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朝陽宮 3
虬髯客不再偷聽兩個廚子談話,貼著墻壁向后院摸去,知道這里就是朝陽宮,他更加小心,提起全部功力辨聽聲音,朝陽宮在江湖上享譽百年,盛名絕非虛得。按佛教的規制,第三進院子應該是寺院的主殿,這里卻有一低一高并排兩座佛殿,高大的是寺里的藏經閣,低矮的是法堂,法堂在寺廟的中軸線上,藏經閣卻偏向左邊,看來此廟在多年前經過多次重建,較低的法堂可能是原來的正殿。兩座建筑都關著門,藏經閣中一片漆黑,法堂里有燈光,在法堂臺階下站著三個人,一高一矮兩個黃衣道士執劍守在門口,一個著俗裝的高大男子背對虬髯客站立著。那個稍高一些的黃衣道士說道:“老秦,采辦的事我知道了,你列個單子,明天我轉呈掌教真人。五更還有早課,你回去休息吧?!蹦歉叽竽凶泳褪鞘泛涌诶锏摹袄锨亍?,老秦躬身向兩個道士施了一禮:“監院辛苦,我先回去了?!闭f完轉身往廚房走去。 老秦走后,那兩個道士依舊守在法堂門口,在黑暗中靜靜站立,不言不語。在道教宮觀中,監院總領宮觀一切事務,名義上相當于佛寺中的方丈和住持,有些宮觀的監院也稱為方丈或住持,當監院者要受過三壇大戒,接受過律師傳法,戒行精嚴,德高望重,受全體道眾擁戴。與佛寺不同的是,監院不是宮觀的最高職事,正統的道觀還設有掌教這個職位,掌教是道行最深的繼承法統的道人,一般不理宮觀的具體事物。宮觀中還有兩類道士的地位高于監院,一類是真人,比真人地位更高的是宗師,通常尊稱那些道行高深羽化登仙的道士為真人,各道派開山傳道的首領稱為宗師。監院站在門外執守,那法堂里面的人物估計就是朝陽宮的掌教真人或宗師了。 虬髯客經驗老到,判斷法堂內必有大事,執守的不會僅僅只門口二人,他凝神傾聽,果然聽到房頂和屋后有極輕的異響,那是風吹衣袂的聲音。道家最重呼吸之法,屏息是基本功夫,修煉三年就能靜息一個時辰,所以很難聽到修道之人的呼吸聲,據說功業最深的道士能完全消除呼吸,身如石碑,發功時甚至可凝結身體周遭的空氣,即使是利箭也不能穿過,功力稍淺的僅能枯化自己的rou身,風吹雨淋就會發出異響。 虬髯客辨清屋后二人和房項二人的位置,盤算著如何潛入屋內。法堂的屋檐是密封的,門從里面閂住了,兩邊的窗戶是固定的,他繞行到屋后,見法堂后壁是一堵整密的墻,沒有窗戶,兩個道士執劍守在兩角。如果從屋頂進去,除了要避開兩個道士的耳目,還要揭開瓦片穿透封泥,動靜太大,肯定要驚動屋里屋外的人,唯一的路是設法從窗戶進去。他算計了幾種穿窗進去的辦法,把握都不大。他好奇心重,越是龍潭虎xue越要闖一闖,但又不敢冒失,一旦顯了形跡,必有一場惡斗,守在法堂外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光是那個監院就沒有把握應付,更別提法堂內還有更厲害的人物。 此時前院打了兩通鼓,已經是二更天了,門外的兩個道人就像雕塑一樣站立著,一動不動,寒氣越來越重,矮個子道人的胡子上泛起霜花,前院的鐘磬聲停止了,應該是晚課結束了。虬髯客希望此時有道人過來,那樣就有機會偷襲門前的兩個道士,如果有一陣大風也好,可乘機撒把草葉迷亂道人的眼光,可等了半天,始終沒人到后院,他仰頭看了看天空,霧氣遮住了星光,寒露深重,也沒有起風的征兆。 就在虬髯客思慮著要不要去前院放把火時,只聽法堂的木門吱的一聲打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門前的高個子道人聽到聲響,轉身問道:“師兄,怎么樣?”那人低聲道:“二位師弟辛苦,你們進來吧?!甭曇舻腿?,好似虛脫一樣,兩個道人上前扶住他手臂,攙著他回到屋中,虬髯客得此機會哪會放過,一閃身就躍到法堂的屋檐下,像壁虎一樣游到窗楹上方,倒掛著向屋內望去。只見法堂內很是空闊,沒有佛道塑像,地上放置著四個蒲團,有兩個道人一前一后閉目坐在蒲團上,前面的道人穿著黃袍,身型枯瘦,身體在微微顫抖,后面的是個年歲較大頭發花白的老道,身上道袍濕得透透的,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被監院稱作師兄的道人約有四十來歲,面目清秀,神色溫和,如果不是穿著道袍,倒像個私塾先生,他的道袍是紫色的,道家以紫色為最尊,估計他就是朝陽宮的掌教真人。 虬髯客是大行家,一看就知道掌教真人和那個老道士剛才在運功為那個瘦道人療傷。只聽老道士鼻孔里哼了一聲,嘴巴微微張開,平平吐出一道柱狀的白氣,有一尺多長,老道士閉上嘴,那白氣凝而不散,晶亮亮的,平直地緩緩向上飄去,遇到屋頂,就像玉尺一樣橫在那里。虬髯客大驚,他曾聽師父伊敘奴講過,中土道家有種養氣功夫,修到最高一重,不僅寒暑不侵,刀劍也不能傷其身,其內息能凝成實塊,每次內丹震動之后,嘴巴或耳朵里能冒出云氣,這些云氣會凝結為拂塵、玉尺、木劍等道家法器的形狀,這個貌不驚人的老道士吐出玉尺,看來內功已臻絕頂。虬髯客暗道:俗話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不我欺,自己曾以為內力天下第一,被義弟超出后甚是失落,現在來看,縱是李靖的內力也遠遜這個老道,自己離天下第一的寶座更遠了。 老道士睜開眼睛,緩緩站立起來,掌教真人伸手想扶他,他左手一攔,輕聲道:“不妨事”,上前看了看瘦道人的臉色,點點頭,道:“睡去?!闭f完輕輕一抖身,剛才還浸透汗水的道袍騰起一片白氣,白氣轉瞬即逝,道袍隨即變成淺色。老道士向門外走去,監院道士想送他,被他伸手攔住。虬髯客立刻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像老道人這種高手,能察覺到眼睛在暗夜中反射的星光,稍有動靜就暴露了,過了一會,估摸著老道士已經走遠,虬髯客這才睜開眼睛,重又向里瞧去。 此時那個瘦道人氣息越來越急,不一會,頭頂冒出淡淡的霧氣,掌教等人凝重的臉色終于舒緩下來,虬髯客判斷這個瘦道人受了極重的內傷,又身有隱疾,難以自愈,所以掌教真人和那個老道士才不惜冒著風險,損耗真元為他療傷,現在他的內力已能催化體液,氣息急而不亂,說明已無大礙。 過了半炷香功夫,瘦道人睜開了眼睛,站起來向三人立掌行禮:“多謝諸位師兄弟,多謝達師叔!”監院和那個矮道士立掌還禮,掌教真人捉住瘦道人手臂,微笑道:“老君保佑,師弟闖過了玄關,今后再不受怪病困擾?!笔莸廊搜壑忻俺鰷I花:“明德微末之軀,無功無用,死不足惜,師叔與師兄為我損耗真元,如若敵人此時來到,明德必成朝陽宮萬世罪人?!?/br> 虬髯客聽到“敵人”二字,心中一動,這個敵人顯然非指自己,還有誰敢成為朝陽宮的敵人,難道是武顯揚? 掌教真人微笑道:“貧道學淺,昨日才悟到解除怪病的道路,害師弟受了許久折磨,實在慚愧!師弟業通今古,朝陽宮全部絕學盡在師弟心中,怎么能說無功無用?要說無用,也是貧道無用,辜負師父期望,墜朝陽宮聲名,害師弟受傷,不僅無用,而且有罪?!蹦潜O院道長插話道:“掌教師兄此言差矣!武顯揚天生反骨,叛教早在師父意料之中,開山宗師一百多年前也預言我教有此一劫,劫數乃是天定,與人力何關!若非師兄力挽狂瀾,擊走那賊子,我教百年基業勢必毀于一旦?!?/br> 虬髯客心道:武顯揚果然叛出了朝陽宮,當時必有一場惡戰,武顯揚、許遜他們斗不過掌教真人,逃下山去,朝陽宮經此一役,受創頗深,這才阻斷與外界的通路,閉門療傷。瘦道士明德八成就是那時受的傷,聽掌教的口氣,明德道術很深,他們不能不救,不知朝陽宮為什么會起內訌,佛道中人消極遁世不通權變,遇到變故,自己應對不來,偏愛用劫數作借口,實是懶惰無能,推諉卸責,虬髯客對此極是不屑。 這個地方透著太多古怪,只看這幫道士躲在佛寺里就匪夷所思,虬髯客還想再探下去,前院里三更鼓響了,他只能忍下好奇,安頓了忠恕,帶著滿腹狐疑悄無聲息退出朝陽宮。 虬髯客出了祁連山,越過張掖城來到酒泉,赫然發現當地有不少景教教堂建在佛教寺廟里,當地居民混雜,教派紛亂,多數信眾一身多投,寺廟中教徒雜居是尋常之事,這才知道自己少見多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