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11節
安如雪踏著被窗格剪碎的光點,一步步朝屋中走來。 她視線越過老太太和閔氏,落在明箏平靜無波的面上。 她心慌的漏了一拍。 原以為二十三四的女人,應當似株失去水分光澤的頹敗的花。 哪有她青春朝氣,哪有她水靈動人。 可她沒想到。 在梁霄嘴里,那個不解風情古板木訥的女人,竟是……竟是貌美如斯。一瞬間,她忽而有些自慚形穢。對方出身高門,八抬大轎明媒正娶,進了門,就注定一輩子壓在她頭上。而她,年紀輕輕,被家族帶累幾經風雨,好不容易抓住梁霄這根救命浮木,他卻早已娶了親,她只能甘居人下,任人輕賤。 命運何其不公。 為什么有些人,生下來就什么都有。而她每每想要什么,都是那么難,那么難…… 第17章 梁霄多少有些心虛,他沒在院內久留,快步出了府,直奔衛指揮使司衙門。 迎面遇上個千戶,朝他含笑拱手,“聽說夫人有喜,咱們衙門傳遍啦,等著大人什么時候擺桌,請大伙兒吃喜酒呢?!?/br> 梁霄心煩意亂,勉強敷衍了兩句。剛過回廊,就奔過來個小旗朝他打眼色,“大人,陸筠陸大人來了,正在后頭校場巡視,右指揮使正陪著,叫您來了趕緊過去,適才陸大人問您來著?!?/br> 梁霄罵了句娘,邊加快步子朝自個兒的值房走邊抱怨道:“好生生的,這煞星來干什么?爺正一身不自在,沒的凈遇見這些麻煩事?!?/br> 小旗細聲哄著他,“京里近來都傳,說皇上有意叫他留京給個閑職,這些日子不是宮里頭陪皇上演武,就是伴駕去西山狩獵,連天壇修繕那點兒事也是派他去盯梢,妥妥一個閑人,今兒來咱們衙門,多半又是皇上臨時派個活兒,約莫皇上還沒想好,給個什么銜兒的好,大人忍耐忍耐,走個過場罷了?!?/br> 梁霄換了衣裳,小旗跪下來替他穿靴??觳阶叩叫?,陸筠正負手站在左邊樹蔭下。天氣初見熱,快走幾步就出了一身的汗,梁霄扶正官帽,不情不愿躬身行了禮。 “梁大人,你來得正好。陸大人考較大伙兒騎射,咱們一塊兒看看?”那右指揮使把梁霄拉到身邊兒,屬下搬來幾把椅子,斟茶倒水,擺上果點。 校場上站滿了衛軍,你推我讓,都不大敢在嘉遠侯跟前露丑。平時這些人在京里橫行霸道,吃香喝辣錦衣玉食,多是家里有些財資門第不差,才能送進來當值。若論起騎射來,誰又能跟戰場上廝殺搏命過的那些人相較。 眾人推了個兩個年輕后生出來,戰戰兢兢行了禮,牽過馬來,側旁鑼聲一響,一人飛身上馬,博了個滿堂彩。下一瞬抬手挽弓射箭,不知出于緊張還是本就學藝不精,那馬沒勒住,手一晃,箭去的方向差了一多半,竟朝著陸筠面門直取。 右指揮使大驚,待要撲救,手伸過兩人之間那張黃花梨木茶桌,見陸筠拇指一提,腰中佩劍脫鞘而起,“?!钡匾宦晸踝×四侵в鸺?。 好在那箭本就是失手射出,沒多大沖力,軟綿綿落在陸筠腳下。 那小衛已嚇得魂不附體,從馬上跌下來,撲跪到陸筠面前,“大人饒命,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右指揮使大怒,上前一腳把人踢翻,“混賬,萬一傷了大人,你擔待得起嗎?” 陸筠抬抬手,道:“罷了?!?/br> 右指揮使罵道:“還不謝謝大人饒了你的狗命?滾,別在這現眼,還不滾?” 小衛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右指揮使滿臉愧色,上前向陸筠行禮,“陸大人,過意不去得很,屬下御下無方,還請大人責罰?!?/br> 陸筠收劍入鞘,抿唇道:“無妨?!?/br> 右指揮使瞧場上另一個兒郎也不像什么精干之輩,一時頭疼得緊,萬一今日校場連個像樣的都沒有,回頭陸筠跟皇上參上一本,說他營cao不力,尸位素餐……正躊躇間,余光瞥見梁霄,他霎時雙目放光,笑道:“梁大人才從西疆回來,戰場上歷練過的,身手必然錯不了。小的們沒見過世面,在陸大人跟前,難免緊張無措,不若梁大人先熱熱場子,給大伙兒打個樣,醒醒神兒?!?/br> 梁霄沒想到怎么這差事就落到了自己身上,他強擠出個笑,正要推拒,就聽陸筠在旁輕飄飄地道:“可?!?/br> 梁霄心里不知罵了多少句臟話,站起身來,下頭那些衛軍鼓掌如雷鳴。梁霄朝陸筠看去,后者正襟危坐,便是在大太陽底下,也是冷若寒霜端嚴沉正,身上妝花緞子武服緊密貼身,一絲不亂,這人從里到外都透著股叫人不舒服的疏冷氣息。 梁霄硬著頭皮跨上馬,挽弓搭箭,好在西邊那三年也跟著cao練些日子的,防身功夫倒有,雖不濟,挽個花架子不難。 鑼鼓點敲起來,眾人只待瞧這位從天而降的四品衛指揮僉事如何射出頭箭。 “咻”地一聲。羽箭飛了出去。 破空聲后伴著頓響,場上響起更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梁霄抬眼望去,手抖得不成樣子,中了? 羽箭扎在靶上,雖未中紅心,也算得上準頭極佳了。 他不敢再繼續下去,這回運氣好能射中,下回萬一脫靶,豈不貽笑大方?他忙跳下馬,朝陸筠等人走去,抱拳笑道:“卑職獻丑了?!?/br> 右指揮使心頭石落,贊賞地拍了拍他肩膀,“梁大人年輕有為,不愧是跟著陸大人上過戰場的?!?/br> 陸筠站起身,面上仍是端沉如水,連個笑容也未得見,“改日,愿同梁大人切磋一二?!?/br> 梁霄一怔,右指揮使暗地朝他豎了個大拇指,那眼神仿佛在說“瞧瞧,陸侯爺賞識你呢”,梁霄心里直打鼓,陸筠一向不是個會說場面話的人,突然來這么一句,到底是啥意思? 等校場上瞧完一輪演練,右指揮使又親自陪著陸筠將各處倉房、武庫都巡了一回?;乩任鬟呏捣?,梁霄脫衣擦洗著身上的汗,幾個同僚進來,大贊他適才英勇。說了幾句,話題引到昨晚陪酒的花魁身上去,“那小娘可饞大人您不是三兩日了,您總不肯來,是不是家里頭夫人管的太緊?” 另一個笑道:“咱們梁大人哪有那閑工夫?這不才回來,夫人肚子就有動靜了?忙著家里頭耕耘,小別勝新婚,外頭野花再香,可不如家里芝蘭牡丹來得誘人?!?/br> 屋里都是粗人,說起渾話來,自然葷素不忌,右指揮使瞧陸筠驟然頓了步子,以為他有什么吩咐,忙躬身貼近些,偷偷一抬眼,卻見陸筠那雙幽黑的瞳仁,一瞬漫過令人驚懼的殺機。 戰場上淬煉出來的冷煞之氣,威壓沉沉,叫人不敢逼視。右指揮使大驚,只瞬息間,陸筠半遮下眼簾,輕抿唇,殺意盡數收斂。 他提步朝前走去,把那些可惡的笑語遠遠拋開在后。 騎上馬,一路經過熱鬧的街頭。 明明是三月末的深春,他卻像身處三九寒冬,處處寒寂處處發涼。 他還是會痛,原以為自己早就開解好了自己。 原來只是自欺欺人。 那么齷齪惡心的用詞,和冰清玉潔的她聯系在一處。 梁霄這種人,如此不濟,如此懦弱,又如此下作。 為什么是他…… 哪怕是個身份低微但人品更好些的…… 不,這世上哪有能配得上她。 她什么都好,什么都出色。不會有人襯得上她。 ** 梁霄在外躲了幾日,想等家里氣氛不那么緊張再回去。 小春子日日來向他回報安如雪的動向,“奶奶安排撥了綠羅院給安姨娘住著,在舊例上還多添兩成,怕委屈了姨娘,又免了晨昏定省,不必早晚立規矩,……小的瞧奶奶真是賢良淑德,在這上頭,可比大奶奶三奶奶他們都大方?!?/br> 梁霄不置可否,心里頭覺得難受。以前不敢說,是怕明箏跟他鬧,怕收不了場。如今明箏不哭不鬧,還這般大方,倒又叫他心里頭不舒坦,覺得明箏不夠愛他。 不過好在安如雪順順利利進了門,往后再不會為著沒名沒份覺著委屈了。他前些日子不敢往水兒胡同去,就怕瞧安如雪一雙淚眼,含情脈脈又憂愁無限將他望著,叫他又是難受又是愧疚。 此刻明箏坐在窗下理帳。走了幾天,丟下來的事要一點點歸位正軌。 管事的進進出出,回事的回事,告狀的告狀,許多事需她裁斷。便在這時,瑗華蹙眉走進來。 “奶奶,安姨娘又來了。杵在外頭曬著日頭,說要給奶奶見禮……” 話沒說完,見明箏抬眼瞥她,瑗華知道失言,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 明箏含笑道:“請安姨娘在茶房坐坐,你親去陪著,我待會兒就來?!?/br> 過了片刻,推開算盤賬本,明箏向管事婆子們笑笑,“姨娘新過門,總不好冷落她,煩請mama們稍坐,我去瞧瞧就來?!?/br> 婆子們讓出條路來,還有一大堆事兒沒回完,奶奶怕冷落了姨娘,只得撥冗去安撫,也當真為難。 茶房旁有個小廳,安如雪捧著一只食盒,乖乖巧巧等在那兒,似是拘謹,瑗華讓了幾回都不肯落座。一見明箏,忙蹲下來行禮,“妾身請二奶奶安?!?/br> 明箏無奈笑道:“姨娘急著見我,可是有什么緊要事?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命個丫頭來要,姨娘有孕在身,安息休養為重?!?/br> 安如雪面色微紅,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鎮日無事,過意不去,知道奶奶事忙,少眠多思,妾身無甚大用,唯有親手做些湯羹,算得妾身些許心意,奶奶萬勿嫌棄才好?!?/br> 明箏垂眼,乍見她手上一塊鮮明的紅痕,安如雪忙縮了縮手,早有侍婢在旁替她言證,“姨娘為給奶奶補身,這幾日見天守在小廚房,手上燙了好幾個燎泡……” 話音未落,明箏便道:“瑗華,去請大夫來,替安姨娘瞧傷?!?/br> 安如雪忙擺手:“我沒事的,奶奶不必……” 明箏已轉身又去吩咐,“老太太那兒有上好的燙傷膏,去請老太太身邊的姜嬤嬤送些過來?!瓘N上的人呢?去把廚上管事的提上來,家里如今沒了規矩,養著這些閑人何用?先押在院子里,等二爺回來親審?!?/br> 安如雪臉色越發蒼白,她不過想在奶奶跟前討個好罷了,怎么會是這樣? 明箏立在門前揉了揉額頭,瑗華忙上前,將她攙住,“奶奶,頭又疼了?” 外頭另有個丫頭奔上來,催命一般報道:“奶奶,前院三奶奶家的表親來了,老太太喊您去呢?!?/br> 忙碌半晌,那小廳里就剩下安如雪和梨菽主仆二人。梨菽望著明箏遠去的背影感慨,“這大家奶奶可真不容易,理事算賬就夠忙了,還得陪客見客,迎來送往的……” 安如雪握著自己燙傷的那只手,聲音幽冷,“你還沒瞧出來?這位是想盡辦法遠著我,冷著我呢?!?/br> 屋外,瑗華攙扶著明箏,小心翼翼打量她神色。明箏笑道:“怎么,瞧出我臉上有什么不妥?” 瑗華搖搖頭,“沒有,只是看著奶奶,實在想不通,二爺是怎么瞧上安氏的?說上三句話就恨不得要掉眼淚,做不到的事就別做,弄傷了自己,回頭人家以為是奶奶苛待她呢?!?/br> 第18章 明箏沒搭話。 她心里覺得煩。 不管是安如雪還是梁霄,她都不想管。 不想理會,不想費心,甚至不想看見。 她說不出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心里空空的,甚至不明白自己每天在為什么忙。 無論是娘家的母親還是梁家老太太,每一個做女人、做妻子、做主母的,好像都是這樣忙忙碌碌兢兢業業過了半輩子。然后呢?她們快樂嗎?覺得滿足嗎? 她們午夜夢回,看著身邊那半張冷凄凄的床,或是對著熟睡不知人事的丈夫,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這般過著,是幸福的嗎? 明箏抬起頭,望見原本晴好的天不知何時飄來幾朵烏云。 不若來場暴雨,明箏想,至少痛痛快快,酣暢淋漓。 轉眼就是鄭國公府老太君的生辰宴。 梁芷薇精心打扮,挽著明箏出現在鄭國公府的垂花門前。 今日來賀壽的人家幾乎都帶了年輕的女孩子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