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69節
楊婉抬頭笑了笑,“我以前最想做的就是刻書這一行?!?/br> 一個女子說自己想做書刻一行,他下意識地想要批駁她的狂妄,但話到口邊,卻又收住了,反而問了一句:“為何?!?/br> 楊婉有些無奈地笑笑,“因為自己的寫東西離經叛道,總是刊刻不了。如今我可以有我自己的判斷,刻一些我眼中的好書,可惜又被燒成了這樣?!?/br> 張洛道:“你心里不平?!?/br> 楊婉點了點頭,垂下了眼瞼,聲音有些疲倦,“對。文人焚書,卻為黨爭,而珍重文字的人,卻連著述的資格都沒有。我不服,不論他們怎么對我,我也會把清波館撐下去?!?/br> 這句話揭起了京城文壇的皮,但由于揭皮的人力道太弱,并沒有鮮血淋淋的痛感,旁觀者反而對這個揭皮的人心生厭惡和可憐。 張洛沉默下來,楊婉也沒有再說話,低頭繼續收攏地上的書灰,隨口道:“對了,哥哥送給你的橘子你吃了嗎?” “沒吃?!?/br> 楊婉聽了這句話,不禁笑出了聲,“那一會兒我請你喝一杯茶?!?/br> “不用了,我還有事?!?/br> 他說完起身要走。 “張大人?!?/br> 楊婉出聲喚住他,張洛站住腳步道:“還有事嗎?” 楊婉起身跟到他面前,“你今日是特意過來查看清波館的吧?!?/br> 張洛繃著嘴唇沒有說話。 楊婉仰起頭,“你不說我怎么道謝?!?/br> 張洛低頭道:“我不需要你謝我,巡察京城是北鎮撫司的職責?!?/br> “是?!?/br> 楊婉含笑應他的話。 張洛避開她的目光,脖子卻漸漸有些發燙。 “楊婉……”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在?!彼龖?,仍然沒有移開目光。 張洛脖子上的青筋悄悄地凸了起來,他不得以側過身子,“如果還有來清波館人鬧事,你可讓人去北鎮撫司找我,如果我不在,也可以尋李校尉?!?/br> 楊婉搖了搖頭,“我不想牽扯大人?!?/br> “京城是我轄制之地,你說‘牽扯’二字,不恰當?!?/br> 楊婉沒有再推辭,退步向他行了一個禮,“多謝大人?!?/br> 張洛低頭看著她行完之一禮,相比四年前楊府初見,她行禮時的態度誠懇了很多,儀態上甚至與那個人有些相似,但本質似乎又不一樣。她并不謙卑,即低垂著頭,也只是在表達謝意,維持修養。 “我不受任何謝?!?/br> 楊婉直起身,“如果張大人不愿受我的謝,那可否與我相交?!?/br> 張洛一怔,隨即冷道:“我只‘結交’牢獄中的人?!?/br> “其中有鄧瑛嗎?” 張洛沒有否認。 楊婉續道:“若有一日,我再淪為階下囚,望大人對待我也像對待鄧瑛那樣?!?/br> “你為何會淪為階下囚?!?/br> 楊婉仰起頭,“以后的事,誰知道呢。我一直心有不平,也不知道這份不平之心,能被容忍多久?!?/br> 張洛沒有再往下我,開口道:“我不與女子結交,且你忘了你曾經說過,我配不上你的喜怒哀樂?” “我……” 楊婉哽了哽,隨即笑開,“我收回這句話還來得及嗎?” 張洛轉過身朝前走了幾步,反道:“我收回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br> “什么話?!?/br> “不堪再啟齒,就不重復了?!?/br> 他說完,繼續朝前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又頓了頓,回頭道:“不要讓楊倫再給我買橘子了?!?/br> 楊婉怔了怔,“???” 張洛皺眉:“太酸了?!?/br>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便看見了將從內廷出來的鄧瑛。 “張大人……” 張洛下意識地吞咽了一口,也不等他說完,隨即道:“衙內有事?!?/br> 說完便解馬揚鞭而去。 楊婉抱掃帚發笑。 鄧瑛上前問道:“張大人說什么太酸了?!?/br> “橘子?!?/br> 鄧瑛不知道楊婉在笑什么,附道:“子兮買的橘子是挺酸的?!?/br> 他說完朝地上書灰看去,“燒得什么?” “哦,我燒的廢版書,你今日怎么回來了,明日不當值嗎?” 鄧瑛搖了搖頭,“明日與內閣匯議?!?/br> “議什么?” 鄧瑛道:“從前司禮監的舊案在翻審,內閣和刑部,要訊問我。翰林院重修了《太祖內訓》,現放在我這里,內閣還未審看過,趁著明日呈上去,議過后,好發漢經廠刊印?!?/br> 楊婉咳了一聲,“陛下看過新修的《內訓》嗎?” 鄧瑛點了點頭,“看過?!?/br> “他說什么了嗎?” 鄧瑛沒有說話。 “旁人殺你,你也鑄刀殺自己?!?/br> “婉婉……” “不過也好,那把刀是你鑄的,它不敢羞辱你?!?/br> 她說完挽住鄧瑛的胳膊,“走吧,進去吃飯?!?/br> ** 三月初五這一日,內廷外朝兩大班底在司禮監的內衙門會揖。 也就在同一日,京城內出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同嘉書院一個院生的妻兒被人發現溺斃在城郊一處莊子的堰潭中。原本是一個意外,但不知道為什么,卻被其余的遺屬告到了順天府,說是東廠行兇殺人。順天府勘察之后,本不想把這件事當成案子受理,不想將才駁回,左督御史便親自登衙過問,所表達的意思很簡單,就是把這個案子問下去。 楊倫在內閣聽到這個消息,看著手里的《內訓》新稿,半天沒說出話來。 齊淮陽見他額頭生汗,禁不住勸道:“沒有實證,順天府也不會胡亂斷案?!?/br> 楊倫喝道:“斷案?這是個案子嗎?你們明明知道如今桐嘉案和張案在重審,這個時候,說院生的妻兒死于東廠之手。你們這是在干什么,你們這是激民憤!” “民憤如何,錯了嗎?” 白玉陽一把拍下手里的票擬,“有人告,而府衙不審,這才是逼民起憤!” 楊倫cao起《內訓》新稿朝白玉陽逼了幾步,“白大人,你見過這樣規訓內侍的宦官嗎?” “楊倫!” 白玉陽喝斷他,“你是內閣次輔,你問問眾位閣臣,你如今這個樣子,像話嗎?” 楊倫朝其余閣臣看去,眾臣皆勸道:“楊次輔,您不能讓天下人對我們寒心啊?!?/br> 楊倫哽住,一時憋悶得很。 高舉的手也慢慢垂了下來。 “我楊倫今日恥立此地,就此辭出!” 第150章 銀沙啄玉(五) 踩百骨登東廠位?!?/br> 楊倫心里有悶氣,一個人走得飛快,轉眼就出了端門,直至戶部衙門。 這一日戶部發俸餉,大堂在整修,戶部的主事們就在堂前臨時搭了一個棚子給等俸的官員們容身。京中的大戶很少指望著俸祿開支生活,但諸如翰林院,督察院這些清水衙門中末等官員,卻都靠著俸祿供養一家老小,戶部每次發俸,這些人年輕,精力好,來得也最早。此時內堂的主事還沒有坐堂,棚子里已經站年輕的官員。 日頭大,棚子里人味難聞,熏蒸得人臉色發紅,幾個人氣性上來,難免發牢sao,其余人也逐漸跟著罵咧起來,戶部的一個主簿官滿頭大汗地站在棚前解釋道:“諸位大人,你們來得早了,那么些錢糧,搬挪也得個把時辰……” 正說著,晃眼看見楊倫跨進來,忙提袍上前揖禮。 棚內的官員紛紛走出棚門見禮。 楊倫看了一眼日頭,拱手道:“諸位遭罪了?!?/br> 翰林院的一個庶吉士道:“遭罪是小事,清得了我們的俸銀債,我們就謝天謝地了?!?/br> “說得是,開年你說給我們清債,清到了現在,也沒到三層,我家的老母,如今病重在床,指望著銀子請大夫,若再領不到俸,我是活也沒臉,死也不敢了?!?/br> 他這話一說完,將才那個庶吉士道:“楊尚書,別說是我們不忿?!?/br> 他說著朝外面一指,“東廠的幾個千戶,在地方上又是買地又是購院,如今在城外頭鬧出了婦孺人命,也不見官逮,仍見他們一日一日地在京城地境上快活?!?/br> 一旁的人附和道:“是啊,都說內閣為了蕩清閹黨遺禍,不遺余力,結果只是死了一個何怡賢,他死了,舊案翻起來艱難,這些我們不是不知道,但連事關人命的新案,也處置不了嗎?” 楊倫站在日頭底下沒有說話。 他本就是容易出汗的人,此時背脊濕膩,手心發潮。 主簿視圖替自己的尚書大人解圍,上前道:“楊尚書,今兒還有部議?!?/br> 楊倫擺了擺手,“叫停了,催促內堂,盡快把俸餉發出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