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東宮
上元夜,長安城燈火簇亮,游人如織,似與往年無異。醉酒之人于長街喧鬧,歌女唱著離愁別緒,頗有些及時行樂之意。 無論是歡情或是悲緒,在岳平秋的小宅中唯有寂寂無聲。 墨綠袍衫的杜放坐于他床畔,凝著他被折磨得脫骨的面龐。 高熱燒得他額頭guntang,身子打著寒噤。湘竹試圖撬開他牙關,將湯藥灌入,可他咳嗆著,竟是喝不進去。 湘竹神色憂慮,端著白瓷碗,轉頭看著杜放:“如此下去,二郎怕是熬不住。我那里還有一顆救命丹丸,不若給他先服下?!?/br> “他此前已服一顆,加之贈予殿下的一顆,你只余一顆。此藥煉制極難,你總得給自己留些余地?!倍欧哦⒅榔角?,對湘竹陳說實情。 “再難總能再煉,不能看著他丟了性命?!?/br> “一顆未有救活,兩顆亦無濟于事?!倍欧乓屏艘暰€,看著湘竹姣好的面容,平靜道,“人無生志,神仙難救?!?/br> 她忽地憶起某日岳平秋趁她離去之時,將湯藥倒于盆景之事。她焦心不已,問其緣由,岳平秋笑顏凄迷,不置一詞。 此后湘竹天天盯著他進藥。他清醒時,便趴在床榻上,夠著矮幾,奮筆疾書。 她原以為他病情會有好轉,不料卻是急轉直下。久久不愈的臀傷,終至高熱不退,昏迷不醒。 想到此,湘竹心口一震,持碗的手幽微地顫了一下。 “竹隱,妾實于心不忍。他本是清雋有才之人,卻要魂斷于此?!彼哉Z間,眼眶濕潤。 岳平秋已是藥石不進,照此發展,他度不過今夜。 “人自有命,強求不得?!倍欧啪従忛_口。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br> 湘竹眼中噙淚,睨了他一眼,復又望著昏迷的岳平秋。 宅邸火燭閃爍一晚,于破曉時分流盡最后一滴燭淚,撲閃著熄滅了。熹光漸照在書案上,微風吹起他洋洋灑灑的萬字諫言書。 岳平秋抽搐的身軀逐漸安靜,長睫沉沉覆著他一雙清目。本緊攥的雙拳緩緩松開,右手掌上安靜藏著一枚鑲金鈴。 杜放伸手輕輕合攏他手掌,良久不放。湘竹別轉頭,用繡帕悄然揩淚。 他好似沉睡般,一切恍若平常,可他再睜不開眼,欣賞初春茶花綻顏,嫩芽萌出柳枝了。 岳平秋之殞身成為最后一根稻草。他的諫言書聲聲泣血,如落石般于朝堂激起千層浪。 正如杜放所料,群情激憤之時,襄王作為維護諫臣清流的一方,迅速籠絡人心。 半月間,替岳向之鳴不平的上疏不斷,而要求皇帝立太子的奏疏也隨之激增。 出乎意料的是素來對立儲模棱兩可、懸而不決的皇帝難得地未有駁斥。不久,朱批返回中書省,中書令展開奏疏,“準奏”兩個朱紅大字赫然在目,四座皆驚。 當日封太子的詔令傳遍朝野,皇帝命禮部擇吉日行大典。一套行云流水,將觀望風向之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事之反常,妖也。然此妖非彼妖,程靖寒心知肚明?;I謀日久的太子之位,一朝到手,他實難安然。 表面光鮮的南國,實則千瘡百孔。要如何力挽狂瀾,才能救其于水火? 可嘆決策之帝王正閑坐御椅,樂不思蜀,不沾風雨。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彼呈终居谇辔鄻湎?,看著殘雪在日光下點點消融。雪化作水珠滴落,故人之語猶在耳畔。 曾經的紅衣探花郎永遠留在了冷冽朔風里,而他仍要背負沉痛走向那未知的春日。 年下忙碌的襄王府,因襄王受封之故,一時間更是門庭若市,道賀送禮的絡繹不絕。 襄王一概婉拒。在眾人忙于拾掇,以備遷移東宮時,程靖寒悄然與王卿會了面。 執掌京畿軍營的王卿滿面愁容。他行禮賀過襄王入主東宮之喜,覷著襄王臉色,開口道:“現今南國勢頹,內有流寇,外有赤族。殿下身居東宮,是為危所?!?/br> “孤省得?!背叹负ы?,眼神深邃。 “圣人掌萬民之事,卻被一老道玩弄于股掌,不思朝政。自此下去,國焉存耶?”王卿似是忍了多時,謀逆之言脫口而出。 “君慎言?!背叹负从屑惭詤柹?,平靜地待他道完。 王卿因情緒激動,胸膛略略起伏著。 “那老道命不久矣?!背叹负种感煨烨弥茨景?,悠悠道。 王卿一愣,問道:“殿下何以得知?” 那夜明珠上淬了毒,觸碰間毒侵入膚,人則日漸衰弱,直至身亡。 “孤夜觀天象,見道星黯淡,便知他壽數將盡?!?/br> 王卿又是一怔,他嘴角不經意抽搐著:“仆原不知殿下還知星相一說?!?/br> 程靖寒神色淡然。 “即便是那老道死了,圣上仍能再找百十個來。揚湯止沸,于事無補?!蓖跚湔Z氣焦灼。 “殿下,您必得早做謀算?!彼嵵氐?。 “謀算?”程靖寒隱隱料到他欲說之事,依舊問道,“君為何意?” 王卿側身湊近他,臉上現了殺伐之氣,低聲吐出兩個字:“逼宮?!?/br> 他眉心一跳,沉默了。 “臣手握京畿兵權,您只需一聲令下,臣立時帶兵包圍宮禁?!?/br> “長安金吾衛,宮內羽林軍,君與之相抗,便是自相殘殺?!背叹负?,“外敵當前,吾等實不該再起內亂,理應集中兵力,對抗強敵?!?/br> 王卿直身,嘆息不止,聲聲無奈。 “赤族得寸進尺,南國丟城失地。圣上根本無意出兵,只愿息事寧人。且這些年圣上不思整飭軍隊,官員克扣軍餉,國中精兵已是寥寥無幾?!?/br> “孤不能做不忠不義之人?!背叹负帜笥⌒?,指腹摩挲著圖騰。 “殿下!” 已是風雨飄搖的南國,再禁不起滔天大波。 程靖寒心下糾結煩亂,印信已被捂熱,握在手中似有千鈞之重。 “容孤再想想?!彼麆蛄藙驓庀?。 “殿下!”王卿滿腔激憤似要噴薄而出。 “不必說了?!背叹负种浦沽怂?。 仲春時節,迎春花苞遲遲未綻,枝條在風中肅肅。 — — — — — — 發出第一份盒飯。 容君去角落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