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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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暗紋繡竹玄服在身,十二冕旒未取,看著身披輕甲浴血而來,腹部中箭的女子。 素來畫在臉上般的笑意不見了,眸光暗沉驚人。 沉默許久后,緩緩出聲:“開宮門,放人進去?!?/br> 親衛赫然:“主上?。?!” 他風輕云淡下了旨意:“強弩之末,不足為懼?!?/br> 又在宮門開合聲里,冷冷命道:“查——北令諸關,為何軍報未得上呈!為何淮北軍闖入望都附近,才有第一聲通報!” 宣玨至極為止不敢回憶,那日謝重姒是如何驚慌失措地抱住謝依柔。 又一世重回,他對謝重姒道:“……我是不是不該放她去見你?你當時……在哭?!?/br> “沒有什么該不該的?!敝x重姒無奈地笑道,“我不該見她最后一面嗎?” 宣玨一愣,從她平靜望來的眼里窺見包容,他喉結滾動,艱澀地道:“或許沒見到的話……” 謝重姒打斷他:“或許是另一種遺憾。我看這兩害相權,也分不出輕重緩急,都一樣的?!?/br> 她像是一直在寫寫畫畫,又像只涂抹了零星數筆,打算輕聲收個尾:“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有?!毙k道,“漓江之行歸來前,我放出風聲惹得裴久懷疑,然后被他圍攻時自殘一刀,陷害在他頭上?!?/br> 他抬指按在右肩結痂的傷口,輕輕地道:“殿下,我在詐你?!?/br> 謝重姒怔了怔。 旋即反應過來。 她就說她是哪里露出了破綻,感情是那夜! 那夜宣玨糊涂囈語,提到殺了皇兄,然后再見她未起疑心、未行驗明,猜到她同樣記得往事。 “你……我……”謝重姒怒火攻心下,哆嗦半天,沒說出個完整句子,“你瘋了嗎?!” 那可是深可見骨的刀傷??! 謝重姒意識到這事不能這么快了結,宣玨的心魔根深蒂固到超出想象,絕非這般三言兩語能抹除殆盡的。 宣玨:“對,臣是瘋了。殿下不也早就管中窺豹,得見真章了么?” 謝重姒死命咬牙,憤恨地起身,走到宣玨面前。 在他晦澀暗沉的眸里,察覺到幾分執拗壓抑。 就像他在刻意扭曲他的所言所行一般。 以山匪為矛撬開楚齊兩家,他沒說。 前往漓江,以身犯險割裂虛榮假象,尋得一個刮骨療傷的契機,他沒說。 甚至于上輩子,嘔心瀝血改律推政,減免賦稅,他沒說。 合縱連橫削弱氏族,還天下一個海清河晏,他沒說。 一樁樁一件件,同樣的言行舉止,他非得往不仁不義的陰暗上撞。 她一字一句地道:“離玉,世事二字,不是抵消對錯能說通道名的。要是真能算出個三六九等,秩序就明了簡要至極。就算是上一輩子最后,哪怕我恨你,我也愛你,這不矛盾。你為什么不提你自己呢?不說你的痛苦反復,你的喪親失友,兄姊俱歿?不說世道對你的不公不義?你翻來覆去地否定自己,還指望著誰會畏你敬你?” 說完狠話,又轉軟語。 久居上位者的示弱,攝人心魂:“你在折磨我愛的人,你知不知道?!疄榫邽槊瘛媛牸嫘拧?,上至縱橫捭闔,策論軍政,乃至玄道旁門,下至民風異俗,稻秧播種,紅塵人世,都是你講給我聽的?!?/br> 出身權利旋渦,游離生死邊緣——她才是那個比尋常人更涼薄狠絕的帝姬。 “這些都是你當時和我說的,你教我的,離玉?!敝x重姒刻意示弱,嗓音里都帶了點哭腔,“你為何會覺得自己能忘記呢?” “……我沒有忘,重重?!毙k輕聲道,牙關緊咬地由她剖心,“我只是倦怠累了?!?/br> “那就緩緩再上路,我陪你?!敝x重姒執起宣玨的手,在他手背上啃了個帶血牙印,又將那張紙拎過來,壓著他執筆。 再次強硬起來—— 這般進退攻心,宣玨靈臺劇顫,睫羽在燈火里打下長影,他看清了紙上寥寥數語。 謝重姒是挨著右側寫的,大大咧咧寫了個“父”,又寫了“兄”,再寫了個“友”。 她強硬地握住宣玨右手,筆走龍蛇地補上“謝策道”、“謝治”、“謝依柔”等等具象。 在左側同等地方,也添上“宣亭”、“宣琮”、“宣瓊”、“齊岳”諸人名姓。 她還嫌不夠,不假思索地分別寫上“萬開駿,跳攬月池”和“裴久,自傷其身”,喝道:“別動!還沒完!” 宣玨一動不敢動,任由她將這些前塵舊事重新算清。 宛若鏡像,對照分明。 爾后—— 鮮血淋漓。 不破不立。 她每在右側添加一行,必定在左側同等位置,贅述一遍。 等終于寫完后,一撂筆,將描金彩花印的信紙對折,對著宣玨的眸光,擲地有聲:“所有困住你我的牢籠,所有前塵今怨,都在這上面,扯平了?!?/br> “……重重,不是這樣算的?!?/br> 謝重姒冷聲道:“為什么不是這樣算?你有你的評判標準,我也有我的。是看我的還是看你的?!” 說罷,她將信紙扔進一旁秋日就升起的火爐之中。 素凈落黑的紙張被火苗舔舐,緊接著焚燒殆盡。 前塵諸事,徹底抹平。 灰塵飄散蕩去,萬物軌跡重輪。 謝重姒站立,比坐著的宣玨高出半個頭,看他眉眼清雋,潤澤如玉,干脆摁住他肩膀,逼著他選擇:“嗯?看我的還是看你的?離玉,你說。說出來?!?/br> “你?!毙k溫順閉眸。任由輕柔的吻落在他的眼皮和眼角。 謝重姒擁住他,然后問出那句埋藏數千日月的最后一句:“……所以,你真的,只是為了復仇嗎?” 宣玨仍舊閉眸,埋首在她頸間。 他做事周全,一件事可能有原因數層。 若是仔細辨認,想必有三。 一為復仇,二來保她,都各占三成,其余四成—— 權衡計劃里,是要戰的,而且是場硬仗。 謝氏以戚家為首,和昔年松籬清將軍留下的一支暗衛軍為翼,氏族則是四面八方聚集起來的兵權—— 氏族能在地方橫行霸道,但望都的人手安排,他們反倒失了火候,只能由地方層層疊進,再攻入望都。 不需多想,就能明白多少生民陷水火,多少百姓遭別離。 本就備受傾軋的黎庶黔首,會陷入長達幾十年的蕭條荒涼。 不如換個方式,由內推外,來場太平安穩的改天換日。 可無論今生,還是上世,他都無法分條縷析地和她闡述明白,最后只模棱兩可地道:“不止是?!?/br> 他膚色素來冷白,如明月朗暉,此時眼尾卻泛起赤紅,清潤的聲音也喑啞地不成樣子:“我沒有別的選擇了……重重,我想過告之你父兄,幫他們反殺賊寇,可每次冒出這個念頭,我都能看到……” “看到夢到,祖上魂魄在注視著我,兄長在怒罵我不孝,長姐在落淚哭泣?!毙k像是強撐著最后一口氣,回答她這最后一個問題,“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也想過,望都若是攻破,是否能帶你逃離皇權,但模擬推演無數次,都是失敗告終,死路一條。我甚至想過,什么都不做,一起死在鐵騎踏破的碎裂里,但那時……我受不住,你是我唯獨殘剩的希冀了。我想讓你活下去。是我的錯,對不起?!?/br> 謝重姒:“你有什么錯?” 就像把上一世同樣的低語呢喃,錯位還給他:“就算有錯,我還說世道有錯,老天爺有病,佛祖瞎眼呢。他們比你有錯千百萬倍?!?/br> 她牽住宣玨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低聲輕柔地道:“前世都過去啦,你看著我,這是太元六年。你我父兄親眷安康,天下安穩。都沒發生過的事,念叨什么呢?!?/br> 宣玨有一瞬間茫然。 就像束縛在荒誕的情緒荊棘地里,甫一跳出,無錯迷茫。 但旁邊有個人,輕輕牽住了他的手。 山河依舊,萬籟俱靜。 她輕聲說道:“這一世,我想要盛大婚儀?!?/br> 宣玨還沒回過神來。 謝重姒便撒嬌般,用指尖輕撓他掌心,道:“好不好?” 宣玨:“……好?!?/br> “我想要親友儕朋的祝福?!?/br> “好?!?/br> “我想要天下安定,你我再不必憂心?!?/br> “好?!?/br> “我想要日后江南旅耍時,將你家舊宅院翻新裝飾,定居一段時日?!?/br> “好?!?/br> “我想要天南地北走一遭,你和我解說風俗趣聞?!?/br> “好?!?/br> 宣玨有求必應,予取予求至極。 “離玉?!敝x重姒粲然地彎眸,忽然在他耳邊輕笑,“我想要你?!?/br> 第100章 圣旨(補充) 婚約 宣玨三魂七魄尚未歸位, 本能答了句:“好?!?/br> 旋即反應過來,實在無奈地攥住她手腕道:“別鬧,殿下?!?/br> 煽風點火, 點了她又不管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