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好巧 第16節
西海的炮火聲自是震天響,只是那些聲音沉悶而遙遠,夾雜在其間隙里的某種聲音便令孟婉有所察覺。那是金屬錚磨發出的“鏘鎯”之聲,且近在眼前。 被篝火映得透亮如紅玉似的小耳朵,聞聲動了動,她心中警鈴隨之大作!這聲音最近她再熟悉不過了,是刀劍出鞘的聲音。 這里還有人在。 作為滇南王貼身伺候的小跟班,她并無刀劍傍身,掃眼身邊,只得拾起一根燃燒著的粗棍防身,同時也充作火把,朝著窅冥的林中照去。環顧一圈兒,在掃到一棵老柳樁時她的視線隨之一定,清眸霍地一凜! 輕顫的虬枝后面,一道宛若寒夜星芒的劍光隱現。 難不成俁國人在此處設有暗哨?見她落了單所以準備報復? 孟婉禁不住腳下趔趄,向后倒退了半步,粉嫩的唇瓣因驚懼而劇烈顫抖著,就似冬夜里一朵迎風凌亂的小花兒。 她猛地咬住下唇,強自鎮定下來,轉身就朝著西海的方向狂奔! 馮小六心知自己已然暴露,便也沒必要再等下去,飛身從樹后躍出,縱是孟婉占著十數步先機,可他幾個騰挪之后眼看就要追上!他左手持劍,右臂向前一展,自孟婉身后探向她的肩頭。 孟婉只覺右肩一沉,還不待他抓牢,便將肩膀一低靈巧的旋了個身閃避開來,同時將手中之物遞上。 馮小六下意識的抓住,卻不料她遞過來的是一根堪堪熄滅的火棍,“刺啦”一陣響,他的右掌被灼傷!吃了痛的他連忙將棍子丟開,左手扶上右腕疼得直呲牙,步伐不由自主的放慢了下來。 待他壓住傷痛再看向那個臭小子時,見人已然跑出了柳林。 人的潛能,沒有任何時候能比在逃命之時更能得到激發的!縱是平日里孟婉身嬌體弱柔無骨,此刻命懸一線,那也是活龍鮮??!她沒命的朝著通往俁國的那條陸路跑去,想著自己若能離金甲軍近一些,指不定這個俁國殺手就會知難而退放了她。 跑啊跑,跑啊跑…… 孟婉也不知自己這樣瘋跑了多久,她不知累,兩條腿早已麻木,只機械式的重復著快速倒換的動作。忽然她意識到身后一點動靜也沒有,于是快速扭頭看了一眼,果然月色下只見兩片靜海,還有中間將海一分為二踩在她腳下的唯一登島通途。 她終于駐下了腳步,轉過身喘著粗氣遠眺,仔細勘定。 在確定那殺手屬實沒有追上來后,她不由有些納罕,那人這么快就放棄了?可還不見金甲軍的影兒呢。 不過不管怎么說,小命能保住就好。 心勁兒一松,體力也隨之xiele,孟婉這才覺得疼痛和疲憊瞬時涌向了四肢百骸,靈臺亦是充血般,一片混沌…… 正神思恍惚著,突然腳踝處襲來一陣涼意,將其它情緒暫時驅散。孟婉低頭看去,是一朵拍打到她腳上的小浪花。 開始漲潮了?! 她雙眼猛地睜大,望向來時路,果然發現遠處的路已不那么明晰了,正隱隱沉于海水之下。 適才跑得慌張,未計路,眼下她根本無法判斷自己是離海岸更近一些,還是離俁國所在的島嶼更近一些。不過不管怎樣,她都只能選擇往俁國去。 一來岸邊還有追殺她的人,原路折返回去即便不被淹死亦是死路一條。二來這條路由東向西逐漸勢高,離島越近被海水浸沒的也就越晚,她便能多爭取到一些生的機會。 想通這層,孟婉重新為自己鼓了鼓勁兒,繼續朝著俁國的城門發足狂奔! 然即便她竭盡氣力,即便向西的路勢越發走高,可她的腳程依舊跑不過海水漲潮的速度。那水冰涼砭骨,漸漸沒過她的腳踝,水下的路變得滑不可涉。 孟婉依舊不敢停下來,不管跌倒了幾回也都立即站起,繼續猛跑!長這么大,她頭一回覺得自己也是可以在一件事上堅持不懈的。 后來海水漸次沒過她的小腿、膝窩,因著水的阻力,她不得不放慢下來。這時一個浪花打過來,擊著她的腰胯,令她站不穩向一旁栽去。 有光…… 隨著她的栽倒,海水迅速埋至她的脖頸,加劇了她重新站起身來的難度,可她分明看見前面不遠處有火光! 顯然此時她已離俁國的城門不太遠了,城墻上的那些火光,便是她生存下去的希望。 她試了幾次后便放棄重新站起,直接揮開雙臂劃著水向前游動。所幸她會的技能不多,卻洽巧學過泅水。她認真吐納,臉在海面上一浮一沉,緩緩的游向前方火光照亮的地方。 此時炮火聲已熄,她看見城門自里向外慢慢開啟,身披金甲的大周將士們手里高舉著火把,分列兩隊從城內涌出,整齊的列隊在城門前的場地上,極其隆重的恭迎他們的滇南王踏入俁國國境。 顯然此戰大捷,金甲軍已順利拿下了俁國都城。 那場地離著孟婉不遠也不近,因著地勢的徒然拔高成為形勝之地,李元禎就立在燈火煌煌處,一襲金甲,一領紅袍,背對著她。 她親眼目送著他大步邁進城門,金甲衛如潮水一般擁護著他,入了俁國。 而她,雙手雙腳,再也劃撥不動了。 咸澀的海水灌入她的口中,迅速將她湮沒在一片黑暗世界里…… 第20章 救命 還要換一種方式伺候李元禎…… 丈許見方的屋子,逼仄簡陋,除了一張土榻、兩把椅子,便數角落里那口頂著帽蓬的大缸最為引人注目。 缸口看似捆扎得嚴實,還是不斷有魚蝦腥味兒自里散出,約莫是漁家在陰晾蝦醬。 那腥氣彌漫此間,縈繞上鼻端,昏睡中的孟婉若有所感,咻了咻鼻子,似乎不怎么高興。 見她似是要醒,守在榻前的婦人便盯著仔細瞧了瞧,誰知等了良久,也不見她再有任何反應,婦人略覺失落的又坐了回去。 這姑娘昨晚九死一生,此時面色尚顯蒼白,唇瓣也沒有一絲血色。婦人看著她,心里禁不住有些愧疚起來,可轉頭覷了眼窗戶的方向,心又重新變得堅定。 窗戶雖遮著,可她的女兒此時就在窗外的院子里。 婦人的視線重落回孟婉的臉上,暗暗感嘆這姑娘模樣生得真好!細細的眉,彎彎的眼,眼簾上的兩道淺痕平著眼睫淡淡掃入眼尾,清雅又秀媚…… 可惜了。 婦人嘆了口氣,起身走到窗前,將蔽光的簾布扯開。一時間明媚的午陽射入屋中,將昏昧的狹小空間照亮。 薄薄的眼皮阻不住天光,孟婉皺了皺眉,意識隨著光亮一點點回溫,眼簾也慢慢翕開條縫兒…… 她躺在床上,看到上方原木色的房梁,因經年日久而沉淀出烏油油的色澤,她不知道這是哪里。還有探過頭來端量她的中年婦人,面黑而臉長,她根本不認識。 孟婉疑心自己是在做夢,將眼重新闔上。 被殺手追殺、舍命狂奔、沉入海底……那些記憶潮水般涌來,將她重重包圍。 她猛地重睜開眼,直視著那婦人,焦切問:“這是哪兒?” 頓了下,又追上一句:“是你……救了我?” 她既然沒死,那妥妥是被人救了。 見她這回當真醒了,那婦人終于舒了口氣,將昨夜老伴兒出海打夜漁竟遇上交戰,只得匆促折返,卻順路救了她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孟婉聽完,后怕之余,也連連向這位大娘道謝,并問大叔現在何處,想當面謝他的救命之恩。 大娘道:“他啊,正在院里為你煎藥,一會兒就過來?!?/br> 這話才落,大叔便好似踩著點一般推門進了屋,一只手果然端著個粗瓷碗。甫一進來,那惡苦的藥味兒便瞬間蓋過了屋里的魚蝦腥氣。 孟婉想下榻給恩人行個大禮,他們雖是俁國人,卻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墒菂s被二老給攔住了。她只得在榻上將就著鞠了個躬致謝,隨后從善如流的接過藥碗,為不使二老的心血白費,捏著鼻子將那碗藥痛快干掉了。 將空碗移開面前時,她恍惚看到那婦人的眉頭緊皺了下,有痛苦糾結之相。 正想探究之時,那婦人卻擠出一副笑顏來,狀若無事的將碗接過去,交回老伴兒手里。 孟婉目送大叔出了屋,見他路過窗外時有兩道人影交織,便好奇指了指問道:“大娘,外面的是誰?” 那婦人的嘴唇rou眼可見的抖了抖,之后才吞吞吐吐道:“是……是小兒?!?/br> 說話間,那人影已晃至門口,門未關,他站在外面,神情復雜地看著屋里榻上的孟婉。 孟婉也看著他。 乍看之下,的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可細看那柳眉細眼,還有平滑纖細并無任何突出的脖頸……這分明是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 孟婉心下納罕,不由自主的上下掃量,竟又發覺她身上所穿的衣裳極其眼熟。 這不正是自己的衣裳么?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孟婉這才發現已被換了一身干凈的布裙,想來就是門外那小姑娘的。 所以,自己穿著那小姑娘的布裙,小姑娘卻穿著自己的男裝…… 難道是這戶人家過于貧苦,沒有多余的衣裳,這才救下她后先將小姑娘的衣裳借給她穿,再將她的濕衣晾干后挪給小姑娘? 可若是這樣,大娘只需如實說便是,又何必謊稱這小姑娘是她的兒子? 孟婉越發的想不通,開口問,卻發現吐出的字斷斷續續,竟不能完整順暢的說完一句話! 這是昨夜海水嗆多了,落下的毛???那為何先前向大爺大娘道謝時還好好的? 她咽了兩口,喉嚨得到些許滋潤后,又努力開口試了試,結果竟是還不如先前!先前尚能兩三字發出一字的音,此時卻是如個啞巴一般,嗯嗯啊啊再也發不出一個準確的字音來! 這突來的變故,令孟婉驚慌失措,她雙手情不自禁扶上大娘的雙肩晃了晃,意圖引起她的注意,嘴里只發出:“啊啊嗯嗯——” 然而大娘見她如此模樣,卻好似一點也不意外,只抬手掖了掖眼角的淚,低低的道:“孩子啊,你別怪大娘,大娘也是實在沒有法子了……”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著實讓孟婉摸不著頭腦,但她隱隱猜著大娘接下來會給她個答案,于是默默將兩手落下,顰眉望著她。 哽咽數聲后,大娘便接著道:“昨夜我們救你時,是真的沒有想過要害你!可是誰料一夜之間,我們俁國便易了主,國王自縊,和朔王子為求自保,甘愿歸順,主動大開宮門將周兵迎接入王宮,還認了那個大周的滇南王作義父!” 聽到這里,孟婉有些目瞪口呆。雖說拿下俁國她料到了,可后面所發生的事,她屬實沒想到過。 她忍不住好奇想問這位和朔王子有多大,可張了嘴,才想起自己如今說不出話來了。 不過大娘卻似有靈犀一般,嘆了一聲,道:“聽說滇南王二十有一,而我們和朔王子只比他小五歲,卻要如此做小伏低,認賊作父……” 十六?孟婉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同自己一樣的年歲,竟喚李元禎作父親,這畫面她屬實想像不出,只覺可憐又可笑。 不過眼下她更為關心的還是自己為何會啞,在她隱含催促的眼神下,大娘將話題引入了正軌: “為表孝心,和朔王子命人連夜搜刮城中的寶物,據說天未亮便在王宮后苑堆出了三座珍寶山來,璨綺奪目,將天都映亮了……奈何那滇南王胃口極刁,如此還不肯依足。和朔王子只得再命人依信籍戶口,在城中甄選百名尚未婚配的少女,于明晚宴上向滇南王獻美——” 大娘的話至此便停住,抬眼與孟婉四目相接了一瞬,很快又心虛地別開。她無顏說下去,孟婉也大致猜出來了。 難怪她要將女兒的裙子換給自己,又將自己的男裝給她女兒穿上,原來是想讓自己代她的女兒入宮! 孟婉幾乎要被自己這荒誕走板的命格給氣笑了。 先是女扮男裝替爹爹和哥哥從軍,結果被安排去伺候李元禎。如今又要扮回女裝替恩人的女兒入宮,結果是換一種方式去繼續伺候李元禎…… 正暗自生著悶氣,就聽見外頭人語馬嘶一陣喧闐,孟婉還沒反應過來,便見兩個官服裝扮的男人入了屋,徑直朝她走來。 糟了!她瞬間便猜到他們是來做什么!然而命運沒給她反抗的機會,她如布偶似的被那二人一提,腳便從榻上落至地面,接著連拖帶架,她就被送上了一輛馬車。 剛剛被拖出門之時,孟婉匆匆與那小姑娘對了一眼,恰巧看見兩行清淚自她的眼眶潸然滾落。 坐在車里,孟婉已說不清此刻自己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兒。 想恨,卻又一時分不清該去恨誰…… 隨著鞭聲落下,馬兒踏蹄奔騰起來,半舊不新的馬車搖晃得厲害,孟婉不時會撞在挨著的姑娘身上。而那姑娘根本無心思介意,雙目空洞,好似看淡一切后欣然赴死一般。 這輛馬車里攏共載著她們八位姑娘,看上去皆是十六七歲的如花年紀,行往王宮的一路上,大家保持著靜默氛圍,大氣不敢喘。 馬車停在王宮的外苑,此處雖也算軒峻富麗,但并無值守,應當只是侍女內官們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