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北國初春 1
云州早就有城無防,唐軍入了城,根本不用布告招撫,梁師都的舊軍新軍都與百姓一起圍上來乞求分糧。梁師都的正妻不知去向,世子下落不明,另外兩個兒子與他們的母親一起被俘,他手下的四位主要將領中,馮瑞被殺,林世一逃往突厥,李正寶和辛獠兒投降大唐。在被唐軍包圍之前,云州城里至少有三十五六萬軍民,現在只剩下不足八萬人,一個個餓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而要清理城里的死尸,至少需要費時半個月。 唐軍以微不足道的損失,收回久攻不下的云州,消滅割據二十年的梁師都,清除了突厥在漢地的最后據點,自此之后,突厥人再要南下,只能在五百里外的漠南草原上集結屯兵,大唐至少贏得十天的預警時間,而大唐反可以云州為基地北擊突厥牙帳,占據了主動,候君集此功可說甚大。戰報匯集之后,候君集不僅毫無欣喜之情,反而憂懼不已,因為消滅割據統一國家,不僅要收復土地,還要收服人民,梁師都治下十三州方圓千里,原有一百多萬漢人,經此一戰,至少有二十萬人北逃突厥,戰死餓死五六十萬,只剩下不足三十萬人成為大唐子民,人口損耗這樣大,雖取得土地也只能算作慘勝?,F在云州周圍千里之內,田園荒蕪城池廢棄,而要守住這一片土地,至少需要再遷移十萬戶入住。經過長久戰亂,北方的關內道、河東道、河北道剩下的民戶不到隋時三成,到哪去遷十萬民戶守邊! 候君集按照陸變化的提醒,圍城之后多次向梁師都勸降,本以為他已到山窮水盡的境地,降唐順理成章,自然而然,料不到梁師都竟然以數十萬百姓之性命為賭注,誓死不降,云州百姓因此遭受空前劫難。民心不測,云州城里殘存的百姓,眼下把唐軍當作救星一般,但在度過苦難之后,必定把遭受災禍歸因于大唐,反而會想念梁師都的種種好處,治理云州將會極為困難。 往常取得如此大勝,至少會有二千人得到封賞,候君集這次僅僅為蘇定方、周保庫、于大春等不足三百人請功,自己和忠恕都不在名單上,他不僅不報功,還給兵部和天子上書,自責戰役布置失當,請求處分。 云州城破之后,忠恕就率領著代北營回到懷仁,他最近經常在候君集身邊觀摩軍務,自覺進步很大,加上馮瑞行刺事件之后,都督駐地也需要加強安防,梁師都、馮瑞雖然死了,但林世一和梁洛仁沒有抓到,這些人都是武功高手,候君集的近衛雖然身手不錯,但與林世一他們比起來,還是不足,所以他想與候君集住在一處。來到臨時都督府,卻不見候君集的影子,近衛報告說候都督回來兩天了,草草處理了軍務就躲進屋里,一句話不說,一個人不見,也不吃飯。忠恕明白候君集為何如此,任何一位將軍看到自己一手制造的慘狀,心里都不會好受,他就在隔壁住了下來,也沒去打擾候君集。 次日一早,庭芳急匆匆過來找忠恕,說寶珠走了!她們兩個數月來一直呆在一起,庭芳昨天上午去看望周保庫和典軍,寶珠一個人回了懷仁,等庭芳回來,看到寶珠留下一封信,人不見了,信上面只有四個字“西去勿念”。忠恕悔恨不已:寶珠肯定是去找尋許遜了!這茫茫草原,冰天雪地,許遜并沒確切的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到哪去找他?頡利以謀反的罪名誅滅了武顯揚,她現在就是突厥的敵人,孤身一人深入敵境,不說受到突厥人追殺,光冰雪酷寒就能凍殺每個外出的人,她簡直就是去送命。 庭芳一直自責沒照顧好寶珠,忠恕一邊寬慰她一邊盤算,寶珠雖然懂天候識風云,也不敢在極寒冬天孤身一人穿越草原沙漠,肯定要糾集一幫人,還得準備馬匹、裝備和食糧,這些都不是一兩天能備齊的,唐境又實行邊禁,她不可能臨時在云州代州附近籌集,最可能向西去,找到一個熟悉的部落薩滿,用自己的烏蘭身份征集人員物資。大的突厥部落在入冬前都隨著頡利北上,只有一些別部的小部落留在漠南草原過冬,最近的一個也在三日馬程的遠方。三日馬程是說在夏天騎馬三天可到,漠南現在到處是厚厚的積雪,即便是走上十日也不一定能到,也可能終生都到不了,當下必須趁她出發不久,騎上快馬追她回來。寶珠的性格看似輕松靈活,實則剛烈無比,她認準的事,即便是武顯揚和大薩都也扭不回,所以別人找到她也沒用,只能是盡快報告,然后由忠恕親自去勸。 忠恕急急來向候君集報告,請求調動代北營。隋唐治軍非常嚴格,別說私自調動軍隊,就是家里多存兩副鎧甲,多備三只盾牌,都可能被告發私藏武備意圖謀反,所以他雖是副都督,要動用代北營,也必須取得候君集的允準。候君集給了他三天的期限,忠恕把代北營的弟兄們分成十路派出去,每隊只帶了三天的食物和簡單的裝備,無論有沒發現寶珠的痕跡,第二天晚上必須折返。 忠恕和庭芳帶著幾個人居中向西北行去,出云州城二十里,地上積雪已經沒膝,越向西積雪越深,一整天都沒看到行人,也沒發現馬匹行過的痕跡,庭芳道:“這雪是昨晚新下的,印記可能已經被覆蓋了,我們再向西走一天,然后再看看?!敝宜⊥?,當天晚上他們停留在一個廢棄的村莊里,找了一個相對完好的屋子,生著了火。眾人圍坐在火邊,忠恕見庭芳長袍的下擺被雪水弄濕了,心里過意不去,抓住她的袍擺用力擰了擰,把水擠出來,然后向火烤著,庭芳微笑道:“師兄,我自己來吧?!敝宜∏溉坏乜此谎?,為了寶珠而讓她在風雪中受罪,實在說不過去,他抓起一張餅幫她烤著。這種餅是蘇定方的發明,無論夏天冬天都能隨身攜帶,冬天不硬,夏天不霉,遇火就變軟,還散發出一股麥子的香味,候君集把它命名為“蘇餅”。 忠恕把烤好的餅遞給庭芳,庭芳笑了笑,輕輕撕下一塊放進嘴里,忠恕心道寶珠到來之后師妹心里必定不好受,但她一如過往,對自己關心照顧,對寶珠也很好,沒有顯露出一絲一毫的怒氣和妒意,讓這樣的好姑娘為自己遭受委曲,忠恕心中充滿歉意?;鸸廨x映之下,庭芳的臉顯得平靜而圣潔,忠恕恨不得把她摟在懷中,用力地擁抱,庭芳仿佛感應到他在想什么,眼睛看著火,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意。 第二天又向西北行出十多里,這里的雪更厚了,馬行困難,按理說應該返程了,不然可能誤了期限,庭芳道:“師兄,再向西走二十里吧,咱們可以趕個夜路,子夜前回程就行?!敝宜↑c點頭,西行不久,前隊的士兵突然發現西方有馬蹄印,忠恕一喜,近前一看,是馬隊通過的痕跡,有八九匹馬,從云州方向來,向西北方向去,庭芳道:“是剛剛過去的,不到兩個時辰,前方雪更深,馬隊走不快,我們緊追過去,一個時辰就會追上?!敝宜∽屑毧戳笋R蹄印,搖搖頭:“不是她的,看馬掌的形狀,是代北營的擊突馬,前方不是劉巨川就是蘇奴兒?!彼F在對軍中事務多有了解,劉巨川和蘇奴兒帶著人在他們的兩側搜索,在完全沒有路標的草原上,一天之內偏離方向二三十里很是正常,蘇奴兒能獨自在突厥人的圍追堵截中躲閃四五個月,對辨識方向很有經驗,所以前方八成是劉巨川。果然,前行一個時辰后,他們看見了劉巨川。此地積雪厚達兩尺,已經很難行進,又沒發現痕跡,可以肯定寶珠沒從這里走過,忠恕果斷決定返回云州。 回到云州城,已經有兩隊回來了,沒有發現任何跡象,第三天一早,代北營到齊了,皆沒發現寶珠的行蹤。忠恕心里奇怪,他的人幾乎把西面全部涵蓋了,竟然沒發現一絲線索,只能說明寶珠并沒西去,難道她故意留下書信,引大家向西,她自己則像宋念臣一樣,向東繞個大彎穿越大漠?還是她仍在代州,并沒動身?確實不好猜度,現在只能祈禱蒼天保佑了。忠恕心里著急,又不能表現出來,庭芳善解人意,每天給他洗衣做飯,陪著他說話。 在北方的冬季用兵很危險,人馬常被凍傷,可能還沒看到敵人,自己就被凍僵了,候君集攻破云州后把人馬都收集在城中,連訓練都停止了。 已經到了上元節,庭芳本想回周塞去,又怕忠恕孤單,就延緩了回去的日子,陪著忠恕在軍中過節。忠恕喜靜不喜鬧,向候君集報道后就來到庭芳的住處,庭芳親手做了幾個菜,二人對坐,喝了兩杯酒,算是過節了。 過了上元節,庭芳要去長安給李靖夫婦拜年,正好周進捎信來,說忠恕交辦的事已告一段落,忠恕就請了假,與庭芳一起回到周塞,先祭拜了周典一,然后在周進的陪同下趕往太原。上系舟山的路已重新規整過,滿云寺重修了山門和主殿,有三個僧人常住,住持是個年老的晉陽和尚,即便在冬天,依然有香客上山禮佛,段舉夫婦的墓當然經過重新修整,墳前也有人供香。忠恕看到這些,上次來時的凄清感一掃而空,心里很是感謝庭芳。 下得系舟山,三人同往武家坡,去年庭芳建議把武家祖屋和祖墳修繕一下,周進很是用心,請了當地最好的工匠,按照武家族人描述的樣子,給他們蓋了新房,現在已經有人入住。忠恕帶著庭芳到武夫人的墳前祭拜一番,然后二人依依惜別,忠恕回云州,庭芳南下長安。自重逢之后,只要庭芳在身邊,忠恕就感到非常地踏實安穩,她不在身邊的日子,總覺得心里很虛,這一別又是數月,少不得兩下相思。 朝庭的嘉獎令到了,自候君集以下,代州軍一千二百人得到封賞,候君集從二等國公拔擢為一等公,加食邑五百戶。當朝的異姓功臣中,一等公只有李靖等寥寥七八人,候君集的爵位已經極為顯赫。于大春、周進、陶標兒等將領都得到賞賜,奇怪的是,嘉獎令對忠恕提都沒提,對蘇定方的獎賞也并不豐厚。對忠恕不按常規封賞,之前已有先例,有功不賞,這本身就是一種特殊待遇,所以不算很意外,但蘇定方就不同了,這次攻破云州,除了候君集,就數蘇定方功勛卓著,他殲滅突厥三千騎兵,把素林特勤驅逐到漠南,是云州之戰中最為關鍵的一役,而朝庭對他的封賞反而排在于大春、周保庫后面,甚至不如打了敗仗的陶標兒。封賞雖然由朝庭下詔,但十數年來,大唐的軍功等次都是李靖掌握,李靖提出的意見,天子基本照準,所以這次的封賞是李靖有意為之。 候君集也在揣摩李靖的意思,凡李靖不按常理賞罰的將領,要么是他將要清除的人,要么是他要重用的人。蘇定方有功無過,又由李靖直接提攜,很可能將被委以大任,也可能因他是河北叛將出身,又晉升太快,朝庭對重用他還有疑慮。候君集很是欣賞蘇定方,云州之戰的后期幾乎把一半軍力都交給他指揮,現在他受了委曲,候君集心里不好受,把蘇定方叫了過來,想安慰他一番,哪知蘇定方根本不把這些看到眼里,反而向他討教如何防守云州,候君集心中感慨:此人不汲汲于眼前,心思純正,將來必成大將。 忠恕對封賞什么的更沒印象。軍中都在議論賞賜多少、勛冊排名,一片喜氣,奇怪的是都督候君集立下如此戰功,又被天子厚賞,不僅沒像過去那樣張揚跋扈,反而沉悶了許多。忠恕和候君集交情深厚,本想去寬解他幾句,又想候君集的見識風度胸懷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自己只是亂cao心,于是就沒去打擾他。 其實忠恕并非多慮,候君集此刻心情極為復雜,有憂慮,有懼惕,有期待,唯獨沒有喜悅。這次代州軍獨力殲滅梁師都,完成漢地最終統一,可說是大功一件,但百姓死傷之多也確實觸目驚心,候君集自己沒料到會有如此慘烈的戰果,估計出這個主意的陸變化也沒料到,所以候君集不僅沒為自己標功,反而向天子和李靖自請處分,他原以為按照過去的習慣,天子可能會公開下詔封賞他,然后下私詔責備他殺伐過重,前者是向天下昭示天子有功必賞,后者則是顯示私誼,沒想到天子給他拔高爵位,追加食邑,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這確實讓他怵惕。 候君集非常了解李世民和李靖,這倆位都精于馭人之術,如果他們對你非常嚴厲,動輒指責,你反而是他們重點栽培扶持的人,如果對你客客氣氣,重賞勤獎,則可能已經不那么信任你了。他是天子當秦王時的舊將,又是李靖多年部下,對天子忠心耿耿,對李靖衷心敬服,相信他們不會因功而猜忌自己,那為什么沒有一句責罰呢?大量云州百姓凍餒而死,等于給朝庭里的言官諫議們提供了一個口實,御史大夫蕭瑀負責監察,他是李靖的多年政敵,絕不會放過這樣的攻擊機會,之后朝堂之上將不斷有人拿云州說事,天子這次不責罰,是想在他頭上懸一根繩子,警醒他不要倨功?他封了一等公,與多年老上司李靖爵位相同,食邑接近,又是三品禁軍將軍,如果再立新功,天子要升他職位,只有取代李靖做兵部尚書了。他自知與李靖差得很遠,自己完全沒這想法,但功高震主是官場的忌諱,就是李靖不在意,其他同僚也會側目,自己不能不小心。打下云州之后,明年開春,必定面臨與突厥的大戰,突厥是天子最為cao心的敵人,此戰關乎大唐國運,自己可不能在這場決戰中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