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82節
他說完低頭看向跪在地上的白、楊二人,“朕少年學儒,知之不甚,但知曉其中大意——父意不可逆,賢臣不可負,民心不可棄。幾位輔臣,朕這幾句對嗎?” “陛下圣明?!?/br> “白首輔怎么想?!?/br> 白玉陽沒有出聲,易瑯也沒有繼續往下說,只低頭看著他,沉默地等待他回答。 不久,清蒙在旁提道:“陛下,午時……午時已經過了……” “朕知道了?!?/br> 他應完,再向白玉陽道:“輔臣,朕與你還能議下去嗎?” 白玉陽呼出了一口氣,肩膀猛地頹了下來,“陛下……陛下圣明,臣……臣無話可說?!?/br> —— 皮場廟前,報使吏已入帳稟了三次了。 周慕義抬頭看了看日頭,輕道:“時辰要過了?!?/br> 宋云輕抹干眼淚,直起身道:“時辰過了不能行刑,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將廠臣去衣,要來不及了?!?/br> 她說著欣喜起來,一把拽住陳樺的手道:“你說會不會有恩旨?!?/br> 陳樺忙應道:“會的會的?!?/br> 正說著,齊淮陽手邊的計時香燒斷了最后一截,香灰散落在地,齊淮陽閉上眼睛,向圈椅上靠去,長舒了一口氣。 觀刑的人群忽然發出一陣歡聲,年輕的人擁上前高聲喊道:“時辰過了!不能殺人了!不能殺人了!” 齊淮陽起身走出圍帳,踏上刑臺,抬起手安撫眾人道:“大家退后,不要為難兵馬司。行刑的時辰已過,今日不會再行刑,請諸位自行散去?!?/br> 他說完,抬手示意差役上前,“把人犯解下來?!?/br> “為何……” 鄧瑛吐了兩個字,而后沒有再問下去。 齊淮陽道:“你可以說話,想問什么問吧?!?/br> “為何停了我的刑?” 齊淮陽道:“這你要回去問楊次輔?!?/br> 他將說完,卻見楊倫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到了刑臺下的圍帳前,“把他帶下來?!?/br> 齊淮陽道:“你是有旨意嗎?沒有旨意的話,我要把他交給北鎮撫司?!?/br> 楊倫道:“陛下有旨,押他回宮?!?/br> 齊淮陽不解道:“這是還要御審?” “不是?!?/br> 楊倫說著抬起手指向鄧瑛,“我告訴你,我meimei病重,陛下已經恩準她回宮養病,你給我好好照顧她。你不要以為我救了你,我就原諒你了,她是為了你,才把自己折騰成那樣的,她若留下什么病根子,我一定把你臉打青?!?/br> 齊淮陽忍不住笑了一聲,“楊尚書你多大人了,在我這兒對他說什么呢?!?/br> “我認?!?/br> 鄧瑛應道:“我去照顧她,如果她不好,我……” “臉打青就臉打青,你別給我發那個要命的誓言!” 他說完,聲音一低,聲音竟有些哽咽,口中卻罵道:“媽d,我回想你當年對我發的誓,才發現你這個人嘴,真的毒?!?/br> 鄧瑛道:“那你就把我臉打青吧?!?/br> 楊倫不防也笑出了聲,背過身去,拼命將眼淚忍住。 “我告訴你,她之前連日抄寫,傷了眼,你在她面前,別像一個悶葫蘆一樣的,不會逗她笑,只會惹她哭,她不能哭了?!?/br> 第162章 終章:終生不渝 楊婉在一場浩瀚無邊的夢里掙扎了很久,其間她不斷地夢到她自己的畢業答辯,夢到鄧瑛的刑場。這些場景都只有一半,沒有結局。從前的她靠著對結局洞悉給予自己安定,這并不是什么“向死而生”的英雄主義,畢竟她那時還不想把自己放入到如此宏大的議題當中。 她只是在認同“歷史唯物主義”的前提下,去觀看這一段原本與她無關,也不可能被她改變的時光。 歷史至始至終都沒有縫隙,但人間卻有無數的情義裂口。 這些裂口擋住了她已知的結局,最后交織成網,網住她,并把她拋向混沌的空中,最后又落回實實在在的病床。 她終于睜開眼睛。 屋子里彌漫著濃厚的藥味。 她試著咳了一聲,藥氣從胃里竄入了鼻腔,苦得她渾身一顫。 室內沒有人,床帳半垂,床邊放著一張凳子,凳子上面擺著一盤剝開的橘子。 楊婉口中苦得難受,便掀開被褥,撐起身,伸手掰下一只橘瓣兒。 “婉婉別吃?!?/br> 就這么溫和的四個字,卻驚掉了楊婉手中的橘瓣兒。 說話的人立在床前,一面替她把頭上的那一半床帳懸上去,一面道:“那是子兮買來的,我將才坐著吃了一只,酸得不行?!?/br> 楊婉抬頭看向他,他穿著青灰色的素衫,腰下系帶,寬袖垂臂。頭發用她的發帶綁著,松束在背后,看起來也像在養病之中。 “婉婉,喝水嗎?” 楊婉怔怔地搖了搖頭,“今日……是初幾?!?/br> 鄧瑛答到:“九月初五?!?/br> “初五……” 楊婉掙扎著坐起來,“你沒有被凌遲……你……你活下來了?!?/br> 她說著,下意識地掐捏住了鄧瑛的手腕。 雖被觸及傷處,但他安靜地忍了下來,伸出另一只手,含笑挽起楊婉耳邊的碎發,溫道:“是,我沒有被凌遲,我活下來了?!?/br> “所以……我又贏了?” 鄧瑛點了點頭,“對,婉婉又贏了?!?/br> 他說完,忍不住“嘶”了一聲,楊婉低下頭,這才發現她竟然正緊緊地抓捏著他手腕上的傷處。 “我……” 她忙松開手,噙淚斥他道:“你痛不知道說???” 鄧瑛笑而不語。 一旁的合玉端著藥碗走來,笑道:“姑姑這會兒知道叫人廠臣嚷疼,之前迷糊著的時候,還不知把人廠臣手上抓成什么樣了?!?/br> 楊婉道:“我怎么了?!?/br> 合玉沒說話,笑著沖鄧瑛的胳膊揚了揚下巴。 “你把袖子挽起來我看看?!?/br> “我沒事?!?/br> “快挽?!?/br> 鄧瑛抬起手臂,寬松的袖口自然出落。手臂上的幾處淤青的確不像是舊傷。 楊婉有些錯愕地看向合玉,“我捏的啊?!?/br> 合玉將要碗遞給鄧瑛,應道:“可不就是您。你病著這幾日,一直是廠臣在照顧您,白日里就不說了,夜里我們想替替廠臣,您也不準,拽著廠臣一宿一宿地在您床邊的凳子上坐著,廠臣也在養病呢,被您折騰的啊,藥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在喝?!?/br> 她說完,掩唇笑了一聲。 楊婉道:“你入了養心殿,也拿出訓斥人的范兒來了?!?/br> 合玉道:“我可不敢。陛下還等著我去回話,姑姑,你還覺得不舒服嗎?陛下讓張,何兩位太醫供承乾宮,您若覺得不好,就傳他們來看?!?/br> 說完,向二人行了一禮,轉身退了出去。 鄧瑛起身正想去將楊婉背后的窗戶合上,卻聽楊婉道:“回來?!?/br> 鄧瑛站住腳步,還沒及說什么,便聽楊婉道:“坐著喝藥?!?/br> “哦,好?!?/br> 他忙將凳子上的橘子移開坐下,端起合玉送來的藥,一口一口地喝著。 喝完順手撿起一瓣橘子,忍著酸咀嚼起來。 “鄧瑛?!?/br> “嗯?” “夜里干嘛傻坐著不走?!?/br> 鄧瑛托著橘子皮道:“你不讓我走,我怎么會走?!?/br> 楊婉道:“你也不想離開我吧?!?/br> “是” 鄧瑛將手按在膝上,“我太想活下來了?!?/br> 他說著望向楊婉,“太想在你身邊活著了?!?/br> 楊婉將身子朝里挪了幾寸,“上來?!?/br> 鄧瑛笑著搖了搖頭,替楊婉攏了攏腿上的被褥,“我躺著怎么照顧你?!?/br> 楊婉道:“我已經這個樣子了,你再被我折騰病了,我兩就躺一處,讓陛下來照顧吧?!?/br> 鄧瑛笑了一聲,“婉婉,別這樣說陛下?!?/br> “那你上來?!?/br> “好?!?/br> 鄧瑛起身坐到床邊,彎腰脫了鞋子,慢慢地在楊婉身邊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