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好巧 第4節
“陸、陸統領……” 怎么會是他? 孟婉匆匆收回指著那人的手,轉而捂住自己的臉,仿佛這樣別人就看不見她的存在一般。然后調頭就默默的往回走。 冥冥夜幕下,身著戎衣的小姑娘捂著面,閉著眼,踩著未掃盡的積雪,“啪嘰”一聲撲倒在地上。 她吃痛的嘶了聲,迅速撐著爬起,順手拍了兩下膝上的雪末子。待她直起身時,就見一團黑影兜頭籠下……她怯怯的抬眼,陸統領如一堵山墻般立在了她的面前。 嚇得孟婉接連退了好幾步,接著小臉兒擺出一副誠懇姿態:“統領大人,我剛剛什么也沒看見?!?/br> “若將今晚之事說出去,仔細你的脖子?!?/br> 對方既未吼,也未罵,過于平淡的口吻仿佛在說今晚月色還不錯。孟婉搗蒜似的點點頭,雙手不自覺就捂到了自己脖頸上,仿佛捧著件稀世易碎的寶貝。 陸銘再次開口,以堪稱溫柔的語氣說了一個字:“滾?!?/br> 孟婉頭一回覺得“滾”這個字,也能讓人生出無盡幸福感來。她感恩戴德的僵扯著唇角憨然一笑,遠遠繞過陸統領便往回走。 可走出五六步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駐了足。 她雖從未見過被佰夫長糟蹋過的夏家姑娘,可此時卻忽地想起了他們一家的遭遇。 眼前女子乃敵國細作,雖不能與夏家姑娘等論,可她定也是誰的女兒,誰的親人……殺她便殺她,□□糟踐委實沒有人性,何況也有辱國格! 她真能視若無睹? 盤桓片刻后,孟婉緩緩轉過身來,苦著一張臉提醒:“大人,打更了……您不困么?” “要不,要不您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陸銘面沉如水,平靜的重復了一遍先前那個字。 可這回小姑娘卻似鞋底生釘般定在那里,不肯再逃,一臉怨念的望著他。 默了幾息,才聲線微顫著咕噥:“若是大人不肯走,卑職也不走……卑職就站在這兒,陪大人賞月至天亮?!?/br> 這新兵卒子是跟他耗上了? 看樣子明明怕得要死,卻不知哪來的一股執拗勁兒硬撐著。語氣也是軟軟懦懦的,又依稀有筋骨。 陸銘皺眉,慣來沉靜的一張臉突然就起了波瀾??磥硭€是隨王爺修得不夠。 他有些拿不定主張的轉眼瞧了下某個營帳旁,之后快速回過頭來,暗暗吐了口氣,展出個不達眼底的浮淺笑容:“不錯,你個新來的倒還算經得起考驗?!?/br> 孟婉一凜,心疑陸統領那句“不錯”說的是反話,可認真探究了下他的臉色,竟果真有欣慰之感。 于是她試探著問:“大人難道是……今晚特意試探卑職的?” 陸統領的笑容如水波一般漾開,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抬手在孟婉纖薄的肩頭拍了拍,嘉獎道:“好好干,定能成大器!” 言罷,他落下的手順勢握上腰間刀柄,大步離開了。 孟婉望著陸統領的背影,直至他融進夜色里。她眨巴了兩下眼,纖長的睫羽掩著眸光,星芒在她眼中歡快跳躍。 緊跟著便嘆了口氣。 陸統領可真是…… 當她傻子么?這么蹩腳的理由,只適合拿去誆她哥。 第4章 舊俗 卑賤之人,死后鞋子便要掛高…… 孟婉這廂抬腳正要回,身后突然飄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恩公……” 她怔忪著轉過身去,這方想起此處除了她和陸統領外,還有第三個喘氣的。 “你……是在喚我?”她反指著自己鼻尖兒。被個敵國細作喚為恩公,這令她有些難以置信。 女細作半撐著眼看她,月色下尤顯凄婉,用力點了點頭,隨即眉頭驀地一蹙,顯然牽動了某個傷處。 孟婉避嫌的推出一只手去,與她畫清界線:“你可別亂叫!我不是你什么恩公,剛剛不過是看不上他凌虐戰俘罷了?!?/br> “不管怎樣……你能讓我干干凈凈的去,就是我的恩公?!蹦桥佑凶约旱膱猿?。 “哎~”孟婉淡淡了嘆了口氣,“既想清清白白做人,又何必來當什么細作?” 此時說這種話已無濟于事,孟婉也只是不自禁的唧噥一句略表遺憾,并未打算得到什么答復,是以感慨完她便轉身要走,卻聽那女子以虛弱的聲音,認真的給了她一個解釋。 “恩公有所不知……打從我懂事起,就被爹娘賣給了家主。家主將我培養成會跳舞也懂武藝的細作,常常為了套取情報,取悅于人……說起來比那花樓的妓子尚且不如?!?/br> “我吃著家主的米糧長大,便是家主手中的一顆棋,一把刀……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得做什么,沒得選擇?!彼ы?,將孟婉的背影癡癡望著,“恩公是這世上第一個,愿意站出來回護我尊嚴之人……” 聽著這姑娘講自己的身世,孟婉微微顰眉,打小的優渥令她不知人間尚有百般疾苦??蓪Ψ绞菙?,她也只得硬下心腸。 “你想多了,我只是看不得腌臜行徑而已?!闭f罷,她逃也似的快步回了自己營帳。對于那些無可奈何之事,她唯有盡力不讓自己過多牽涉。 冷月皎皎,映著孟婉纖秀的背影,也映著那女子略顯怪異的笑容。 適才陸統領離了校場,并未回自己大帳,而是將幾個營帳饒了半圈,最后去到先前他所望向的那個帳子。 帳旁的火炬熊熊跳躍,不斷劃破夜幕,撕裂出小片小片的光亮,將后面清冷的一張俊臉時不時映亮。 陸銘快步行到那人身后,拱手施禮,極為汗然:“屬下無能!未能完成王爺的交待?!?/br> “被個新兵卒子攪了局?”李元禎淡睨他一眼,語氣玩味悠長。 這話委實是在陸銘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他盡力將自己凌亂破碎的尊嚴一點點撿拾回來,窘迫的笑笑,“王爺就別再奚落屬下了?!?/br> 熾烈的焰火后,李元禎好似無聲嗤笑了下,看起來對任務的失敗也并不很介意。 “罷了,即便沒有他攪局,那女細作也早已視死如歸,不管你用多少手段她都不會招的?!?/br> 陸銘嗟嘆不已,深深蹙起的眉頭又彰顯他的無可奈何:“牢里那個原本已有松口,可被這娘們一嚇,又咬死了不肯說!至今仍不知他們與外界聯絡的方式,也不知他們將軍中的情形暗暗傳遞出去了多少!” “既然不肯招,留著這女子也是無用,倒是可以借她的死,震懾牢里那個?!崩钤澱Z氣淡淡。 陸銘當即右拳錘在左掌里,無比贊同:“王爺英明!的確,牢里那個三心兩意的才是突破——”他說這話時因興奮而聲量略揚,就見李元禎抬了抬右臂打斷他。 風卷著火苗不斷上躍,照亮了豎在陸銘臉前的一根修長食指——那是李元禎示意他噤聲。 陸銘忙閉嘴收聲,順著王爺視線看去,這才發現是那個新兵卒子正打不遠處路過。剛剛他離開后,那新兵又駐留了良久,也不知與那女細作悄悄說了些什么,這會兒才堪堪回到自己職守的崗哨。 李元禎的目光淡淡追著那個身影,聲線微沉:“你覺得此新兵可有問題?” 能去回護一個細作,可能出于一時惻隱,也可能是為其掩護的同謀。 陸銘遲疑了下,如實說出自己的判斷:“依屬下之見,此人倒不太像他們一伙的?!?/br> “哦,為何?” “適才他雖來阻止屬下,言語舉止間卻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且大冬日里虛汗直冒這等事也非能刻意偽裝的。對比已落網的幾個細作來看……”陸銘遺憾的搖了搖頭,表露出對此人膽識的鄙夷。 隨后總結了句:“屬下覺得蠻人再不濟,也不至于找個這樣的人來刺探軍情?!?/br> “蠻人不至于找個這樣的,”李元禎平靜的重復著這句話,忽而冷嘁一聲,“可這樣的人居然納入了我大周的軍營?!?/br> 陸銘一怔,這方意識到先前的話甚是不妥,忙拱手補救:“王爺,屬下不是這個意思!我大周男兒高大挺拔、驍勇威猛者眾!像這樣細柳扶風的小白臉兒僅是特例!” “這樣的人,的確不配留在這里?!眮G下這話,李元禎便掠了下袍擺,朝著牙帳的方向,于月下信步而去。 依軍營成例,但凡夜里宿衛之人,翌日早上可以比旁人晚起兩個時辰。故而眼下日懸中天了,孟婉才迷迷糊糊的起床。 這一覺雖睡得不長,卻算得上踏實。卯正所有新兵便都去校場列隊cao練了,長長的通鋪她不用和任何人擠,天高地廣,想滾去哪兒就滾去哪兒。 明明睡前是在東頭,睜眼卻不知何故跑來了西頭。 孟婉不禁暗暗納罕,難道從小到大被教習的那些深閨禮儀,都隨著孟家的銀子一并變沒了么? 正胡思亂想之時,門外傳來動靜,孟婉知是其它人cao練結束回來添衣。畢竟依著吳將軍的令,新兵外出cao練時僅能穿單衣。 孟婉麻溜從床上下來,匆匆束好發髻,扲平戎衣。 “哎,孟宛小兄弟你醒啦?”最先進來那人沖她笑笑,便急著去自己床位上取衣裳。 既是以男兒身份入了軍營,旁人問起孟婉名諱時,她便將明顯女兒家才用的“婉”字改作了“宛”。 “昂?!彼龖寺?,抬腳便要往外去——因為她發現那人不是回來添衣的,而是進門便將中衣脫了,拿干巾擦起身來。這種場面她自然能避就避。 誰知剛走至木門處,又被那人喚住,“孟兄弟你等等,還有事兒找你!” “什么事呀?”她駐足顫顫的問,卻不敢回頭,小臉兒莫名通紅。 “吳將軍要你睡醒去他營帳一趟!” “???”孟婉心驚,忙追問:“你可知是何事?” “那就不知道了?!蹦侨苏Z氣先是遺憾,隨后又語調一轉,“不過吳將軍讓我捎這話時,倒是陸統領也在,指不定有什么好事呢!” 這無異于一道晴天閃電落至眼前!想著昨夜的事,孟婉總覺大事不妙。 在往吳將軍營帳去的路上,她心下暗暗腹誹:這個陸統領怎么回事呢?明明昨夜她都裝傻給他臺階下了……今日反倒要來告她的狀不成? 到了營帳,孟婉忐忑叩門,準進后她便垂手恭立在吳將軍的帳內,偷眼往上瞟。 萬幸的是陸統領已然離開。 吳將軍甕聲甕氣,語氣里聽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你可知找你來所為何事?” 這種開場語往往伴隨著問責,孟婉心中忐忑更添一分,撥浪鼓似的搖搖頭:“卑職不知?!?/br> “其實吧,陸統領剛剛來過,”頓了下,吳將軍忽地將身子往前一傾,裹挾好奇,謹慎的壓低了些許聲量:“你先說說,你是如何開罪的陸統領?” 孟婉悚然一驚,心道果然陸統領這趟沒好事。 她也只得揣著明白裝糊涂,想不通的蹙了蹙眉:“卑職豈敢開罪統領大人?再說卑職昨日才剛剛入營,攏共就見過統領大人一面,想開罪也沒機會呀?!?/br> “不知,不知統領大人說了卑職什么?”她怯生生的抬眼問,活似只嚇破膽的小兔子。 見她回答得真切,又著實被嚇得不輕,吳將軍也不想再兜圈子,徑直點明:“陸統領說你不適合留在營里?!?/br> “哈?”孟婉詫異的瞪大雙眼,心道這豈不是要放她歸家了? 她當時冒著巨大風險女扮男裝入兵營,為的是讓病重的爹爹和哥哥躲掉軍役,若能就此將她轟出軍營,那就不能算他孟家男兒逃兵役了。 這樣盤算著,孟婉只覺胸腔內砰砰砰的快跳起來,仿佛騎上了云頭,一飛千里,豁目開襟! 若不是吳將軍似座閻王一樣的鎮在面前,她簡直就要跳起來! 塞翁失馬、否極泰來、因禍得?!粫r間無數名詞在她腦中如小精靈一般歡快的躍動,替她跳了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