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5節
梁家上下為此忙碌的忙碌,欣喜的欣喜。梁霄聽說時,滿臉不敢置信。他下衙回來,直沖入明靜堂,“你做了什么?太后當真點了芷薇進宮?” 明箏正在算賬,聞見他通身酒氣,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走了太后娘家四夫人的路子,五萬兩銀票加上半間朝陽門大街上的鋪子開道。瑗華,給你們二爺叫水進來?!?/br> 轉頭對梁霄道:“您快去洗洗?!?/br> 梁霄咋舌,“一個入宮機會罷了,能不能成還兩說,花這么多錢,你可知這銀子來的多不容易?” 明箏垂眼瞧賬本,邊打算盤邊勉強笑了笑。 銀子來的不易,她最是清楚。家里各處鋪子、田莊都是她打理著,官員月俸低廉得可怕,若不在經濟上頭想轍,伯府早就入不敷出。 指望梁霄賺銀子回來,那自是千難萬難的事。 梁霄上任以來許多天沒有回家,他忙著應酬,忙著享受酒館戲樓里的紙醉金迷。沐浴后出來見著燈下明箏半邊臉龐,光潔瑩潤,像上好的珠玉,想到回來后自己一直渴望但沒能辦成的那件事,他就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馬。 身后伸來一只手,將自己正在瞧的賬本遮住,明箏嘆了聲,回身按住他前傾過來的肩膀。 “相公,明日天不亮就要進宮,我……乏了……” 他輕輕解著她領口的盤金扣子,曼聲道:“好娘子,你渴著我許多天了……三年沒著面,你那么狠心,不想我???” ** 虢國公府西苑書房,殘燈影綽,陸筠握著卷書冊閉目仰躺在浴池中。 窗下兩個侍女正在說話,聲音壓得極低。 “明日宮里設宴,太后請了承寧伯府和安大人親眷作陪,多半又是要給侯爺相看?!?/br> “前幾番相看了不少人家,侯爺不是都沒瞧中?圣上有心撮合玉清公主和咱們侯爺,若能尚主,那才風光呢……” 陸筠從水中站起身,水聲驚動外頭,那兩把人聲戛然而止。 他披衣跨出凈房,踱入內室,將手中書卷放在案上。 桌案上攤開一張大紙,上頭龍飛鳳舞四個大字。 ——承寧伯府…… 他目光落在字跡上,不知想到什么,抬手將那紙張揉皺了,丟在香爐里燒成了灰屑。 第7章 清晨起了霧,馬車行在官道上,偶爾有風拂開簾幕,展眼望去,只隱約能辨出兩側屋宇輪廓。 車前垂掛兩盞美人燈,照映著車前丈許距離。車后是顏色濃黯混沌的霧天。垂簾云紋青波,飄搖漫天大霧中唯一一點鮮活。淡朱車粱滴滴掛掛,珠玉縵穗紛亂起舞。 清清淺淺小雨下了數日,青石街面濕滑,車行不速,緩緩來到宮前。 正是早晚值交接時分。陸筠領一隊金吾,正在樓墻巡守。遠遠看見車馬停在廣場前,親隨郭遜向他解釋道:“侯爺,是承安伯府家眷?!?/br> 陸筠沒吭聲,他俯瞰那玉石鋪就的廣場地面,霞霧散開,天光乍晴,玉石反襯著清晨柔和的光,將其上停駐的車馬和人群也都鍍上一重溫潤的色彩。 明箏著命婦朝服,頭戴五翟寶冠,真紅纻絲大衫,長衣曳地,前后四名引路宮人簇擁她朝貞順門方向而去。 城樓上向下望去,婦人身影纖細裊娜如畫中走來。翟衣寬大繁復穿在身上,越發襯得薄肩纖臂。 多年內宅生涯,將憩榮養,到這個年歲,或是生產催發,或是進補得宜,時下講求玉潤珠圓之福相,她卻半點不曾變化…… 郭遜見陸筠濃眉緊鎖,不由一頓,順著他目光瞧去,此時只見一個朱色背影,漸漸消失在側門夾道之中?!昂顮?,可是有何不妥?” 陸筠收回目光,指頭在掌心用力扣起,片刻攤開手掌,再細瞧他眉目,適才那風卷云涌的混沌晦暗已消弭無形。 無人知曉,無人打擾。 他將心事小心掩藏,多少年來,從不曾稍顯半毫。 明箏和芷薇正在慈寧宮門前等候。 上回入宮,還是正月里命婦朝賀,她遠遠跪在那些宗室夫人和更尊貴的勛門夫人之后,惠文太后雖一視同仁看了賞,可自始自終沒有單獨與她說過半句話。明箏不似外表看來那般云淡風輕,她也會緊張,會擔心出什么差錯。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宮內傳見承安伯夫人小姐覲見。 明箏挽著芷薇的手,稍稍用力捏捏她的指尖。 梁芷薇比她還緊張,手心出了一重薄汗,走起路來兩腿打顫,跨過明堂不敢去瞧正中高懸的“有鳳歸巢”額匾,眼見宮人掀了側間簾子,梁芷薇緊緊屏住呼吸,隨著明箏一道跪下去。 惠文太后正在用茶,一面翹起尾指撥弄著茶末,一面垂目朝明箏身后伏跪的姑娘看去。 美則美矣,太瘦削,穿著天青水粉衣裙,雅致雖具,大氣不足?;菸奶笤谛膬葒@了聲,目光轉向明箏,溫聲道:“粱少夫人免禮?!?/br> 宮人搬了繡墩來,惠文太后圍繞今早的茶與明箏話起家常。片刻,宮人傳報,說御花園筵席已備。 淺淡的春光從云層中探出,點點滴滴穿過樹隙灑下。 太后肩輿在前,明箏和其他幾位夫人落后半步,含笑以目示意,安安靜靜穿過掖庭。 肩輿停在轉彎處,隨行太監亮出了避牌。 數十步后的宮墻之下,夫人們穿著繁復的朝服跪向青石地面。 ——前頭皇帝一行與太后相遇,母子敘話見禮,外命婦按律當予避忌。 陸筠立在孝帝左后方,在孝帝和太后見禮的過程中,他的目光不受控地在那一片相同品色的命婦朝服中找尋自己熟悉的那一個。 也許是她婀娜的身姿本就太打眼。 抑或是他將那個身影實在描摹了太多太多遍。 她已經深深刻進他的骨rou當中。只是一眼掃去,她總會穿越人潮,一躍至他心間。 命婦之中有人小聲知會,“皇上身后那個,就是嘉遠侯……” 明箏下意識微微抬眼,目光越過人叢,落在一角妝花袍擺之上。 朝靴一塵不染,小腿應當是十分修長的。再朝上……那是僭越、不合理數。明箏有些失望,這些日子她為能幫芷薇和這人搭上線,不知付出多少辛勞,動用多少人脈關系,終于她把芷薇送到他面前來。而她卻連瞧一瞧這人長相的機會也沒有。 外頭盛傳,嘉遠侯遠戍西疆,威名赫赫,殺氣騰騰,料應是豹頭環眼,身壯如?!鞴~一向不信這話,當年淮陰公主才貌冠絕京都,她的骨血,怎可能是那副模樣。 前頭孝帝問安畢,溫聲撫慰了眾人兩句,陸筠護駕從旁闊道穿行而過,待不見了孝帝背影,眾夫人才從墻腳下站起身,跟上太后鳳輦。 惠文太后眉頭微蹙,華蓋遮住陽光,在她側臉上投下一片暗影。她剛剛若沒瞧錯,她那個不近女色的外孫陸筠,視線落在對面人群中的某個人身上,至少停留一彈指【注】。 清早承安伯府的小姐來見禮,問答幾句過后,她已在心底將此人徹底從備選名冊中劃去??扇羰顷戵匏约嚎瓷狭?,該如何? ** 宮內參宴,這活計并不輕松。直到坐上回程的馬車,明箏挺直的背脊才稍稍松懈下來,梁芷薇緊張得不知說什么才好,她眼巴巴地望著明箏,希望對方能給她一個答案。 清早去時太后冷冷淡淡,只與明箏說了幾句話,幾乎沒怎么理會她??蛇m才在御花園,又兩次賜酒過來,——尋常夫人不過得賜一盞,她這兩盞酒,不管怎么猜度,都有深意在里頭。 明箏呷了一口溫茶,含笑撫了撫她鬢發,“今日表現得很好,太后娘娘瞧似是挺喜歡你的?!?/br> 梁芷薇臉蛋通紅,是適才的酒意發散,也是心里緊張太過,她伏在明箏膝上,啞聲道:“嫂子,我怕……萬一太后娘娘應了,侯爺卻不同意……我這臉往哪放?我又怕,萬一真要和他……我連他是什么人也不清楚,萬一他好勇斗狠,還打女人……哥哥說,他脾氣怪異得很,動不動要打要殺的?!?/br> 說得明箏笑起來,“別聽你哥哥的,侯爺乃是軍中統帥,治軍打仗,自然是要嚴厲些的。我跟娘都打聽過了,侯爺為人正派,憫上恤下,是個好人。至于樣貌……將來若當真說成了,不怕見不著?!?/br> 明箏安撫了芷薇,轉頭看向車簾外時,卻是面色沉重。 太后不喜,……一個深宮沉浮了大半輩子、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當面表達了不喜之情,梁家對太后過往的得罪,可見不淺。 而這一切,仿佛梁家還一無所知。老太太歡歡喜喜盼著攀上嘉遠侯成就良緣,梁霄渾渾噩噩還不屑與其為伍。而她憑著一腔孤勇將此事運作至此,到底是對是錯,此刻她心底一片迷茫。 車馬穿過東長安街,正午民間街市正是繁華時候,商販沿街叫賣,行人絡繹不絕。承安伯府車前馬后盡是扈擁,人們遠遠看見便會小心避讓。 可偏有個孩子,原在路邊觀望,不知給誰推了一把,直挺挺栽向街心。 在眾人驚呼、馬匹長嘶、侍衛呼喝萬般急切的一瞬。 只見街心不知從哪里奔出個月裙白衫的年輕女子。 她以翩然姿態落入街心,以自己柔弱之軀護住了那險些被馬蹄踐踏的可憐幼童。 第8章 許是有所感念。 許是鬼使神差。 車子急忙剎住,發出刺耳聲響的那瞬,明箏心中升起一抹奇異的預感。 那個聲音很輕,很柔婉。 女孩子應當是干干凈凈的純潔模樣,應當是舉止得宜的嫻靜優雅,應當是富有先天帶來的和善純良。 她穿著淺淡白衣,為了護住孩子,自己狼狽地半跪在街心。侍婢驚呼得撕心裂肺,她忍住疼痛抱起孩子送還到他母親身邊。 她手掌擦破了,血點赫然落在她潔白純凈的裙擺上。 梁芷薇想要掀開簾子去瞧外頭的情形。 明箏按住梁芷薇的手,朝她搖了搖頭。 嬤嬤上前來回話:“奶奶,是個頑皮孩子,幸好老周經驗足,遠遠勒停了車?!?/br> 為免傷及百姓,馬車在鬧市行駛得本不算快。 明箏點點頭,低聲吩咐:“張mama留下處理,我和芷薇先回去?!?/br> 車子駛動,馬蹄重新踏起,自始至終車中人都沒有露面。沒有關切問候過那孩子半句。 安如雪不敢置信地望著自面前揚鞭而過的馬車。 車簾嚴嚴密密垂著,她連一個輪廓都沒有看清,那里面坐著的人,是何其殘酷冷血。 張嬤嬤走過來瞧了孩子,掏出荷包奉上銀錢,說幾句慰勉的話,態度尚算誠懇。轉過頭來,上下打量著安如雪,“這位姑娘傷得怎么樣?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家里的護衛遠遠就在前頭提醒避免沖撞,興許小孩子太好奇……您除了手掌的皮外傷,可還傷到哪兒了沒有?姑娘若不介意,可愿移步隨老奴前去藥館處理一下傷勢?您放心,我們一定會補償您的損失?!?/br> 話音剛落,梨菽就沖了過來?!肮媚?,您還懷著身子,怎么能……怎么能這樣冒險?” 她急匆匆擠過人群,撲跪在安如雪腳下,“懷著身子”幾字,便如投入湖心的石子,引發了人群中一片驚嘆聲。 “懷著身孕?可不得了,剛才那么跌了一跤,趕緊尋個郎中瞧瞧?!北娙似咦彀松嗟膸兔Τ銎鹬饕鈦?。一個貌美心善、不顧自身安危拼命去救助幼童的女子,自然會得到無數人的贊美憐惜。 張嬤嬤顯然沒料到她的身體狀況是這般,當下更顯出幾分懇切,“姑娘,這就隨老身去藥館吧,老身有相熟的大夫,最擅千金科……” “誰用你診治?你們這些為富不仁、視人命如草芥的人家會安好心?要不是我們姑娘拼死護住了孩子,怕是此時那孩子已經葬身在你們馬蹄下面了?!辈还掷孑那榫w激動,實在是適才的情況太兇險了,她遠遠看著姑娘奔到馬下又單膝跌跪在地上,萬一肚子里的孩子真有什么三長兩短……她都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那孩子的母親適時上前,牽著早就嚇傻了的幼童來給安如雪磕頭。后者嗔怪地拉住梨菽不準她再說下去,對張嬤嬤道:“我沒事,應當不要緊,您不用擔心,我歇會兒就好了?!痹掚m如此,可她此刻臉色蒼白,捂著小腹額上直冒虛汗,完全不像是沒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