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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全6冊)在線閱讀 - 野豬林

野豬林

故而苦口婆心地勸你。論起來,他心里的那份委屈,不輸與你。要照他的脾氣,肯這等忍氣,更是天大的難事。你若不聽他的勸,真正是辜負了人家一番苦心,連我也不服?!?/br>
    林沖聽聽娘子這番話,實在有些道理,再想想魯智深也實不是什么膽小懼禍的人,所以口中不語,心里卻是感激這位魯大哥的。

    “再說,我雖受了羞辱,可是姓陸的、姓高的也都吃了虧,怕了你。兩下扯直也扯得過了。不然,如魯大哥的‘冤冤相報’,到哪一日為止?”

    “唉!”林沖嘆口氣說,“我也只怕人恥笑?!?/br>
    “人家笑的是姓陸的,笑他不敢出頭。若是官人你再不罷休,只怕倒要笑你量狹!”林沖娘子停了停又說,“俗語道得好,‘家有賢妻,夫不遭橫禍’,風波都由我身上而起。你若不肯聽魯大哥好言相勸,必定害我落個不賢之名,倒不如早早尋了死路的好?!闭f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將起來。

    林沖夫婦原本恩愛,見此光景,少不得善言安慰。想了一夜,氣也漸漸平了。到第二天剛剛起身,聽得有人叩門,開開來一看,是魯智深笑嘻嘻地立在門外。

    “大哥來得這等早!”林沖側身相讓,“請進來坐,待我喚錦兒點茶?!?/br>
    “何必費事?倒不如去弄頓早酒?!濒斨巧顝囊露道锾统鍪畠梢诲V銀子,揚了揚說,“今天是俺做東?!?/br>
    “好,好!”林沖不忍辜負他的情分,“不拘是誰做東,我陪大哥就是了?!?/br>
    魯智深是怕林沖還要去尋仇,特意來絆住他的身子。林沖心里也明白,只不便說破。這天兩人盤桓到晚才分手。不想下一天一早,魯智深倒又來了。從此日日在一起做伴飲酒,每飲必作劇談,每談必是武藝。兩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彼此切磋質疑,有時就著席面上的杯箸,作勢比畫,創出許多新奇招數,相處得十分投機。這一來,林沖把陸謙和“花花太歲”早忘得無影無蹤了。

    哪知高衙內卻還忘不掉林沖娘子。那天在陸家跳窗而逃,受了些傷,吃了些驚嚇,一回去就臥倒在床。延醫服藥,身上的傷好治,心病卻是難醫——這惡少也糟蹋了不少良家婦女,或者仗勢欺壓,或者花錢遮羞。那被糟蹋的,無非含羞忍辱,閉目無語,說不上絲毫情趣。倒是這個百計不得上手的林沖娘子,二十四五歲正所謂花信年華,那一段風流體態、爽利言詞,叫高衙內只覺得眼前耳際,無時不在,以致朝思暮想,懨懨成病。

    這天陸謙來探望——他自從林沖息了尋仇的念頭,看看無事,才敢回家,但也縮著頭有十幾天不敢出門。不想半月不見,高衙內面黃肌瘦,神情蕭索。陸謙大驚問道:“衙內如何這等憔悴?難道些小輕傷,竟未痊愈?”

    “身上倒是好的?!备哐脙葢袘械卣f,“不瞞你說,我為林家那人,兩次不得到手,又吃她那一驚,病添得重了。眼見得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這條命活生生地送在林家那人身上?!?/br>
    陸謙心內在說:原來高衙內為林沖老婆害了相思病。這卻有些難處!正躊躇著不知如何安慰他時,遙見有個老蒼頭踏進門來,認得他是府里的總管,便迎了出來問道:“老總管可是來探衙內的???”

    “正是?!崩峡偣馨欀颊f,“太尉為衙內的病,日夜焦急。若能治得好時,不惜千金之賞。誰知那些醫生,竟連衙內是何病癥,都不分明!這又怎么好?”

    “我倒知衙內的病,只是沒藥來治?!闭f著,把老總管拉到僻處,悄悄又說,“若得一頂小轎,把林沖老婆抬了來,衙內的病立時可愈。只一件,除非林沖一命嗚呼,他老婆再也不得到衙內一處?!?/br>
    老總管沉吟了一會兒,斜睨著陸謙說道:“素聞虞候足智多謀,我便不信弄不來這劑藥——果然弄來這劑藥,還愁太尉不看顧你?”

    又是自己的富貴,又要報林沖打上門來的仇恨,陸謙痾出了良心,問出一句話來:“我有一計,太尉可能與我做主?”接著,把他的密計,附在老總管耳邊,說得明明白白。

    “這事都在我身上?!崩峡偣芘闹卣f,“明日聽我的回話!”

    “回話”只得四個字:“依計而行?!标懼t秘密布置。林沖卻做夢也想不到,他饒了人家,人家卻饒不得他,依然每日里應了卯,便來尋魯智深盤桓。

    這天走到閱武坊口,聽得有人喊道:“賣刀!”

    習武的人最愛武器,尤其是林沖,平生無甚嗜好,就喜歡寶刀名劍,當下拉住了魯智深說:“大哥,且看一看!”

    看這賣刀的,是個落魄的壯漢,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黯舊戰袍,滿面短胡樁子,沒精打采,倒像三天不曾吃一頓飯似的。

    那把插著草標的刀也像他人一樣,沒有叫人看得上眼的地方。林沖便隨口問道:“你這把刀,要賣幾個錢?”

    “三千貫?!?/br>
    “三千貫?”魯智深先一跳八丈高,“你這把刀便金子打的,也不須三千貫!”

    “大哥!”林沖怕他說出什么淺薄的話,惹人見笑,趕緊攔著?!按襾韱査?。請教,”他轉臉問那漢子,“是何名貴的寶刀,值得三千貫?”

    “是識貨的,自知三千貫不貴;若不識貨,我說了也是白說?!苯又?,把刀遞了給林沖,“自己看去!”

    接刀在手,林沖先細看刀鞘、刀柄,實在是“貌不驚人”。及至抽出刀來,也不過出鞘才三四寸,林沖入眼,頓時心中亂跳,卻強自鎮靜著,把刀一按入鞘,遞了回去,一言不發。

    那漢子倒沉不住氣了?!叭绾慰炊疾豢??”他問。

    “三千貫不貴。無奈力所不及,不如不看?!?/br>
    說這話便知是行家了?!坝械朗恰涃u識家’,你好歹說個價兒!”那漢子又說,“不瞞你說,都道我窮瘋了心,這么把破刀,要人三千貫。只有尊駕你是個識貨的。祖傳寶物,實在難舍,今日雖以衣食所迫,不得不忍痛割愛,也巴望得個慧眼的英雄,才不辱沒了我這把刀。為這分上,我減收一千貫,結交尊駕這個朋友?!?/br>
    林沖原是要殺他的價,此刻看這漢子,雖然形容粗俗,話卻說得誠懇動聽,便不肯再使欲擒故縱的手段,老實答道:“你這把刀遇著王侯豪門,喊價五千貫也使得,無奈是我!既說交個朋友,我勉力湊一千貫。倘或不成,卻如你所說的,我也只好‘忍痛割愛’了!”

    那漢子呆了半晌,忽然頓一頓足,凄然說道:“也罷!一千貫照‘官用’折算,休再少了我的?!?/br>
    原來大宋朝交易用錢,皆非十足:街市通用七十五文當一百,官用七十七文當一百。一千貫原只需七百五十千文,照官用就要多加二十千文。林沖也就允了。

    于是一起來到林家。林沖與妻子說了究竟,開箱倒籠,悉索敝賦,連銀子折算在內,只得八百貫。魯智深可巧也未曾帶錢,看看無法。那林沖娘子最賢惠不過,悄悄包了一包首飾,叫錦兒到巷口押當了錢來,湊足了數,才把賣刀的漢子打發走。

    “兄弟!”魯智深早就等不得了,“慪死俺了!倒是什么刀,值得一千貫!”

    “大哥!”林沖喜滋滋地把刀捧了過來,“做兄弟的,樣樣不如大哥,可這眼力上,須輸我一籌?!?/br>
    一面說,一面把刀抽了出來。驟看不過一溜寒光,尋常利器,細看才知與眾不同!刀身隱現珠光,一圈接一圈,如魚鱗似的,層層相疊,越看越分明,而且寶光變幻,青紫迭起,真個令人捏上手就舍不得放下。

    “大哥,你再看!”林沖拔根頭發,就擱在刀刃上,輕輕一吹,立時兩段。

    這一下把魯智深喜得打跌:“多說寶刀寶劍,吹毛斷發,今日里,可叫俺開了眼了!”

    “大哥,你再看!”林沖指著刀柄之下,刀身起處,金線嵌成的兩個篆字,“這叫‘青犢’,是吳大帝的三把寶刀之一。剛才我只抽出來略看一看,便肯出價,就是如此!”

    “原來還有來歷。卻不知‘吳大帝’是怎等樣人?”

    “便是那東吳的孫權,算到如今也八九百年了!”

    “八九百年一把刀,不爛不銹,依然這等鋒利,可知是把寶刀,該當一賀!”

    于是又備酒相賀。到晚來,魯智深作別自去,林沖把那把“青犢”寶刀,不落手看了半夜。第二天起來,顧不得漱洗,卻又去摘下刀來把玩。

    林沖娘子在一旁看著,又好氣又好笑,便即嗔道:“你只守著你那把刀吧!看在眼里,飽在肚里,不用吃飯了!”又說:“要吃也吃不成,有幾個錢都在那把刀上了,今日開不得火?!?/br>
    正逢林沖心境開朗,轉眼看他妻子,晨妝初罷,艷光照人,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微嗔薄怒時斜著看人,格外有股蕩人心魄的風韻,不由得有些動情??村\兒不在跟前,便放下了刀,一把抱住了她,一面沒頭沒臉地亂聞著,一面笑道:“有了你,再有這把刀,便不吃飯也使得!”

    林沖娘子又羞又惱,但也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只是從他手里掙扎不出來,情急計生,大喊一聲:“錦兒!”林沖才松了手。

    錦兒倒真的匆匆奔了來了,一看娘子鬢發不整、衣裙發皺,漲紅了臉瞪著官人。官人卻是笑嘻嘻的,似乎得意之至。

    錦兒弄不明白,便問:“官人,怎的?”

    “休叫他官人,真是個沒廉恥的潑皮!”說著,林沖娘子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夫婦正恩恩愛愛地調笑著,忽聽得大門外有人高聲喊道:“林教頭可在家?”

    是陌生人的聲音,林沖便親自去開了門,打量那人是下人的打扮,便說:“我就是林教頭!”

    那人唱個喏說:“我是太尉府里的門子。奉太尉鈞諭,道你林教頭新買一口好刀,將去比較。太尉在府里專等?!?/br>
    “原來是太尉遣來?!绷譀_又看了看說,“我在府里卻不曾見過你!”

    “原是新近參隨?!?/br>
    這一說,林沖便不問了。他久知高太尉府中,珍藏一把好刀,等閑不肯與人看一眼。這要一比,自己的是有來歷的稀世奇珍,不管高太尉的刀好得如何,一定把他比了下去。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十分得意,興沖沖地換了官服,帶著刀,與妻子說了緣由,隨著那門子同到府里。

    “啊呀,不好!”林沖站定了腳。

    “怎的?”門子訝然。

    “噢!”林沖一定神答道,“有句要緊話,忘了囑咐家下。罷了,且由他?!?/br>
    這是掩飾的話,他另有心事。高俅克扣軍餉、營私納賄是出了名的,看得這把“青犢”刀好,厚著臉皮,說要留下,就算照發原價一千貫,也是割舍不下。這便怎么處?

    想想是自己得意忘形,大為失算!門子來時,只說并無此事,太尉誤聽人言,倒也回絕了。如今抽身無計,只得硬著頭皮去碰運氣。

    心里念著那把寶刀,腳步都懶了,魂靈兒出了竅似的,只跟著那門子走。一走走到府里廳前,自然而然地站住了腳。

    “太尉在后堂,原吩咐了的,叫引教頭徑自進去?!?/br>
    “噢,噢!”林沖茫然地又跟著走。太尉府里,他倒來得次數不少,總在廳前謁見,后堂還是初次進來,卻無心去打量一切,只不斷地盤算,倘或太尉看中了“青犢”,如何應付?

    “教頭只在此稍待,等我進去稟報?!?/br>
    “是了!”林沖答應著,站在后堂檐下,依舊愁眉不展地看著手里的刀。

    這一等也不知等了多少時候。林沖心里有事,無法計算,只隱隱記得,剛進來時,空庭日影,只得三分之二,此刻已是陽光直射。再又等了一刻,依舊消息沉沉,不但不見那門子,竟連個人影都看不見。這怕是事有蹊蹺了。

    心內嘀咕,不免抬頭張望,這才發現,堂前門楣上,端端正正懸著一塊綠底金字的匾額,大書“節堂”二字。林沖一顆心猛然往下一落,頓一頓足,叫道:“壞了,壞了!”

    原來高太尉蒙恩御賜“節度使”的榮銜,照例頒賜“旌節”,一共八樣:門旗兩面、青龍白虎旗一面、九重竹節一支、麾槍兩支、豹尾槍兩支。依唐朝傳下來的規矩,這八樣東西,要設堂供奉,初二、十六,朝服上祭。正就是這個“節堂”,俗稱“白虎節堂”——臣子不敢稱龍,只能稱虎。

    光是誤闖“白虎節堂”也還不打緊。只因大宋朝相沿已久的法度,哪怕宰相執政,都可以在府邸治公。高太尉職掌禁軍,每每在“白虎節堂”披覽公事,內藏符令印信、禁軍花名冊、兵要詳圖,是第一等機密重地。等閑的武官從不得到此,速速退出去的好。

    想是想得不錯,卻晚了一步!剛轉回身來,只聽靴履聲響,進來一位紫袍玉帶的軍人,正是高太尉。

    這一下林沖愣住了!何以太尉從外而來?莫非那門子撒謊,不曾安著好心?事到如今,只好先盡自己的禮,捧著刀躬身一拜,剛喊得一聲:“恩相!”便不容他再說下去了。

    “林沖!”高太尉喝道,“你又無呼喚,為何擅入‘節堂’?你可知這里是何所在?而且手持白刃!啊,前些日,聽說你日日拿刀在府前等候,必是想行刺本帥。來!替我拿下了!”

    語聲未落,兩旁耳房里躥出來一二十名身長力不虧的軍漢,鉤鐮槍一搭,把林沖拖翻在地。有個手快的,劈面奪了那把“青犢”刀。然后是四五道麻繩摔到身上,把林沖像頭豬似的,翻過來、撥過去,捆了個結結實實。

    這一陣如疾風驟雨,林沖昏頭搭腦,仿佛在做噩夢,只有兩句話倒是聽清楚了。

    “啟稟恩相,‘青犢’刀在此?!?/br>
    “仍舊歸庫,好生收著!”是高太尉的聲音。

    林沖恍然大悟,什么賣刀漢子,什么“貨賣識家”,什么“新近參隨”的“門子”,都是一條惡計上來的花樣!好笑的是自己竟信以為真,還以為真的得了吳大帝的寶刀!一千貫錢、一條性命、一個情深義重的嬌妻,只換得與“青犢”刀的一夕之緣。定這條計的人,心也忒狠了些!

    “解去開封府!這廝擅入‘節堂’,偷盜機密,復敢持刀行刺上官,罪在不赦。傳我的話,說我拜上李府尹,即速推問著實,依律處決?!备咛菊f完,便回后院去了。

    于是太尉府里辦了文書,再弄一頂小轎,把捆得rou粽似的林沖放在里面,遮嚴轎簾,由后門抬了出去,直奔御街前浚儀橋西的開封府衙門。

    開封府李府尹,單名一個倫字,剛正清廉,外號“李鐵面”,聽說是太尉府中移送重犯,不肯耽擱,隨即升堂問案。先聽差官轉述了高太尉的話,再取文書來細細看完,心里便好生不悅,姑且吩咐:“帶人犯!”

    這時林沖已松了綁,換上了開封府的手銬。等朝上一跪,李府尹先不問話,照他自己獨創的秘訣,擺出一笑黃河清的面孔,盯住了犯人看。一則是鑒貌辨色,先細察犯人本性的善惡;再則是先聲奪人,情虛的犯人,只一看他那不怒而威的“鐵面”,膽子再潑的江洋大盜,也會把頭低了下去,倘真個是負屈含冤的,就會高喊“冤枉”。

    林沖不曾低頭,可也并未喊冤,朝上磕了個頭,直挺挺地跪著,把這把刀的來龍去脈、種種經過,在心里細細順了一遍,好等府尹問時,據實回答。

    李府尹開口了:“你就是林沖?”

    “小人是林沖?!?/br>
    “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绷譀_答道,“受人之騙,誤闖‘白虎節堂’?!?/br>
    “如何說是‘誤闖’?從實道來!”

    “禍發不過一日——”

    “慢著!”李府尹聽訟最精明不過,捉住話中漏洞,立即追究,“怎說‘禍發’?可是還有禍根?”

    林沖武官世家,懂得“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的道理,所以特別謹慎,看了看太尉府中的差官,向上答道:“小人不敢胡亂扳扯?!?/br>
    “胡亂扳扯,自然不可;實話實說,又何必怕!是非曲直,自有本府處斷?!?/br>
    聽這幾句話,林沖心里一寬,隨即先把高衙內兩番調戲他妻子,以及預備尋著陸謙,問他因何出賣朋友的前后緣由,一一據實陳告。

    高衙內那個“花花太歲”的外號,以及惡行劣跡,李府尹早有所聞,自然相信林沖所言不虛,但他既未就此控告,李府尹也不便節外生枝。就事論事,李府尹看著文書又問:“高太尉說你日日持刀在府前等候,卻是如何?是要行刺高太尉?”

    “小人不敢!原是要等那陸謙?!?/br>
    “可曾等著?”

    “不曾等著,而且小人后來也饒過姓陸的了?!?/br>
    “這又是何故?”

    “只為小人的妻子,與一位知交,苦苦相勸?!?/br>
    “照你所說,此事已了,與本案何干?怎說禍發?”

    這一問把林沖問得無可閃避,心想,千真萬確,一條線上來的惡計,陸謙雖不曾露面,也可料定必是這惡賊出的主意。話不說不明,理不爭不直,李府尹素有“鐵面”的美名,自己實在不必有何瞻顧,該殺該剮暫且休管,好歹先吐口冤氣再說。

    于是他把昨日買刀、今日被召,連暗地里怕高太尉奪他所好的心事,統統抖摟了出來,緊接著又說:“小人素日最好寶刀名劍,寒舍也頗收藏了幾把。陸謙一向相好,都曾見過。依小人猜想——”

    “咄!”李府尹大聲喝斷,“猜想的話,作不得準,不必多說!我且問你,你一千貫買刀,可有見證?”

    林沖的供詞中,故意不提魯智深,原是不愿牽扯知己好友,兼且顧念到一個出家人,出入公堂,也不好看。所以此時李府尹一問,他隨即答道:“并無目證。只是小人買刀,為湊那一千貫,小人妻子把首飾都送在押當里,便是老大一個證據?!?/br>
    “嗯,嗯!”李府尹胸中對案情內幕洞若觀火,只一時不好處斷,拈須沉吟了一會兒,吩咐:“林沖暫押,且等訪明實情再審?!闭f完退堂,也不理太尉府中的差官,徑自離座,出了暖閣。

    一到書房,李府尹把執掌刑獄的劉判官請了來,懊惱地說:“高太尉好沒分曉!你要殺人,自有軍法,怎的來借我開封府的刀?”

    劉判官早已聽清了林沖的供詞,這時再看了太尉府的文書,越發了然,自是陸謙深知林沖愛慕寶刀,定計引他上鉤。但這件案子的來頭太大,身為屬僚,不能替長官惹禍,所以很謹慎地問道:“府尹尊意,作何了斷?”

    “我不能為高太尉枉法,明知冤枉,自然開釋?!?/br>
    “這等時,便是定了林沖的死罪?!?/br>
    李府尹駭然:“怎有這話?我倒不明白了?!?/br>
    “請示:放了林沖,如何回高太尉的文書?”

    “這——”李府尹倒被提醒了。明是設計陷害,卻無證據,回文便絕不能說林沖冤枉?!坝辛?!”李府尹掀眉答道,“竊盜機密、行刺長官,須是軍法從事,開封府管不著。你道可是?”

    “是!是非如此回復不可。但有一件,高太尉接得回文,若不辦時,卻不坐實了他自己情虛?若要辦時,非辦成死罪不可!”

    “??!”李府尹恍然,“不錯。這倒難了!”

    “說起來,林沖亦非無罪,持刀以待,便有殺人的‘造意’;闖入節堂,說是太尉府門子的引領,究竟只是片面之詞,雖說誤入,依律是‘闖入’。就這兩端,便應判罪——其實判罪卻是成全了林沖?!?/br>
    “我倒不管是成全了誰,持法務平,你說的這兩件,也有道理。該判何罪?”

    “若依我判時,判得:不合手持利刃、誤入節堂,脊杖二十、黥面、配役邊遠軍州?!?/br>
    李府尹想了想說:“也罷!你且著人去查一查,林家果有質當首飾,充作買刀之資這件事否?查了再說?!?/br>
    劉判官答應著退了出來,回到治事的司法廳,剛剛坐下,當案的孔目孫定走來說道:“禁軍中有個張老教頭,可是與判官相熟?”

    “酒筵間見過數面,是個忠厚長者。問他做甚?”

    “此人便是林沖的老丈,求見判官,人在外面?!?/br>
    劉判官隨即起身,出廳一望,只見張老教頭站在院中,身后隨著一個少婦,一名使女。

    張老教頭慌忙上來見了禮,回身又說:“女兒,這位便是精明干練的劉判官。女婿的禍福,都在判官筆下,快來見了禮!”

    “是!”林沖娘子答應一聲,輕移數步,盈盈下拜,口中說道,“拙夫身遭橫禍,全望判官昭雪超生!”

    劉判官急忙唱喏回禮,不安地答道:“休如此說,休如此說!請進來坐?!?/br>
    到得廳里,讓張老教頭坐在客位。林沖娘子扶著錦兒,侍立在老父身后。劉判官趁點茶寒暄時,偷眼打量著她,雖是愁眉雙鎖,哭腫了眼睛,但皮膚如雪,鬢發如漆,眉目唇鼻,無一不美,心里喝聲彩:真是個絕世佳人,怪不得“花花太歲”為她害了沒藥醫的相思??!

    于是判官開門見山地告訴張老教頭:“令婿的官司,是府尹親審,一兩日內便可落案,絕無死罪!”

    聽得這一句,張家父女愁眉略解?!岸嗵澟泄俪扇?!我父女自有一番微意?!睆埨辖填^剛剛說完,林沖娘子便去解手里的帕子——看得出,那是一包金銀。

    “不必!”劉判官搖著手,大聲阻止,“若是如此,便不好說話了?!?/br>
    看他神色凜然,林沖娘子不敢把銀子露出來,一雙俏眼只望著孫定。

    “判官!”孫定便低聲問,“可知是何罪名?”

    “這卻不便說?!眲⑴泄賳柕?,“有樣東西,可曾帶來?質當首飾的押票?!?/br>
    “帶在這里?!绷譀_娘子把押票取了出來。

    “好!”劉判官細看了押票說,“有此證據,便好辦了。一兩日內定下罪來,是朝廷的法度,不敢不遵。法內可以取巧寬免的,一定盡心盡力。此地耳目眾多,我不留老教頭久坐了?!?/br>
    說到這話,張家父女唯有拜謝重托,起身告辭,由孫定陪著,到監里去探望林沖。

    劉判官做事著實,叫人到押當里照了照,證實無誤,才去回復。李府尹當時傳諭,第二日一早升堂落案,叫犯人家屬早早伺候。

    當夜,孫定趕了去通知張老教頭?!翱礃幼邮莻€發配的罪名?!彼f,“若是‘徒刑’,不過收監,不必通知伺候。老教頭須得打點行囊盤纏,只怕明日落了案,當堂起解?!?/br>
    軍犯發配,往往黥面刺字,稱為“刺配”。張老教頭心里著慌,遂取一百兩銀子,拜托孫定上下打點。這里面花樣繁多,孫定自己和劉判官不要錢,執刑吏役卻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他也不做客套,取了銀子,連夜去為林沖鋪排。

    次日天色剛明,李府尹鳴炮升堂,傳諭提林沖到案,隨即宣判:“林沖身為禁軍教頭,不合攜帶利刃,‘闖入’機密重地,著決杖二十,刺配滄州牢城?!庇謫枺骸傲譀_!本府所判,你可心服?”

    劉判官早已把避重就輕的緣故,命孫定告訴了林沖,因而他朝上磕頭答道:“小人心服!”

    “既如此,杖臀二十?!边@又減了刑了,倘是“脊杖”,背脊連著心肺,二十杖下來,非受內傷不可。臀上多rou,不過吃些痛苦,無甚關礙。

    于是行刑差役,喊個堂威,拖翻林沖,用三尺長、兩寸七分寬的生荊“常行杖”,打二十屁股——原是從孫定手里得了好處的,聲音打得極響卻不甚厲害。林沖咬一咬牙,挨了過去。

    這就該輪著“文筆匠”的差使了。大宋天子無不體恤刑獄,只有這犯人臉上刺字,是樁極刻薄的刑罰。能留得多少顏面,全要看文筆匠那里的人情,可曾送到。倘無人情到手,文筆匠便用扎鞋底似的大針來刺。是盜犯便是核桃大的一個“劫”字;是軍犯更加糟糕,雙頰上這面一個“配”字,那面一個“軍”字。刺好字,用力擠干了針孔里的血,涂上極濃的靛青,用烤得火燙的鞋底一燙,字跡終身不去——老遠就掛著幌子來了,真個難以見人!

    用夠了錢就不同了。那文筆匠到得林沖面前,先低聲打招呼:“教頭,不疼,片刻就好。我動手時你休動,一動,我手上就沒分寸了?!?/br>
    林沖不便答話,點一點頭示意領會。那文筆匠便取出一個布包,里面包著粗細不等的五六支銀針,取了支最細的,在林沖左頰上淺淺刺成黃豆大的“配軍”二字,拭凈血跡,用調得極淡的靛青往上一抹。眼前是刺了字,回頭用力一擠,連血帶顏色擠了出來,那時不細看,便不知有此二字。

    就這刺字的工夫,當案孔目孫定已辦好了發配的牒文。值日長解兩名——董超、薛霸,不用關照,已領了盤纏在公堂待命。等刺好了字,李府尹簽押牒文,發文解差,當堂釘枷,貼上封條,押送出府。

    張老教頭怕女兒傷心,不曾通知,只自己一個人在堂下伺候,看見解差出府,連忙先趕到州橋下一座酒店等候——照例,發配的人犯,都先在此歇腳,好與家屬親友話別。

    不過一頓飯的辰光,林沖到了。張老教頭先把董超、薛霸迎入上座,酒rou款待,然后告個罪,與林沖在另外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還有兩個素日相厚的熟人,正好遇見,便一起坐了。

    “岳父!”張老教頭還未開口,林沖搶在前表白,“多蒙厚愛,將令愛許了我。三年到如今,雖還無兒女,令愛的賢德,是我一向敬重的。今日下午,遭了這場橫禍,發配滄州,也不知哪一日才得回來。就死在他鄉,也是意料中事。在我,是自作自受,只連累令愛,于心不安。一路盤算了來,唯有一條路好走,趁此刻立一紙休書,任從改嫁……”

    “這是什么話?”張老教頭拍著桌子說,“你是時運不濟,一時災晦,歇個三年五載,我必定弄你回來,一家團聚。我女兒,我今天就接了回家,步門不出,看有誰敢明目張膽把她搶了去?”

    “岳父的厚愛,林沖感恩不盡。只是我實在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何苦?”

    翁婿二人,爭執了半天,到底拗不過林沖,張老教頭反正已拿定了主意?!半S你寫去!”他說,“我只不把女兒另嫁就是了?!?/br>
    于是林沖央同坐的熟朋友買了張紙來,向店家借了副筆硯,從容說道:“拜托代筆,我念你寫?!?/br>
    “教頭說慢些個!”

    林沖點點頭,打個腹稿,徐徐念道:“立休書人原任禁軍教頭林沖,娶妻張氏,結縭三載,并無子女。今因得罪刺配滄州,存亡莫保。為求心安,情愿立此休書,任憑張氏改嫁,永無爭執。此系自愿,永斷瓜葛??趾鬅o憑,立此休書存照?!?/br>
    代筆的照錄不誤,寫了大宋宣和年月日和林沖的姓名,便該本主簽押。無奈他戴著一面七斤半重的圍頭鐵葉護身枷,捉不得筆,就把休書放在枷上,捺了個指印。

    那兩個熟友,便算中人,個個畫了花押,然后把休書放在張老教頭面前。

    驀地里一聲喊:“苦命??!”只見林沖娘子在酒店前從一頂轎里撲了出來,后面跟著錦兒,捧了個衣包。主婢二人,號天號地哭了進來。那些酒客,連忙都縮一縮身子,或者起身拉開條凳,讓出一條路來。

    張老教頭就怕這一著,頓時慌了手腳。林沖也知道還有麻煩,只得閉上了眼,故作絕情。那兩個熟朋友便等著相勸。只有董超、薛霸看得多了,依舊端著酒杯,就是兩只眼,不知怎么總舍不得不盯著林沖娘子。

    “十二個時辰不到,怎的便成了這副樣子?”林沖娘子拉著她丈夫的手臂,推來推去地哭著說道,“我不管!我只跟了你去?!?/br>
    “女兒,你休如此!”張老教頭勸她,“哪里聽說有刺配的人帶家眷的?你這不是惹女婿心煩?”

    一句話未完,林沖娘子瞥見桌上的休書,抓起來一看,開頭就是“立休書人”四字,隨即一頓亂扯,把碎片劈面撒向林沖,大怒質問:“我犯了你林家七出之條,你要休我?須還我個道理來!不然我便死在你面前?!?/br>
    說著,哽哽噎噎地,連氣都換不過來,忽然雙眼一瞪暈厥在地。錦兒便又大哭。張老教頭急得手足無措。幸好酒店主人的老婆幫忙,把林沖娘子抬了進去,掐人中、灌姜湯,總算救醒了。

    林沖內心哀痛,欲哭無淚,兼且棒傷發作,如坐針氈。張老教頭看這光景,還是叫女婿早早上路,也免得小夫妻再見了面,難舍難分,誤了即日起解的程限。于是交付了包裹盤纏,又取出兩個紅紙包,悄悄塞在董超手里。拈一拈分量,至多只得五兩銀子,董超未免不滿,但這翁婿二人,都是武官,與眾不同,不好多說什么。

    當下珍重道別,取路向北,出了陳橋門,便算離了開封府地界。向例發配的犯人,可以在城外暫作逗留。林沖這時想到了魯智深,盤算著等他尋了來會一面,有幾句要緊話交代,所以便央告董、薛二人:“棒傷疼得了不得!路上行走不便,反倒耽誤公事。二公行個方便,容我歇一歇,好歹尋個醫生敷了藥再走?!?/br>
    見他話說得在理,解差允了,覓個客店,暫時歇下,隨后便叫店家請了傷科來醫林沖屁股上的棒傷。薛霸在屋里照看,董超便到柜房里說閑話。

    剛走在廊子上,店門口一個下人打扮的伶俐后生,拎著個布包,疾趨數步,到董超面前賠笑說道:“董公,請借一步說話!”

    董超把他打量了一眼,識不透來路,隨口問道:“尊駕何人?”

    “我?我是送禮的?!痹捴杏性?!董超四下看一看,無人注意,便點一點頭、招一招手:“隨我來!”

    一引引到僻處,董超站定了腳。那后生隨即自陳來歷:“我是高太尉府里陸虞候遣來的。陸虞候又奉高太尉所遣,只是不便出面,特意叫我來見董公有話說?!闭f著解開布包,里面是黃澄澄一沓葉子金,遞了過去:“些須程儀,不成敬意?!?/br>
    董超一看,眼紅心跳,但不便伸手就拿:“有道是‘無功不受祿’,須得把話說明白了,再作計較?!?/br>
    “董公再看這個?!?/br>
    接過他手里一個公文封,抽出內頁一看,竟是滄州衙門收管林沖的“批回”,五花判押,朱印燦然——自然是假的,卻假得跟真的一樣。

    董超愣住了:“這是怎么說?”

    那小廝模樣的后生,神情詭異地微微一笑:“董公是老公事,還不明白——滄州兩千里路,何必吃這一趟辛苦?‘事完’以后,到哪里去消停個把月,安安閑閑地扣準了來回的日子,拿這個到府里交差,倒不好?”

    董超明白了。明白是明白,卻有些委決不下。金子是好東西,事情可也扎手!左思右想,十分為難。

    “且收著!”那后生把金子和公文一起塞了過去,“這十兩不算,剝了那配軍臉上的‘金印’回來,還有二十兩。膽大些!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怕什么?”

    對??!有高太尉做主——這假造的文書便是個證據,怕他何來?董超泰然地把那兩樣東西掖入懷里,卻又交代一句:“若我那伙伴不愿這等做時,原物奉還,須怨不得我!”

    凡事薛霸但憑董超做主,拿得穩的事,便不必心急?;氐娇偷?,見林沖正敷了藥歪坐在榻上,怔怔地望著板壁想心事。薛霸一個人在喝悶酒。董超也不說破,自己斟了杯酒吃,也像林沖那樣,似乎有無限心事,不得不想。

    “怎的?”薛霸煩躁地把酒杯一推,“都像是死了娘老子似的一張臉!依我說,打了尖就動身——晦氣!輪著這趟差使,早去早回,還等什么?”

    林沖不敢多說,慌忙掙扎著站起身來。不想董超竟是客氣得出奇?!皼]事!林教頭,盡管去睡?!彼钢Π哉f,“休聽他的酒話!”

    薛霸好生不快,欲待發作。只是一向做慣了董超的下手,略有三分畏懼,想一想,賭氣把酒杯一推,踢開凳子,往外便走。

    “兄弟,兄弟!”董超追了出去。前面的不理,后面的盡趕,趕到門口趕上了,他一把抓住薛霸的肩頭,笑道:“你怎的謝我?”

    薛霸一愣,旋即有所領悟,使個眼色,走向僻處。董超跟了過去,將陸虞候的囑托,低聲說了一遍。

    “事情倒是件好事,做起來也方便,就那‘野豬林’里,便好動手?!毖Π攒P躇著說,“卻怕一重關礙!”

    “我不信!哪有什么關礙?且說與我聽聽?!?/br>
    “聽林沖在說,他有個結義弟兄,叫什么魯智深,本事極好,人極義氣。林沖此刻就是在等他來相送。又說,那魯智深最熱心不過,兼且是個和尚,毫無牽掛,作興就會一路送到滄州?!?/br>
    “嗐!”董超皺著眉把個臉轉了過去,竟是不屑與言的神氣。

    “怎的?”薛霸不悅,“又不是我瞎說,你做出這等鬼相給誰看?”

    “虧你還在公門里五六年!連這些過門都不懂?明擺著是林沖自知‘人情’送得不夠意思,怕你我路上找他麻煩,故意弄些大話嚇人——也只嚇得了你!”

    薛霸不服,卻駁不倒他?!澳阄掖藭r不必爭!”他說,“且等那魯智深來照了面再說?!?/br>
    “這話實在。反正放在鍋里煮熟了的鴨子,不怕它飛了去。不過,”董超搖搖頭說,“我看那魯智深不見得會來。原是假話,哪里去變出個魯智深?”

    看來竟像是他的話不錯。林沖眼巴巴等到晚,不見魯智深的影子,萬般焦急,無計可施——他倒不是想魯智深送他到滄州,只有兩句要緊話,必得叮囑:第一,曉得魯智深是血性漢子,為自己這場冤屈,說不定就會替友報仇,再犯下一場命案,兩罪俱發,必死無疑;第二,放心不下妻子,倘或高衙內恃強逼迫,也是必死無疑,要托魯智深設法保護。這兩件事,若不說妥,一路魂夢不安,只怕未到滄州就要焦憂成病了。

    唉聲嘆氣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上路,林沖依然三步一回頭,盼望魯智深會趕了來。但枉自扭酸了頸項,不要說魯智深,連個別的熟人也不曾遇見。

    “林教頭,你死了心吧!”董超語帶譏諷地說,“便真有那么個魯智深,也不是什么好朋友!”

    林沖冷冷地問道:“何以見得?”

    “倘真是夠義氣的好朋友,前日出事之時便該來;前日不來,昨日一早發配之時也該來;再不然,午后、晚上也該尋了來。到今日一早還不來,再也不得來了?!倍掷湫σ宦?,“林教頭,公門里的,一雙眼睛生得毒,什么花樣看不透?真是真,假是假,從今再休提那個什么魯智深吧!”

    聽這口氣,竟是不信他有那等一個好朋友。林沖覺得這冤屈,也不下于說他“偷盜機密,行刺長官”。想一想,有口難辯,且忍了這口氣。但盼望魯智深的心,反倒更加迫切,等盼到了,必得問一問董超:究竟是真是假?

    他有心事,兩名解差也有心事。這半途暗算囚犯的事,聽人說過,卻未做過。既怕事機不密,一旦案發,必是死罪;又怕林沖功夫了得,到時候做不到他,卻反吃了他的虧。這樣一路嘀咕,便顧不得腳下,走得慢了,日落西山,還未趕上宿頭,慌忙定一定神,加緊趕路,到得一處村店,天色已黑,客人住得滿滿的。店家見是公差,不敢不接納,重新撥開爐火,和面做餅。董超、薛霸只說這一天辛苦了,又要吃酒、又要吃rou。酒倒還有,rou卻無處去買,只好弄只雞來宰了吃。自然,這都是林沖破鈔。

    宰雞挦毛,弄只砂鍋來煮熟,得要一會兒工夫。董超、薛霸閑著無事,彼此扯一扯衣服,一前一后踱到門外,看著無人,薛霸便低聲說道:“明日晌午便到野豬林了,可是在那里動手?”

    “自然!”董超也輕聲相答,“只有那里嚴密,錯過了就不知何處才方便?!?/br>
    “就怕叫人撞見,須不是當耍?!?/br>
    “那也只得自己小心。到時候手下輕快些!”

    “這廝是八十萬禁軍中第一把好手。如今雖戴著枷,須防他雙腳?!毖Π酝R煌S终f,“這廝練得好‘鴛鴦拐子腿’!你我當不得他一腳踹?!?/br>
    “我也是為此心煩?!倍烈髁艘粫?,面露jian笑,說了句,“今夜便在他那雙腳上打主意?!苯又蕉苷Z,薛霸聽著,不住點頭。一天憂愁,風流云散。

    等把雞燉好了,溫上酒來,與林沖在一處吃,盡自勸杯,情意殷摯。林沖卻不過情,吃到半醉,拿餅來啃著。這時薛霸卻已吃飽,起身到廚下燒了一鍋百沸滾湯,走出來說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br>
    “不敢當,不敢當!”林沖真個是過意不去,無奈一面枷在項上,凡事不便,只得口中謙虛。

    “都是行路的人,哪里計較得許多?你且坐著,我去提了水來?!?/br>
    薛霸提了水出來,董超已安排了一只木桶在那里,滾水一到,熱氣彌漫。醉眼迷離的林沖,加以有面枷擋著,看不清腳下,只覺一雙手撳著膝蓋,剛要說一聲“水太燙,使不得”時,那雙腳已被撳入桶里!

    “哎呀!疼死我了!”林沖猛地雙腳往上一提,提得太猛太高,膝蓋撞著薛霸的下巴,把他撞了個筋斗,外帶牙齒咬著了舌頭,火辣辣的生疼。

    薛霸跳將起來,指著林沖罵道:“只見罪人服侍公人,哪曾見公人服侍罪人?好意替你洗腳,反倒撞我個筋斗。你是賊配軍,敢莫是討死!”說著,擼一擼衣袖,便要來打林沖。

    有那未睡的旅客聞聲都趕了來看熱鬧。董超見鬧起來不好看,便攔住了薛霸,又埋怨林沖。林沖燙得腳面紅腫,盡是水泡,疼得眼淚往肚子里流,也只是不敢響。

    這一夜薛霸只是罵;林沖疼痛難忍,呻吟得一聲,道是吵了他的覺,更要罵。到得四更,別人都已起身,一夜不曾合眼的林沖,只覺得頭上發暈,四肢乏力,一雙腳火燒似的疼,抬都抬不起來。董超倒從行囊里取出來一雙麻辮編的新草鞋,往他面前一拋,蹲下身來,要替他穿。

    一雙腳上,都是破了的水泡,如何穿得這雙新草鞋?

    但是,林沖心里明白,這時就求情想換雙舊草鞋,絕不得如愿,不如不說。只那份罪卻實在受不下來,走一步痛徹心扉,但憑一份倔強支持,捏緊了拳、咬緊了牙,一瘸一拐,勉強撐持了三五里路,無論如何不能再走了,于是心一橫,在路旁坐了下來喘氣。

    “你待怎的?”薛霸大聲喝問。

    “便打死我,也走不得了?!绷譀_把頭從枷上一伸,“有刀,便割了我的頭,也罷!”

    其實是話中有話。董超只道他撒賴,好在野豬林已經在望,看金葉子的面上,且委屈得一時,因而向薛霸使個眼色,故意埋怨他說:“說起來也要怪你!那桶水也太燙了些,來,來,說不得只好扶一扶林教頭,到了那林子里歇一歇再說?!?/br>
    “真正晦氣!”薛霸吐了口唾沫,把包裹掖一掖緊,走上來與董超扶起林沖——那個枷實在礙事,不得并肩相扶,卻又不敢開枷,唯有低著頭,半扶半抬地攙著他走。

    這樣挨了四五里路,總算到了野豬林。長松密布,濃蔭遮天,望進去黑黝黝一片,是河南到河北的一條捷徑,但常有剪徑賊打悶棍,安分客商視為畏途,做公的卻不怕,所以取了這條路。

    “歇一歇,歇一歇!”董超到了一處極僻靜的所在,把林沖放了下來,解下手巾,不住地抹著汗。

    林沖倚坐樹根,瞑目如死,這時腳上的疼痛倒忘記了,心里只在盤算,倘這兩個公差不懷好心,暗下毒手,便當如何?這樣想著,便偷眼去打量那兩人。他是個行家,細細看遍,并無帶刀的形跡,心里略略寬慨了些。

    忽然聽得董超驚喜地喊道:“呀!原來帶著這東西,好極,好極!”

    林沖轉臉去看,只見董超手里托著個油紙包。薛霸在問他:“這是什么?”

    “惠民南局的好傷藥!原以為不曾帶來,不知如何在此?真正是林教頭的運氣!”

    從昨夜弄桶滾水燙了林沖那一刻起,他對這兩名解差已具戒心,不知此刻董超又有什么花樣?所以極沉著地等著,口中不說,心里卻在想:倘或又要來算計人,弄些烈性藥來擺布我這雙痛腳,那就跟你拼了!好歹一腳先踹在你心窩子上,不死也叫你口吐狂血,落個終身殘廢。不信就試試看!

    于是他全副精神都放在董超身上,等他走近了,便即問道:“董公,什么藥?”

    “惠民南局照官方配制的傷藥。你看!”說著,董超把油紙包打了開來,一直送到林沖面前。

    習武的人,自然見過傷藥。聞見冰片的氣味,林沖便知不假。果然,等敷到腳上,清清涼涼,痛楚頓減。

    “教頭,這藥靈不靈?”

    “靈,靈!生受你了?!?/br>
    “了”字未曾出口,陡見眼前一晃,“唰啦”一聲,一根繩子甩了過來,跟著往后一拉,勒在喉頭。董超慌忙跳開,幫著樹后的薛霸來收繩子,打算著將林沖活活勒死。

    林沖的雙手枷著,枷孔不大,手剛剛能伸到嘴邊,要去拉那勒在喉頭的繩子卻辦不到,越拉越緊,呼吸都難,更莫說運氣!頃刻間,滿臉漲紅,雙眼翻白,眼看就要斷氣,卻忽然急出一條計來。

    那面團頭枷,前后長,左右狹,原是長的那頭抵住了樹身。他猛然一旋身,長的那頭滑了開來,變成狹的那頭抵住了樹身——薛霸和董超在樹后死拉著的繩子,便也一松又一緊。就這張弛之間,林沖的頭也扭了過去。繩子還套在頸上,卻不是扣住喉頭。呼吸一通,便好運氣,林沖把脖子脹得老粗,一寸一寸向外掙,人也一寸一寸向上伸,只要伸直身子,他那雙腳便好在樹身上借力,越發容易擺脫圈套了。

    “壞了,壞了!”薛霸急得臉色發白,“竟弄不死他!這,這,這……”

    “休松了勁!”董超大聲喝道,“這還弄不死他?我倒不信!索性先綁在樹上,看我動手?!?/br>
    薛霸聽他的指揮,死死拉緊了手里的繩子。董超便牽著繩子的那一頭,繞樹數匝,用勁抽緊,打了死結。這一下,林沖可是再也無能為力了。

    于是董超尋了塊斗大的青石,捧在手里向林沖說道:“不是我們弟兄與你有冤仇,只為陸虞候著人傳高太尉的鈞諭,非要結果你不可!本想替你留個全尸,如今說不得只好砸你的腦殼了。林沖!冤有頭、債有主,若是你做鬼有靈,須體諒我弟兄身不由己,自去尋那陸虞候和高太尉算賬?!?/br>
    果然又是陸虞候的毒計!林沖心內全無畏懼,卻有無限的憤怒和凄惶!又想到不明不白死在此處,妻子親友和新結交的好朋友魯智深,連個真實消息也不知,實在于心不甘!想到這里,一陣急痛攻心,人雖未死,魂靈兒倒似乎已經出竅了!

    就這昏昏沉沉之際,陡聽一聲暴喝極喊:“住手——”接著又是“嘩啦啦”一陣亂響。林沖吃了一驚,人卻清醒了,急張眼看時,枝葉紛披,沙土飛揚,一株打折的大樹后面,跳出個胖大和尚,提著禪杖飛也似的趕了來,正是林沖念念不忘的魯智深。

    董超和薛霸嚇得傻了,一個目瞪口呆,連嘴唇都是白的;一個捧著石頭,雙腿抖個不住。忽然間,董超發一聲喊,丟下石頭便跑。薛霸愣得一愣,跟著也逃,慌慌張張地一跤摔在地上。

    “哪里走!”魯智深又一聲大喝,一禪杖掃過來,倒又打折了大腿般粗的一株松樹。那聲勢把董超震懾住了,撲翻身跪在地?!按蠛蜕叙埫?!”他哀懇著,“大和尚慈悲!饒我一條狗命,只當放生?!?/br>
    魯智深且不答話,趕上數步,一腳先踢翻了正待爬起來的薛霸,順勢踏住,然后將禪杖往地下一插,便去抽腰中的戒刀。

    林沖只當他要殺人,急急叫道:“大哥,且饒他!”

    “俺不殺他!”魯智深答道,“俺只問他幾句話?!?/br>
    聽說不殺,董超心就寬了,膽也大了,人也機靈了,趕緊接口說道:“大和尚只管問,若有一字虛言,大和尚殺了我,我也不怨!”

    “去解了繩子!”魯智深拿刀指著吩咐。

    “是,是!”董超慌不迭地答應,趕緊把林沖去松了綁,卻又格外討好,揭了封皮,開了枷,把他扶著坐在地上,又跪下來替他敷藥,手忙腳亂,唯恐侍奉得不周到。

    魯智深最看不得這等臉嘴,罵道:“狗娘養的!誰要你瞎奉承?替俺拿著繩子滾過來!”

    董超聽口風不妙,戰戰兢兢地捧著繩子走了過來,倒又要哀求饒命了!

    “說!”魯智深瞪著眼問道,“你這兩個狗賊,身為公人,如何私害人命?”

    “這不干小人之事?!倍琅f說高太尉著陸虞候來傳令暗害林沖的那套話。

    “你又不是太尉府的吏役,不使他人的銀錢,便肯與人做此傷天害理之事?”魯智深望著他的包裹又說,“趁早與俺說實話,等搜出證據來,俺一刀一個!”

    包裹中的金葉子是個鐵證,董超看看瞞不過,只好說了實話。

    “他娘的真個是謀財害命!”魯智深咬著牙,把口氣忍了下去,“死罪雖免,活罪難逃!等俺先吊起你們來,好與俺兄弟細細敘話?!?/br>
    一根長繩,一頭一個,捆得結結實實,臨空吊在樹上。這份活罪自然難受,但董超和薛霸能保得住一條命,已覺心滿意足,便乖乖地忍了。

    到這時,魯智深才得與林沖相敘。四目相對,恍如夢中,在林沖是絕處逢生,反把已拋卻的種種委屈凄楚想了起來,兩行在親人面前都不肯輕流的熱淚,不得不為這位“大哥”一灑;在魯智深,細看林沖,腳上是傷,項間勒痕,形容憔悴,衣衫垢膩,這副英雄落魄的狼狽相,叫人心里發酸,加以同遭淪落,傷心人懷抱別具,因而眼中也滾出兩滴豆大的淚珠。

    “怎的?”魯智深很不自然地裝出笑容,“在此相聚,正該高興才是,眼淚汪汪地做甚?”

    林沖也不肯再惹他傷心,盡力忍淚,笑容一樣牽強?!按蟾?!”他痛定思傷,語聲不由得就岔了音,“不道今生今世還能見得大哥一面!我在陳橋門外客店里,盼大哥盼得好苦!”

    “兄弟休怨俺!”魯智深不安地說,“其中有個說處?!?/br>
    說來卻是魯智深的一片苦心。他從林沖在高太尉府中上了圈套那天,便已得到消息。自覺人地生疏,又是個和尚,不便到官府探聽動靜。再又想到,林沖果真被害,能替他報仇的,便只有自己。為著日后的方便,這時倒是不露面的好,免得陸謙發覺了有所防備。

    幸得李“鐵面”清正無私,林沖只得了個刺配的罪名。魯智深料定高衙內和陸謙一定饒不過林沖,決意暗中保護。一路上走在前面,遇著可疑之處,格外當心。這天早晨到了野豬林,一看林深路僻人稀,當時心里便想,倘那兩個解差果有惡意,多半會在此處下手。

    “算是叫俺料中了。卻不道兩個惡賊這等大膽性急,來不及要動手!”魯智深心有余悸地大把抹著汗,“也是兄弟你命不該絕,尚有后福,俺只顧在前面走,心里忽然一動,急著要回來看一看,才能放心——若晚得一步,萬事全休!好險啊,好險!”

    林沖一面聽,一面只覺五內沸騰,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這等一個渾金璞玉、粗豪疏略、從無機心的人,為了救朋友竟下了如此一番深心!只怕就是他自己性命交關的事,也未見得能打算得這等周到!

    這樣想到頭來,千言萬語只并得一句?!按蟾?!”他哽咽著說,“我林沖得以結交了大哥,便死了也值!”

    “休說這話!我保你不死!”魯智深雙眼骨碌碌轉了幾下,猛地回頭喝道,“你兩個狗賊!叫俺越想越恨,到底饒不得你們活命!”一面說,一面抽刀走將過去,那臉上的氣色,便似真的要開殺戒了!

    吊在樹上的兩個解差,見他這副殺氣騰騰的神情,把剛剛放下去的心,驀地里又提到了喉嚨口,及至走近,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突然一道白光劃過,雪亮的戒刀割斷了繩子,把那兩個驚魂不定的解差結結實實地摔落在地上,除喊得一聲“哎喲”以外,疼得好半晌說不出話。

    “你兩個自作自受!”魯智深拿刀指著說,“俺不宰了你們,放心不下!”

    話一說完,舉刀就要殺人。背后林沖高喊一聲:“大哥,刀下留人!”

    “兄弟,”魯智深回頭望著一瘸一拐趕了過來的林沖說,“你休攔阻!豈不聞俗語說得好:‘當斷不斷,反受其害?!魂懼t之事,便是個教訓。兄弟,你真是吃苦不記苦?!?/br>
    “話不是這等說——”

    “要怎么說?殺掉了干凈。兄弟,俺主意已定,你休嚕蘇?!?/br>
    一個執意要殺,一個苦苦相勸。董超、薛霸磕頭如搗蒜,只求饒命。這樣亂了好一陣,魯智深無可奈何地把戒刀收入鞘中,嘆口氣算是罷手了。

    兩個解差又謝魯智深不殺之恩。他卻不受,揚著臉說:“休來謝我。若不看俺兄弟的面子,一刀一個,為世間除害?!苯又掷湫σ宦暎骸爸慌潞眯牟坏煤脠??!?/br>
    “不敢,不敢,再不敢起什么鬼摸頭的心思?!倍泵Ψ洲q,又拉著薛霸,恭恭敬敬地拜謝林沖。

    “既如此,你們兩個背起林教頭,出了野豬林,找店去歇?!?/br>
    “大和尚吩咐得是。教頭行動不便,原該小人們來服侍?!?/br>
    兩個解差心悅誠服地輪流背著林沖——這原是魯智深粗中有細的一計,故意裝出那副惡相,好把一個天大的人情賣給林沖,于今果然收效了。

    出了野豬林,坡下大路口便是一家客店。來往的客商不少,看見解差服侍囚犯,無不詫為奇事。

    董超、薛霸自覺面皮無光,急忙低頭疾走,把林沖一直背到客店后面。小二跟了來,安排他們在一個跨院住。兩個解差,一個照料林沖,一個拿著魯智深摸出來的銀子,自去備辦酒rou,收拾停當,一托盤端了來。四個人一起吃畢,各自安置。

    魯智深與林沖一間屋住。燈下深談,林沖勸他折回開封,又把不放心妻子,想托他照看,卻又不愿他去尋陸謙和高俅父子算賬的心意,委婉曲折地說了出來。

    “俺還是送了你去?!濒斨巧顡u搖頭說,“弟妹那里不消憂得。陸謙那廝,要等這兩個公人結果了你,回去復命——??!”他陡然生疑,匆匆起立:“我去去就來!”

    再回來時,身后跟著董超、薛霸。魯智深坐定了只是冷笑,笑得兩個解差背上發冷。董超便即問道:“大和尚可有甚吩咐?”

    “俺問你,你們若是暗算了林教頭,卻如何回開封府復命?”

    問到這一句,董超笑了,不慌不忙地從身上摸出一把碎紙片,放在桌上:“陸虞候原有一通滄州衙門的假文書交來,好作搪塞。如今用不著了!”

    林沖撿起碎紙片看了一下,點點頭說:“承情之至。兩位請回吧!”

    等解差一走,魯智深也說:“看來是無異心了。俺便依了兄弟,明日回開封?!?/br>
    第二天一早,往南投北,各道珍重。魯智深一個人恓恓惶惶地走了三五里路,總覺得放不下心,于是翻然變計,抄小路趕到了林沖他們前面。

    他只是在暗中保護,一路監視,幸喜無事。這日黃昏,翻上一座山頭,定眼細看,才知已離滄州不遠——官道旁,小橋邊一座酒店,依然熟識。不一會兒,兩名解差領著林沖投入酒店?!安坏K了!”他點頭自語,“俺可以放心回去了!”

    只投入這座酒店,自有道理!魯智深如釋重負,但也像失落了些什么?;椟S落日,四顧茫茫,他心頭有陣陣沒來由的酸楚,曳著長長的身影,拖著禪杖,一步懶一步地走下山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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