巾袍展開來看,這是林信明日傳臚要穿的,她還沒看過,怪新鮮的,只見袍子是深藍羅袍,那巾則跟烏紗帽差不多,一套搭配著十分莊重。 看完了,她一轉頭,見林信還是一個姿勢沒動過,她走過去推他:“當真只要第一?” 林信才點頭。 他居然很堅定。 許融都有點不解,固然她覺得他完全有資格得這個第一,也盼著他簪花跨馬游街,那場景定然賞心悅目,但從前都沒有見過他這么強烈的勝負心,這模樣何止較勁,簡直都像魔怔了過不去這道坎似的。 “可惜國公爺也打聽不到什么?!彼?,“要是知道進了前十,就有些數了?!?/br> 能不能列到前十,堪稱是一道分水嶺,雖說天子還可能從十卷之外再擇卷觀看,但這個幾率太小了,一來即使是圣君也懶得費這個事,二來,越是圣君反而越不會這么干,因為這同時意味著天子對讀卷官們眼光及學識的質疑,讀卷官是只有內閣學士及九卿重臣才能擔任的,這一下把滿朝大臣全得罪了,就是天子也吃不消。 所以,考前可以以此語給考生增加信心,考后還自我安慰去賭這個幾率,就沒必要了。 “小寶,人力有窮時,天道有定?!?/br> 她想了想,又勸他:“不管皇榜給你定什么名次,在我心里你都是第一,行了吧?” 林信眼神亮了亮,他似有心動,但猶豫一下后,還是搖頭:“不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不想騙你?!?/br> 怎么又扯上她了? 許融聽不懂,可看他那模樣,總覺得有點好笑——不是她不能共情,實在他頹頹地趴在那里,一下子像是小了三四歲一樣,她又不好說出來,又不好真的笑出來,只能忍著道:“那好罷,總之你想開些?!?/br> 又掐指算了下,“這個時辰了,卷子應該都送到圣上跟前了吧?!?/br> ** 許融算得沒錯,這個時候,讀卷官們正齊聚在御前。 “……是故刑得其當,雖歲罪一人,而天下有咸服之心……” “……臣聞若天下者,有致治之大法,有出治之大本……” 一篇篇文章自讀卷官們口中流暢而出,大約足足一個時辰之后,終于十篇文章都讀完了,這些名列前茅的卷子由內侍呈到了天子案頭。 卷面上寫畫得很熱鬧,除了文字之外,還有讀卷官們評定時所用的圈、尖等標記及印章,同時,讀卷官們還初評出了一甲頭三名的位次,不過,這個就只是為天子參考所用罷了。 讀卷官定前十,天子再從前十里定一甲,這是國朝發展至今君臣之間的權力分野,任何一方越過了這條線,都可能引發不可測的后果。 初評出的一甲卷子本來是分開呈上的,天子沒有管,將它們與其余七份混到了一起,而后親自一份份將糊名處拆開。 讀卷官們眼睜睜看著,沒阻止,這時候阻止的意義也不大,攏共這么些卷子,難道糊了名,他們就猜不出是誰了嗎? 每一科有哪些種子選手,這些選手哪些是寒門,哪些出自世家大族,文風乃至字跡如何,到了殿試這一關,重臣們心中其實都是有數的。 一旁內侍低聲道:“圣上,讓奴婢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