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見她要起身，忙攔住道：“你你……你先別慌，我問了我干爹，沒說要關他，他一會兒就會回來?！?/br>
    楊婉皺眉，轉身問道：“不關什么意思?！?/br>
    李魚抓了抓腦袋，“我也沒聽明白，楊婉，你知道什么是‘戴死罪、徒流辦事’嗎？”

    楊婉聞話肩頭一松。

    李魚差異道：“說話啊?！?/br>
    “哦……那是指官員在定罪之前，以待罪之身處理公務?！?/br>
    李魚點著頭，“哦……難怪還能回來。欸，楊婉你去哪兒？”

    “去接他回來?！?/br>
    作者有話要說：（1）胡案：胡惟庸案。

    藍案：藍玉案。

    第92章 山月浮屠（九） 鄧瑛你一點都不聽話?！?/br>
    這日刮了整整一日的風，日暮時太陽卻在墻上露出了頭，溫熱的夕陽余暉烘著楊婉的背。

    楊婉在東華門上看到鄧瑛時，他還在與覃聞德說話。

    他的手腕和腳腕都被鎖上了刑具，行走不便，時不時地便要停幾步，覃聞德幾次試圖扶他，他都擺手推遲。

    “你遣人下一趟杭州?！?/br>
    “這個時候下揚州查什么呢?！?/br>
    鄧瑛小心地避開地上的一塊的石頭，“查楊家在杭州棉布生意，不論是什么問題，都先不要拿人。查了回報我，如果那時我在刑部大獄，就直呈報楊倫?！?/br>
    覃聞德道：“如果杭州地方也在查楊家，我們該如何?！?/br>
    鄧瑛輕輕捏住自己的一只手腕，“那你們就反查杭州知府，記著，不要從私田私鹽這些財罪上入手，只查他的政績，迫他停手便止住?！?/br>
    覃聞德應了一聲“是?！庇挚聪蜞囩氖滞?。

    “督主，您這樣屬下們看著心里難受，恨不得去掀了他刑部大堂?！?/br>
    鄧瑛垂下手，“我仰仗你們做事，你們萬不能逞一時意氣?！?/br>
    覃聞德喪道：“屬下明白。但您如今這樣，如何起居行走呢?！?/br>
    這話他一個爺們問出來，他自己尷尬，鄧瑛也沒有回答。

    “有我啊?！?/br>
    覃聞德聞聲抬起頭，見楊婉一個人，正笑著站在他面前。

    “婉姑娘……”

    “放心把你們督主交給我吧，保證不讓他餓著冷著?！?/br>
    鄧瑛看見楊婉，下意識地拉了拉衣袖，試圖遮住手腕上的刑具，面色有些靦腆。

    楊婉沒有去看那些令鄧瑛尷尬的東西，抬頭望著他的面容問道：“怎么這么久才回來?！?/br>
    “填鞫讞的冊子填得久了一些?！?/br>
    他說著，側身喚道：“覃聞德?！?/br>
    “屬下在?！?/br>
    “你先去吧?！?/br>
    “是?！?/br>
    楊婉站在鄧瑛身后，探了個腦袋看著被鄧瑛攆走后一步三回頭的覃聞德道：“你帶這些人帶得真好，能在各地扎扎實實地做事，人卻和和氣氣的，看著一點都不嚇人?！?/br>
    她說完直起身，這才低頭看向他手上的刑具，“難得的是，他們還真心關心你?！?/br>
    鄧瑛捏著袖口，又把手腕往里縮了縮。

    楊婉一把捉住他的手，“別藏了，回都回來了，你總要讓我知道，怎么照顧手腳不方便的人吧?！?/br>
    鄧瑛看著楊婉低垂的眼睛，輕聲道：“我這樣和從前也沒什么不一樣，我可以照顧自己的起居。婉婉，你不要在意?！?/br>
    “嗯?！?/br>
    楊婉吸了吸鼻子，“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br>
    她說著，輕握住鄧瑛的手，目光一柔，“鄧瑛，我來之前，其實心里還挺難受的，但我將才看著你與覃聞德說話的樣子，我又覺得是我自己太淺薄了?！?/br>
    她一面說，一面挽起風吹亂的耳發，“這些東西算什么呢，不過就是一堆用來規訓人的鐵，可即便你戴著它，你還是能做你想到做的事，鄧小瑛?！?/br>
    楊婉抬起頭，沖著他露了一個笑，“你真厲害?！?/br>
    鄧瑛聽她說完這一番話，這才試探著抬起手。

    鐐銬的鐵鏈從他的衣袖里滑落出來，貼著他的手臂垂下，他用另外一只手小心地摁住，以免磕碰到楊婉，探出的手輕輕地撫上楊婉的臉頰，楊婉這才看見，他面上有一塊腫傷。

    “哥哥打的？”

    “你怎么知道?！?/br>
    “因為他就是干這種事的人。你別氣，我下次把他糾到你面前，摁著讓你打回來?！?/br>
    鄧瑛聽完笑出了聲。

    楊婉抿了抿唇，輕聲續道：“鄧瑛，我不是開玩笑的，他已經欠你欠得下輩子都快還不清了，但你看在我的份上，少給他算一些?！?/br>
    鄧瑛摸著楊婉的鬢發，笑應了一聲，“好?！?/br>
    楊婉這才笑開，“我們慢慢走回去吧?！?/br>
    “嗯?！?/br>
    ——

    楊婉陪著鄧瑛慢慢地往護城河邊走，一路上鄧瑛簡單地將今日御門朝上的事情對楊婉說了一遍。楊婉下意識地抱起了手臂，“陛下讓你待罪辦差，是在留時間和余地給司禮監做反應?！?/br>
    “是?！?/br>
    “所以，你讓東廠去杭州查我家的棉布產業，是怕司禮監利用杭州地方上官員來反彈劾哥哥？”

    鄧瑛的步子越走越慢，聲音卻很清晰。

    “戶部和內閣，都在竭盡全力保楊倫，我能做得不多，能幫一把是一把吧。子兮畢竟年輕，且他是直性子，在官場上交往的人并不算多，只要遮蓋住族中人紕漏，司禮監就動不了他，但是……”

    楊婉接下鄧瑛的話。

    “白閣老那里就難了是嗎？”

    鄧瑛點了點頭。

    “老師在朝為官已近五十年，翰林有一半的人都是他的門生，如今在各部任上的人，仍數以百計，如果司禮監若在這些人身上尋出罪名，老師必要擔主罪?！?/br>
    楊婉道：“那你想好怎么辦了嗎？”

    鄧瑛站住腳步，“東廠獄?！?/br>
    他說著低下頭，“我會提請陛下，親鞫老師?！?/br>
    楊婉在鄧瑛身邊回想起了貞寧十四年春天的史實。

    白煥因禮部右侍郎的貪腐案被牽連下東廠獄，《明史》上對白煥下獄的評述和后來的研究基本上沒有出入，都認為這是鄧瑛對白煥彈劾他的報復。然而事實上，卻是窮途末路上的學生，拼著最后一絲余力去救自己的老師。

    楊婉后來翻開自己的筆記時，一直沒有辦法，提筆寫這一段。

    鄧瑛待罪辦事的這一段時間，楊婉親眼見到了，刑具對他的羞辱和折磨。

    那一雙鐐銬鎖死了他的手腳，他便不能再更衣沐浴，這對一個受過腐刑的人來說，極其難受。但他每日都會燒好水，關上直房的門，仔細地擦洗身子。楊婉白日里很少能見到鄧瑛。他事務很多，不是在內東廠，便是在刑部受審，幾日下來，便虧損了腸胃，司禮監送來的飯食，他漸漸有些吃不下去，楊婉只好給他煮面。

    他腳腕上的淤傷越來越嚴重，為了不讓楊婉看見，他總是扯長褲腿來遮掩。但楊婉還是在他泡腳的時候，看到了那幾乎破皮的傷處?！?/br>
    楊婉蹲下身，幫他將鐐銬的鐵鏈從盆中撈出來。

    鄧瑛卻一下子將腳從盆中提了出來，盆里的藥水濺到了楊婉臉上，鄧瑛慌忙用自己的衣袖去替她擦拭。

    “對不起婉婉……”

    楊婉撇開鄧瑛的手，指著水盆道：“快點，腳放進來，一堆藥就煮了這么一點水，將才讓你搞沒了一半?！?/br>
    她說著挽起自己的袖子，將水盆往床邊推了推，抬頭皺眉道：“快點?！?/br>
    鄧瑛聽話地將雙腳從新放入盆中。

    楊婉小心地撩起鐵鏈，“我又沒有別的意思，這東西太冰了，泡在里面水一會兒就冷了?！?/br>
    鄧瑛看著楊婉半懸起的手臂，想對她說什么，卻又說不出口。

    正如楊婉所說，他并不太在乎貞寧帝和刑部怎么對待他。

    但是他不希望陪伴著他的楊婉，與他一起承受這些刑具帶來的羞辱。

    為了讓他好受些，她觸碰到臟污的水，就這么一會兒，便足以令鄧瑛心碎。

    “鄧瑛你能不能坐好?！?/br>
    察覺到他不安的楊婉，提溜著鐵鏈抬起頭。

    鄧瑛無措地看著楊婉點頭，“我坐好?！?/br>
    楊婉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向他的腳腕道：“一會兒，試試我給你做的那個套子吧?！?/br>
    “什么？ ”

    “就之前我用羊皮縫的那個，我那會兒做的時候，還沒想到你會這樣，如今剛好拿來用，欸，我不是給你了嗎，你收哪兒了?！?/br>
    “在我的衣柜里?！?/br>
    楊婉起身打開鄧瑛的衣柜，里面的衣衫疊得整整齊齊，迎面撲來皂角的氣息。

    “哪兒呢?！?/br>
    鄧瑛抬手指給她看道：“下面的盒子里?！?/br>
    楊婉蹲下身，打開鄧瑛說的盒子，見那里面除了自己做的羊皮套子之外，還有她第一次送給鄧瑛遮腳腕的芙蓉花絹，干干凈凈地疊放盒中。

    “給你的東西你都不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