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來妝 第95節
她抬起僵冷的手臂,試探地拍拍他的后背:“二公子,回去吧?吃點東西,歇息一下,明早還要趕路?!?/br> 總算蕭信還聽勸,終于將她放開,許融往廟里走,他也跟著。 韋氏站在廟門口,很擔心地望著他們。 許融伸手推破舊的兩扇廟門,門板已有些變形,不能完全合起,但多少擋些風,聊勝于無。 “好了?!?/br> 她招呼韋氏和蕭信到火堆旁,糕點在一邊烘烤了這些時候,觸手帶著溫熱,并不生硬難吃,但韋氏和蕭信顯然都沒有胃口,韋氏看著蕭信,蕭信則望著火堆出神,火光跳躍在他的眼底,點不亮神韻,反而凸顯出一種無機質的疏離感,空寂無邊。 “二公子,那你就先看著火,我睡一會,等我醒了,再和你換?!?/br> 許融就勢給他找點事做,然后也不多管他,把神臺下的一個破蒲團拖過來,隨便拍了幾下,坐下,就把頭埋進雙臂閉眼睡起來。 她應該睡不著,但她這一天神經都非常緊繃,直到出城,才得了一點喘息的時機,此刻火堆在旁邊暖洋洋地燃著,廟外寒風嗚咽,身側木柴不時爆出嗶啵之聲,她閉上眼不多時,竟就睡了過去。 也就不知道,蕭信很快就沒有再看著火堆,而是將目光移向了她。 她坐在那里打盹,身上穿的纏枝牡丹紋襖子不知在哪里蹭的,好幾處灰,發髻上一根金釵也斜墜著,要掉不掉,整個人看上去,小小又狼狽的一團。 他沒有見過她這樣。 她本來也不必這樣。 蕭信又出起神來,想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韋氏撐不住,在一旁蜷縮著也打起瞌睡時,他還是清醒無比。 在火堆旁坐了這么久,他的手腳被動地暖和了起來,只有心臟那一塊,仍像冰封,身軀越熱,越襯出那一塊的冷——又好像它已經不存在,不過一個空空的大洞。 直到許融在他的視線里忽然打了個顫,她像是冷著了,又像是夢中不安,那根金釵跟著往下又一墜,蕭信下意識伸手,金釵沒掉下來,她整個人向他滾了過來。 腦袋栽到了他的大腿上,蹭了蹭,找了個似乎舒服的位置,不動了。 蕭信:“……” 她小巧的頭顱實際上很有些分量,親密又扎實地枕著他,他想扶她起來的手頓住。 忽就然覺得,心里好像沒有那么空了。 …… 許融醒來的時候,覺得有些不對——或者說,很不對。 她睡之前,明明是抱著自己膝蓋,一睜眼卻發現自己像個八爪魚扒拉到了蕭信懷里,眼前的衣襟都叫她扯歪了,整個睡姿非常扭曲不雅又霸道。 她手忙腳亂地退出來,再一看,火堆已經熄了,破廟門外透進天光,這可好,說換班也不用換了。 非常時期,許融也不去多想什么,轉眼見到韋氏揉著眼睛,像是也剛醒來,飛快把一絲尷尬化成了更多的自然:“姨娘,二公子,我們走吧?!?/br> 韋氏沒有二話,蕭信站了起來,三人以她為首向外走,紅榴哥哥昨晚歇得最早,早上醒來時也最早,正在外面拿著車老板留下的草料喂給拉車的大騾子。 見他們出來,要行禮問安,許融擺手:“出門在外,別這么多禮數了,走吧?!?/br> 紅榴哥哥應一聲,抓了下頭:“奶奶,去哪里?” 昨天一徑要出城,目標還是明確的,今天已經出了城,要再走,就得有個方位了。 “往南——” “回京?!?/br> 許融與蕭信同時開口。 紅榴哥哥愣了,左右看看,不知該聽誰的。 “你回去?!边@一次蕭信先道。 經過一夜,他滴米未沾,聲音更啞了。 許融搖頭:“我不回去?!?/br> 兩個人對峙。 許融有道理說服他,可是她忽然不是那么想講,她望著他的眼睛,嘴角翹了翹,只是問道:“二公子,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嗎?” “……”蕭信一個“是”字啞在喉間,說不出來。 許融勝利,向紅榴哥哥宣布:“走,往南?!?/br> 騾車離了破廟,在道上搖搖晃晃地行駛起來。 “姨娘,我們談一談?!焙唵稳藘蓧K糕點后,許融向韋氏道。 韋氏不意外地點了點頭——她早有了準備,許融這時候才問她究竟,已經是很寬容了。 “我在家時,隔壁有一戶人家,姓林,那戶人家和我們家不一樣,是軍戶,家里世代要出一個成丁去當兵?!表f氏緩緩道,“到林叔那一代時,命格外不好,去了兵營不上十年就病亡了,林嬸沒了家計來源,又傷心,只一年,跟著去了,留下一個獨子,叫寶兒?!?/br> “寶兒和大雄一般大,當時才十歲,我看他可憐,拿他和大雄一般待,有什么吃的,偷偷塞他一份,他衣裳破了,我叫他過來補?!表f氏說著,像是陷入回憶之中,眼神有點失焦,“寶兒比大雄乖多了,我待他好,他就幫我們家干活,其實他那么小,誰指望他做什么呢,他一直幫襯,劈柴打水,好幾年都不變,后來他長大了些,跑出去走街串巷,不知做些什么營生,能賺點銀錢了,也都填過來,我不要,他就給我爹娘買,我爹娘不知道客氣,他送什么收什么?!?/br> “后來我急了,不許他再送,叫他把錢留著自己成家立業,林叔林嬸去那么早,他不自己攢錢,以后能靠誰呢?我跟他說,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再也不理他了。誰知道,他答應得我好好的,轉頭——”韋氏聲音低了一點,“轉頭跑到我家來,向我爹提親?!?/br> “那時候大雄也十五歲了,他已經顯出來不成器的樣子,及不上寶兒一成勤快,爹娘都拿他沒法子,見寶兒來,就動了心,只是提出來一個要求?!?/br> 許融直起了身子,聚精會神地聽。 “爹要寶兒入贅,做我們家的上門女婿,以后與我一起供養爹娘。寶兒答應了?!?/br> 雖已有了預感,真正聽到這一句,許融仍是大為驚訝:“你跟……”她看了一眼蕭信,暫且略過,“是定了親的?” 韋氏倒有不解,點頭:“當然了,不然,不然——” 當著蕭信,她也不好意思說全。 不然怎么會婚前失貞給他。 許融盯著她問:“有文書嗎?” 韋氏搖頭:“我們兩家五口人,沒一個識字的,只是定個親,誰寫文書呢?!?/br> 一般百姓家定親時不過合一合八字,正式婚書要到成婚時才寫,或者不寫的都有,把兩家親眷請來,在親眷見證下拜完天地吃個席就算成了。 許融念頭一轉:“那有別的見證嗎?” 韋氏猶豫著想了一下:“寶兒好花錢,雖是定親,也擺了席,他沒親眷,就把鄰居們請來充了數。只是后來,我再沒回去過,不知他們還在不在,記不記得?!?/br> 必然記得。 韋氏要是和林寶兒平平常常地成了親,那定親時的情景湮沒在往事里,混沌著就過去了,但隨后林寶兒出門遇難,韋氏反而嫁入高門,這么有戲劇性的發展,鄰居們怎么可能忘記? 說不得嚼過多少遍。 而且,鄰居可能搬走一兩個,不可能全部搬走,百姓人家本來難離故土,這個見證只要去找,一定能找到。 許融再問出下一個關鍵問題:“侯爺要納你的時候,知道你身上有婚約嗎?” 韋氏立即點頭:“我當時就同他說了,我許了人家的,不愿意跟他做小。但他不聽,我爹娘又貪圖富貴,我逼不得已,告訴了娘,我已經跟寶兒做了真夫妻,不能再跟旁人。誰知道,娘竟然仍不肯死心,她、她去青樓里求了法子,教我在手心里藏針……” 她聲音又低下去,許融猜得到她的下文,洞房時戳破手指裝處嘛,拿血來辨初夜本來就很愚蠢,她有蕭信配合隨便過關,韋氏沒有蕭侯爺配合,可是有了專業人士教導專業手法,就那么一晚,要騙過去實在也不難。 在這點上,她一點都不同情蕭侯爺,男人們以無知和愚昧壓迫女子,到她那時還有這種蠢蛋,被反殺只能說應有此報。 她臉色十分平常,并無任何鄙夷,韋氏的聲音漸漸便又大起來:“我不是有意騙人,那時真的是沒法子了,我娘那樣鬼迷心竅,我實在不敢再告訴她,我那個月的月事沒來,她如果知道,一定會逼我打掉,這是寶兒的孩子,如果寶兒和他爹一樣,一去不回,那就是寶兒唯一的骨血,我一定要保住?!?/br> 第90章 我們需要一個中人。 在搖晃的車身中, 許融思考了一陣子。 她受了韋大雄單方面說辭的誤導,以為韋氏是沖破樊籠自由戀愛,沒想到, 其中其實也有父母之命。 這更像韋氏的性情,且也是合理的,以韋家境況, 連豪門的邊都摸不著,未必一開始就存了那么大的妄想去攀高枝, 林寶兒身世畸零, 但他知感恩, 又大方,沒成丁已經能去賺到錢財, 有一分往韋家填一分, 多少人家養親兒子養不到這么孝順,韋家父母在當時生出招贅之念,希望眼下幫襯自家,將來幫襯懶惰不成器的韋大雄, 實是人之常情。 只是林寶兒無論如何經濟適用, 當蕭侯爺出現時, 他就太孱弱了, 因此韋家父母放棄他毫不猶豫, 連韋氏說出失貞也不能阻止, 最終, 釀出了這起人倫上的悲劇。 許融邊思考, 邊撿出中間的疑問又問了幾句,得知韋氏在被賣進侯府以后,不久查出身孕, 韋母大喜過望,前來探望,韋氏在這時才告訴了她真相,韋母驚恐又悔之晚矣,沒能耐在侯府里對韋氏下手,只能配合著韋氏將這身孕牢牢地栽到蕭侯爺身上去。 要成功,生產那一關繞不過去。 婦人懷胎都是十個月,韋氏不能懷出十二個月去。 她必須“早產”。 要找到這個時機不難,因為那時候蕭侯爺已經與阮姨娘瓜葛上,蕭夫人滿腔暴烈之氣,夠不到被護在府外的阮姨娘,就全出到了韋氏身上,三天兩頭地,要訓她罰她。 韋氏一概忍耐下來,直到將臨產時,又被蕭夫人罰跪,她動了胎氣,就勢“早產”。 蕭侯爺當時聞訊趕回來,卻不是看望命懸一線的韋氏,而是以此為籌碼去和蕭夫人談判,要讓阮姨娘進門。 夫妻倆吵了個翻天覆地,竟沒人去管被抬回去掙扎在產床上的韋氏,韋母出錢收買的穩婆派上了用場,不算精巧的設計,因趕上了“天時地利”,成了。 此后韋氏縮頭做人,憑被如何虧待欺壓,她一聲不吭,一混混過了二十年,直到如今,方被韋大雄報復揭破。 …… “大雄那時不知道這件事?!表f氏咬唇低聲道,“他嘴不嚴實,娘一直將他瞞著,我生下二郎以后,娘越想越害怕,還搬走了,所以……如果我知道娘后來告訴了他,我不會叫二郎那么打發了他?!?/br> 許融點頭。韋母害怕是當然的,初夜不過一晚,蒙混過去就完事,生下了非侯府血脈的孩子,卻是一輩子的心病了,孩子越長越大,隨時可能不知在哪個節點上露餡,韋家因此嚇到連攀上的富貴也不敢要了,將韋氏和蕭信丟在侯府里跑路。 “老太太應當是臨終前告訴了他罷?!痹S融想了想,道,“不然,他不會至今才找來?!?/br> 韋大雄那性子和韋母不同,他要賭不要命的,早知有這個把柄,絕不會在鄉下受窮,早就來敲詐韋氏了。 韋氏微微點頭,她一貫溫柔的目中也閃過郁怒:“娘只怕是擔心她去后,大雄胡鬧活不下去?!?/br> 于是把女兒的秘事作為最后一重保險留給了韋大雄,卻不想想,此事一旦暴露,韋氏和蕭信又要如何活得下去。 這種父母,難怪以韋氏的性情都對他們沒什么感念之心了。 她們在這里說,蕭信坐在一旁,一直默然,他垂著眼睛,好像在聽,又好像沒在聽,整件事論起來,他是最無辜最不知情的受害者,但上上一輩和上一輩的恩怨情仇,最終卻都匯集到了他身上,令他毫無選擇也毫無準備地被扯離了人生軌道,不知將要脫韁到什么方向去。 許融覺得他還要幾天時間緩和一下,也不去引他說話,只和韋氏繼續說起來,韋氏把往事交待得差不多了,露出了感激與羞愧之色:“二奶奶,都是我做出來的糊涂事,你不要責怪二郎,你——不然你還是回去罷,我和二郎以后的日子,不是你過得的。你回去了,就說都是我的錯,這件事說起來,也是蕭家對不起你,侯爺想來找不得你的麻煩?!?/br> 許融揚一揚眉,正要答話,此時車輪碾過一顆石子,車身一晃,蕭信往她這邊傾斜了過來,她被擠到車廂壁上,待車身恢復平穩,蕭信卻并不坐正回去,就那么頹頹地把她擠著,仍舊一聲不吭。 許融被他擠到動彈不得,好像懂一點他的意思,又好像不那么懂——這感覺實在微妙,連她也說不出,大概介于好笑與憐愛之間,想拍他一巴掌,叫他閃開,又想胡擼一把他的腦袋,叫他別難過了。 當著韋氏,她自然穩重地一樣也沒有干,一本正經地繃著臉道:“姨娘錯什么了?明著回絕了侯爺,告訴了他已有婚約,他還要勉強,拿錢勢砸人,強奪民婦,該我們和他算算賬才是?!?/br> 韋姨娘:“……???” 她反應不過來,連蕭信也側了一點頭,望了過來。 許融叫他擠著坐,固然不那么寬敞,可也沒那么晃悠了,就不掙扎,挨在夾角里道:“姨娘,你沒對不起誰,你為了保住未婚夫的骨血,才被迫屈從權勢,非但沒有什么不貞,反而是貞烈節義。要保住二公子的功名,從今天起,就按照這個思路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