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盡管江淮千里，蓬蒿滿路，雞犬無聲，秦淮河卻似另成一個世界。隨著天氣漸暖，兩岸河房，越發住滿了消夏的豪客。

    端午將近，賞心樂事是看燈船——江上賽龍船。秦淮河太狹，無法容納龍船，變個花樣，裝點燈船，成為一條“燭龍”。從五月初一開始，只要是不下雨的日子，秦淮河夜夜人山人海，“看燈兼看看燈人”，雖非“噓氣成云，揮汗成雨”，而脂香粉膩，急管繁弦，處處可聞。這幾天，哪怕窮家小戶，也得節衣縮食，湊出一筆錢來，雇條小船到秦淮河上去走一遭，方算了卻一件大事。

    “香君，”侯方域也忍不住了，“你總說在河房憑欄看燈船，也是一樣。其實不一樣！俗客登門，不能不勉強應酬，想避塵囂，反不得安逸。不如小舟徜徉，隨遇而安。你看如何？”

    他想出游的話，說了已不止一次，香君不忍再拂他的意，便整頓食盒，帶著侍兒青青，陪侯方域下船，悄悄往西駛去。

    天一黑，燈船一條接一條而來。燈皆五色，船分三等，最威風的是王侯勛戚家的，船大燈密，都是幾代傳下來的五色角燈。鮮衣豪奴敲擊著大鑼大鼓，真正是聲容并茂。

    第二等懸的是五色紗燈，打的是“粗十番”，這是些富商大賈、衙門書辦的燈船。再有一等只懸紙燈，不過云鑼小鼓，細打十番，雖覺寒酸，卻也文雅，船中舉杯拈須的，都是翰林部院的老先生。侯方域要避的，就是這一等的燈船，怕撞著了那些年伯世交，平添許多無謂的應酬。

    “你看！”香君忽然指著一處河房說。

    侯方域目力不佳，遙遙望去，不覺有何異狀，因而問道：“看什么？”

    “看丁家河房的那盞燈籠?！?/br>
    一盞白紙方燈籠上，影影綽綽有字，侯方域卻辨不清楚，等船行得近了，才看出是這樣八個字：“復社會文，閑人免進”。

    “好??！”侯方域很高興地說，“必是定生在此?？炜焱４?！”

    “我不去吧？”

    “為何？”

    “你不見‘閑人免進’的字樣？”香君笑著指燈籠。

    “扯淡！”侯方域拉著她的手說，“這是為俗客而言，你無須理它?！?/br>
    相攜上了水邊石級，入河房一看，果然是“四公子”魁首，字定生的陳貞慧，還有一個是吳次尾。

    “妙，妙！正覺得對飲寂寞，想不到你不速而至?！标惗ㄉl現他身后的麗影，越發有興，“香君也來了！今日一會，更覺生色?！?/br>
    于是香君盈盈下拜，分別見了禮起身，笑著對“她娘的舊歡”說：“怎的好些日子不來？我娘在罵你?！?/br>
    陳定生笑笑不答。吳次尾倒想起一件事來了，“香君，我一直不曾留意，”他指著陳定生問，“你管他叫什么？”

    “吳相公，你說呢？”

    “叫陳相公？”

    “那不是生分了？”香君笑道，“自然是叫干爺?！?/br>
    “這一說，朝宗對定生也該改稱呼了？”朝宗是侯方域的號。

    “怎么改？”侯方域說，“莫非我也叫干爺？”

    “不錯！”

    陳定生抹一抹鼻子，討侯方域的便宜：“豈敢！”

    侯方域和香君都失笑了。笑停了敘話，才知道作為秦淮清客的丁繼之，自己幫著人家做燈船會去了，卻留下一桌酒筵，一名奚童，但有客來，隨意留坐。陳定生和吳次尾“鵲巢鳩占”，特意懸出那盞燈籠，謝絕俗客，與侯方域的推測，恰好相符。

    “夜闌更深，燈船也過盡了?！焙罘接蛱嶙h，“我們倒不妨或詩或賦，小試文思，也不枉了‘會文’這個名目?！?/br>
    “使得?！标悈嵌?，同聲答應。

    “且想個題目?！?/br>
    “澧州土賊勾結李自成，攻陷常德。常德生齒百萬，積粟支十年，富強甲于湖南。自此一失，辰州、岳州諸府，相繼淪陷?！眳谴挝哺锌卣f，“端陽節近，我們仿庾子山的筆意，做篇雙關的《哀湘賦》吧！”

    “唉，不提也罷?！标惗ㄉ葱募彩椎卣f，“不如聯句，聊遣今宵?！?/br>
    “聯句好！”侯方域也不愿提敗興之事，“即景鋪敘，宜乎五言排律。我三人誰起誰結？”

    “自然讓定生兄?！?/br>
    “慢，慢！”香君接著吳次尾的話問，“三位相公聯句，難道我陪著打盹？”

    “自然有借重你的地方?！眳谴挝矄舅麕淼臅?，“取卷袋來?！?/br>
    為了興到行吟，吳次尾的書童，隨身帶著一個卷袋，里面裝著湖州的筆，徽州的墨，一方小小的端硯，還有一束來自蜀中的五色薛濤箋，此時一起都取了來放在桌上。

    “香君，”吳次尾指著筆硯說，“奉煩做個‘謄錄生’?！?/br>
    “好極！”陳定生拊掌說道，“將來就用香君的這筆簪花小楷‘發刻’，倒也是一件韻事?！?/br>
    “言之有理?！眳谴挝泊叽僦f，“你起句吧！”

    于是陳定生喝了口酒，略一構思，朗然吟道：“賞節秦淮榭，論心劇孟家?！?/br>
    “該你接?！?/br>
    “好！”吳次尾應聲而吟，“黃開金裹葉，紅綻火燒花?！?/br>
    “用家韻讓你撿個便宜，現成的榴花的典?！焙罘接虻认憔涯撬木湓婁浲?，才接著吟道：“蒲劍何須試？葵心未肯差?！?/br>
    “這差字也押得好！向日葵花，拳拳忠愛?！标惗ㄉΦ?，“我只好堆砌了。辟兵逢彩縷，卻鬼得丹砂?！?/br>
    “我亦依然?！眳谴挝步拥氖?，“蜃市樓縹緲，虹橋洞曲斜?！?/br>
    “燈疑羲氏馭，舟是豢龍拏?！?/br>
    “這不行！”香君提出抗議，“我的筆不及你們的口快！”

    于是陳定生停了下來，等侯方域指點著香君錄完，才接著又吟：“星宿才離海，玻璃更煉媧?！?/br>
    “光流銀漢水，影動赤城霞?！?/br>
    “麗句！”侯方域贊一聲，聽得河房外管弦嘈雜，便皺著眉吟，“玉樹難諧拍，漁陽不辨撾?！?/br>
    陳定生也跟著寫眼前風光：“龜年喧笛管，中散鬧箏琶?！?/br>
    “寫了聲，該寫色了！”吳次尾昂首高吟，“系纜千條錦，連窗萬眼紗！”

    陳定生和侯方域，不約而同地擊案稱賞。因為上句用的是隋煬帝以錦纜系龍船的典故，下句出于范成大的詩：“萬窗花眼密”。照他的自注：“萬眼燈，以碎羅紅白相間砌成，工夫妙天下，多至萬眼”。恰符此時所見。

    “這才是善于用典。珠玉在前，我只好白描了?！焙罘接蚰畹?，“楸枰停斗子，瓷注屢呼茶?！?/br>
    “你寫了側面，我得寫正面?！标惗ㄉ钢鴦傫傔^來的一條大鑼大鼓的燈船，高聲吟道，“焰比焚椒烈，聲同對壘嘩?！?/br>
    “這個嘩字押得好?！焙罘接蛘f，“次尾，你不妨從容構思，再出警句，好讓香君來得及寫?！?/br>
    吳次尾點點頭，走到臨河的地方，憑欄環視，只見燈影水光，閃爍萬變，照映的盡是珠圍翠繞的嬌娃，心里在想，只怕秦淮名妓，都在河上了。

    這樣一轉念間，得了兩句詩，轉身笑吟吟地說道：“看我這一韻如何？電雷爭此夜，珠翠剩誰家？”

    “愈出愈奇，真是好句?！焙罘接蚩戳丝丛姽{說，“十四韻了，做個收束吧！螢照無人苑，烏啼有樹衙?！?/br>
    “這是曲終人散的光景，轉得好。等我好好想一想！”陳定生負手沉吟，口中念念有詞了好半天，突然轉身對吳次尾說：“天然湊拍，我押個‘沙’字，補足你‘哀湘’之意?！苯又隳睿骸皯{欄人散后，作賦吊長沙?！?/br>
    “結得好，結得好！還是我干爺才氣大?！毕憔D臉問侯方域，“‘吊長沙’可算雙關？一是吊賈誼，一是吊長沙淪陷?！?/br>
    “說得一點不錯?！?/br>
    “可人，可人！”吳次尾拊掌稱快，“有錦心，就有繡口。這十六韻詩，也盡拿得出去，就煩香君再寫一遍，明日拿到蔡益所書坊去發刻?！?/br>
    “也還須作個小序。這非朝宗的大筆——”

    陳定生的話不曾完，突然聽得一陣喧嚷，都回頭看時，河房外人影幢幢，似有爭執——果然是爭執，有人不顧“復社會文，閑人免進”的警告，非要上來不可。丁家的童兒阻擋不住，到底讓那人闖了進來，是楊文驄。

    “侯兄，找得我好苦！虧得有這盞燈籠指點。啊，啊，陳、吳二公也在這里，還有香君！”

    雖有“卻奩”一段不愉快的事，畢竟不曾有什么深仇大恨，于是香君首先站起來招呼：“楊老爺，請坐！”

    “楊兄，”侯方域也說，“請坐了說話。如何是找得我苦？有何見教？”

    “如今有件大事，非侯兄從中斡旋不可?！睏钗尿嬚f，“左寧南領兵東下，要搶南京。本兵熊明遇，束手無策，特地托小弟來向足下求援?！?/br>
    “這就奇了！一介書生，何德何能，得退此驕兵悍將？”

    “左寧南不是與尊翁有舊嗎？”

    “這話不錯?！?/br>
    “‘不錯’就不錯了！”楊文驄欣慰地說，“若得尊翁發一手諭，左寧南一定俯首聽命。不知足下主意如何？”

    “這樣的好事，怎肯不做？只是家父罷政閑居，縱肯發書，未必有濟。而且往返三千里之遙，何以解眼前之危？”

    “足下素稱豪俠，當此危急之時，何忍坐視？何不代寫一函，且救目前。事貴從權，改日稟明尊翁，想來必蒙體諒?！?/br>
    侯方域一時答應不下，看著陳、吳二人問道：“兩位以為如何？”

    陳貞慧指著楊文驄說：“龍友的話不錯，‘事貴從權’?！?/br>
    “我看，還須從長計議?！眳谴挝膊恍艞钗尿嫷脑挕滤麆e有用心，而且也不以為侯方域用他父親侯恂出名的一封信，就能退得了寧南侯左良玉的兵，所以這樣說道：“此事有把握，可以做；若無把握，豈不自誤？朝宗，你回去好生斟酌。事雖緊急，也不爭此一夜的工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