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新可汗 8
這時薩滿搖動法器,大薩都圍著天子對目轉了三圈,然后用木杖在地上搗了一下,念動咒語,那邊查修普高聲叫道:“感謝天賜大可汗節特!”這句話表示薩滿教正式確認上天認可節特繼任。查修普緊接著道:“如有違背天意,私爭亂議者,天下共討之?!?/br> 這一句話不為多余,節特當選大可汗,最有力的競爭者脫林和向他效忠,承認他是君主,現場眾訇們都向節特效忠,但這并不代表今后不會出現爭議,因為頡利還有其他兒子活在世上,還有異母弟活在世上,他們在親緣上都不比節特遠,頡利被困后為了保命,或者被他人脅迫,可能頒布多道諭令,任命其他人做大可汗,甚至會有人偽造他的遺囑。在突厥歷史上就曾出現過這樣的先例,大可汗的嫡子被敵國俘虜,部眾推舉其次子繼任,但敵國又派兵把嫡子送了回來,擁立為大可汗,結果導致突厥出現內戰,突厥之前的草原雄主匈奴、柔然的歷史上也曾出現過這種情況。為了防止頡利的其他兒子和弟弟回來后再爭汗位,必須丑話說在前頭,即便是壓玉果復生,他也必須臣服。 突厥的訇們依次行禮完畢,福拉圖來到節特的面前,躬身行禮,節特這時已經清醒過來,見姑姑向自己行禮,本能地就想還禮,福拉圖瞪了他一眼,節特忙昂著頭擺正身板?,F場的突厥的貴族由脫林和打頭,福拉圖收尾,全部向節特效忠完畢,這時大薩都走了過來,他左手持杖,右手放在胸前向節特微微點頭,他是上天的使者,這是使者向大可汗效忠的禮儀,節特點頭還禮。查修普雙手捧著一條玉帶走了過來,大薩都接過,上前為節特圍在腰間,這邊查修普、嫩獨建、笛初錄、共節等薩滿搖動法器,依次向節特行禮,這表示節特正式成為薩滿教的主人。 按照傳統,由大薩都為節特加汗號。突厥可汗的汗號與中原皇帝的年號不同,一個皇帝可以有多個年號,大可汗則終身只有一個汗號,這個汗號是由大薩都請示天意后授予,至死不得更改,大薩都領著諸薩滿經過一番儀式之后,向節特進汗號,節特向正東方行大禮,接受了藍仳可汗的封號,然后再向大薩都躬身行禮,這是向天表示謝意,大薩都坦然接受,帳內響起如雷轟一般的“嗚嗚…”聲,大帳外早就集合了號鼓手,他們在雨霧中挺立了四五個時辰,這時奏起鼓樂,山谷鳴響回應。 突厥人的歡呼聲此起彼伏,一直持續一頓飯的功夫,薩滿們在大帳對著東門的地方放了一張大大的胡床,福拉圖拉著節特的手走了過去,節特坐到胡床上,開始接受眾人的朝賀,達洛、歌羅丹等人首先過去行禮。福拉圖站在節特的一側,臉上沒任何表情,也不知她是欣喜還是憂慮。忠恕站在旁邊,感慨萬千,眼前的情景太出他意外了,看來福拉圖又謀劃成功了。 一直到天黑,必要的儀式才進行完畢。如果是在過去,新可汗選出之后,要在圣山朝天峰上舉行祭天儀式,僅這一個儀式就要進行三天,還有許多的冊封、賞賜、會兵、圍獵、征伐等活動,整個典禮至少持續一個月,但現在突厥面臨自建國以來最嚴峻的局面,儀式必須改變了。千百年來,草原上只有一個規則沒有變過,那就是看實力說話,頡利戰死,突厥主力被殲的消息馬上就會傳遍草原,一系列的叛亂、攻伐馬上就要開始,最可怕的是,過去曾經臣服于突厥的大唐立刻就要攻打過來,突厥之存亡就系于能否與大唐議和,根本容不得新可汗有絲毫歡慶的念想。 節特只宣布兩項任命,任命他的姑姑福拉圖為葉護,叔叔脫林和為北廂察,仍兼東廂察。葉護比南朝丞相的地位還要高些,相當于攝政王,是僅次于大可汗的統治者,節特是個沒有絲毫理政經驗的少年,讓福拉圖當葉護,相當于把國政全權委托給她。福拉圖功勛卓著經驗豐富,處事老練,多數人都信服;脫林和在危急時刻能顧全大局,毅然擁立節特,實在是難得,節特讓他兼領兩個廂察職位,雖然沒增加實際權限,但名義上確立了他在突厥的地位僅次于大可汗和葉護福拉圖。 有了領政的權力,福拉圖一刻也不耽誤,立刻宣布一系列政令,首先任命脫林和為全權使者,阿史德達洛為副使,領隊出使大唐;命德力代大人帶領脫林和部南下通口,策應朵奈部,防備唐軍突襲;圣山附近各部由歌羅丹進行再整編,加強圣山守備;擴大附離,任何突厥所屬部落首領的子弟,自帶兵器馬匹即可加入附離;各王族即刻返回駐地,帶領自己的部落趕來圣山…她一條條一件件徐徐說出,條理分明,顯然有備而來,早就思慮清楚,涉及的突厥諸人,自脫林和以下無不凜然接受。 節特和福拉圖的命令頒布完畢,已經到了深夜,雨停了,大帳外都是積水。福拉圖拉著節特的手離開大帳,大家齊聲“嗚嗚…”叫著歡送,脫林和、達洛、歌羅丹和德力代等人跟隨他們上馬回營。忠恕聽到身后大帳里傳來歌舞聲,突厥人已經到了危急時刻,但還是忘不掉歡樂。 谷地中到處都是積水,有些地方深過膝蓋,谷中的布班小河也變得粗壯起來,福拉圖沒在自己的谷中營地停留,帶著眾人直接奔向谷口處,谷口處有不少民眾在冒雨施工,估計在雨夜中就沒停過,挖掘的壕溝已經被雨水注滿,谷地兩側山地上修建的石墻也增高不少。 天初亮時,眾人來到福拉圖的谷外大營,大營比離開時增大不少,看來外派的附離多數已經歸營。圣山谷地汪洋一片,草原上也有一灘灘的積水,福拉圖的營中卻沒有一處水洼,可見她設營之高明,德力代大人看到這一點,長出了口氣,自嘆弗如。努失畢迎了過來,眾人進了大帳,大帳里已經點燃篝火,一點濕氣也無,福拉圖還是像往常那樣走到胡床前,直接落座,節特坐到她的身邊,他雖然已經變成了藍仳可汗,還像個依賴母親的小孩一樣跟隨著福拉圖。脫林和和德力代大人坐在左側,達洛和歌羅丹坐在右側,忠恕知道他們要商議重大軍政,自己一個外族之人,旁觀不宜,就想退出去,沒想到剛一挪步,福拉圖叫道:“道士,請坐!”忠恕只得挨著達洛坐下。 所有人包括節特都是一天一夜沒吃沒喝,福拉圖命令進上食物來,她先喝了一碗酒,對脫林和道:“我立刻命令準備禮物,你明天出發與南朝天子談判,只要他們不過大漠,無論什么條件我們都答應?!彼腥硕贾劳回尸F在沒有打的本錢,只能一力求和來獲得喘息的機會。脫林和早就計劃好當上大可汗后如何求和,與德力代大人反復討論過多次,現在胸有成竹,道:“南朝天子向我們稱臣二十多年,我想,要說服他們不過大漠,名份上是肯定要償還的?!备@瓐D道:“那是自然,突厥又不是沒臣服過異族,我們向南朝稱臣,節特可認南朝天子為父親?!惫澨厥莻€小孩子,認李世民作父親也不算吃虧,脫林和在私下醞釀時就曾猶豫半天。脫林和道:“每年的貢賦也少不了?!备@瓐D邊吃邊道:“只要不把我們餓死就行,能談下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钡铝Υ笕说溃骸耙晕覀儸F在的財力,每年一萬匹馬,三萬頭牛,十萬只羊就到了極限,明年如果風調雨順,可以翻倍,三年之后應可承擔更多?!彼⒎强癜林?,此時逾越身份插話是想先摸清福拉圖的底線,怕萬一脫林和說出數字來,福拉圖會接受不了。福拉圖道:“貢獻這么多確實心疼,但只要我們幾人不窮奢極欲,突厥人都能過苦日子?!泵摿趾偷溃骸澳铣赡苓€會向漠北派駐一些騎兵監督我們?!备@瓐D沒絲毫猶豫:“答應他們,不要超過一萬人,這些人的補給由我們來提供?!钡铝Υ笕诵睦锷跏桥宸哼@事他和脫林和也想到了,當時脫林和就不愿提供補給,是他據理力爭,說明利害,脫林和才勉強同意。由突厥提供衣食,增加了部民負擔,看似吃虧,實則削弱了漠北唐軍與漠南的聯系,對突厥大大有利。 脫林和繼續道:“他們可能還會要求我們出人質?!备@瓐D道:“如果他們要留你,你的部落就由我親管,交德力代暫理,你的兒子由我撫養,三年過后就贖你回來?!贝筇迫绻廴速|,只會扣大可汗的至親,節特是婆畢的獨子,頡利的其他兒子或者死亡,或者已在唐軍手里,只有脫林和與節特親緣最近,職位又高,大唐極可能把他扣下做人質。脫林和聽到福拉圖的保證,心里安穩一些,他的妻子剛剛生了兒子,最讓他放心不下,還有他剛剛接手的部落,人心未穩,如果由其他人接管,最終不是變成別人的財產,就是被折騰光,交給福拉圖最為妥帖,一來她是個女人,不可能把部落帶到夫家去,再說還有他最信任的老師管著,三年之后他回來,仍然有一份穩定的基業。福拉圖為什么敢說三年之后讓他回來?因為在一般情況下,都是國君的兒子去當人質,有時甚至是嫡子,很少接納國君的叔叔為質,三年之后,節特已經站穩了腳跟,脫林和就更不重要了,只要多出點禮物,應當能讓他回歸突厥。 然后就說到了南太主,福拉圖道:“我們當然會把她禮送回去,優寵優待,要保證她毫發無傷,高高興興地回到母國?!备@瓐D果然要實踐自己的諾言,這也正是忠恕希望的答案,只要南太主安全回到大唐,他就算不辱使命。在節特出場爭奪大可汗的瞬間,忠恕心里充滿了失落與怨恚,福拉圖又一次欺騙了他,在回來的路上,他就準備鼓起勇氣質問她,現在聽到她親口說出要保證南太主毫發不傷地回歸大唐,心情一下子又好起來,心道她畢竟還是惦記著對自己的承諾,并非全是欺騙。福拉圖頒布命令處理政務,就好像是李世民和李靖二人合體,忠恕心想她如此嫻熟,肯定已經盤算了無數遍,在和自己纏綿之時可能還在想著此事,哪有心思你情我愛,他突然感覺與福拉圖特別陌生,就像完全不認識。 脫林和把大唐可能提出的要求都說了一遍,福拉圖無不答應,甚至提出可為大唐提供騎兵,參與大唐對外邦的征討。達洛、德力代和歌羅丹把能想到的都說了,福拉圖一一拍板,見眾人沒有異議,就命令達洛去找曇會,立刻起草一份議和的諭令,又命他趕往薩滿教總壇去見南太主,請她寫一封家信交由使團帶去大唐。 突厥主力在漠南全軍覆沒,光靠漠北這五六萬部民,無論如何抵擋不住李靖的進攻,福拉圖很是干凈利落,不斤斤計較于名譽錢財,一心求得議和。忠恕心道,這些議和條件對于大唐來說面子里子都有了,即便出兵滅了突厥,結果也無非如此,但李世民會接受議和嗎?突厥人的韌勁和恢復能力大唐君臣一清二楚,李世民和李靖精明無比,會給突厥人療傷反噬的機會嗎? 眾人邊吃邊議,吃完之后,脫林和、達洛先出去了,福拉圖當場寫了一封親筆信,依舊蓋上她北廂察的印章,讓德力代交給朵奈吉利發第連。德力代大人受命帶領脫林和部落南下策應朵奈部,他們要守住通口,攔截唐軍北上,同時要防備薛延佗、奚系這些北方邦國叛亂,責任重大,他是脫林和的老師,還要替弟子守護這份家業,所以心情很是沉重,但數十年來第一次有機會單獨統領一個大部落,不再抑人鼻息,心中又有點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