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林
了一只腳。 轉身一看,“咦!這里還有一個死不吭聲,格外陰險,更饒不得你!”自言自語地說完了,順手撈起笆斗大的一個石香爐,使勁砸了過去,把另一個天將的肚子上打了個大洞,自己卻也搞了一頭一臉的香灰。 門頭看得驚心動魄,三腳并作兩步,去稟報監寺。監寺會齊東西兩序位分高的執事和尚,一起來見智真長老,說了來意,立等發落。 “休得驚慌!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br> 聽見長老的口氣,個個不服。知客抗聲說道:“這醉貓,拆了半山亭子,打壞哼、哈二將,長老倒沒事人似的。難道要等他打倒方丈,長老才不護短?” “也不是我護短?!遍L老數著佛珠,神態安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你我究不曾見過。倒是常言道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難移’,智深上山一年,只吃得兩次酒,已極難得?!?/br> “無奈他每喝必醉,每醉必鬧事!” “每喝必醉,是抑制太過之故;至于醉了,自然會胡鬧,又何說得?” “喲,喲!”知客擺出譏嘲的口吻,“照長老這等說,須是每天好酒供養這醉貓,叫他吃到五六分,不叫他醉,那時就天下太平了!” “話也不是這等說!”長老依舊從容不迫地說,“一番頓挫,一番進境。今日便看菩薩面上,擔待他一二?!?/br> 監寺緊接問道:“如何擔待?” “天子尚避醉漢!放他進來,隨他鬧去。打壞了半山亭子和山門,我著落在趙員外身上,去舊換新,重塑天將的金身?!?/br> 眾人面面相覷,只得依了長老的話,退出方丈,來到山門,老遠就聽見魯智深在門外嚷著:“你這班混賬禿驢,齊了心與俺作對,再不放俺進來,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 監寺聽得攢眉苦臉,無可奈何,叫門頭依長老吩咐,去放他進來。 門頭實在是怕了魯智深,又聽他撞門撞得“咯啦啦”的響,再不開時,真要撞破,越發膽戰心驚,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一拽門閂,飛也似的閃入夾弄里躲著。其余和尚亦都紛紛避了開去。 這一下魯智深可吃了個苦頭,他本使了七八分力量在撞門,一肩撞著虛掩的門,直撲了進來,心知上當,趕緊腳下收勁,無奈吃多了酒,手腳不甚利落,實樸樸一跤摔在青磚地上。 這一跤摔得魯智深心頭冒火,從地上爬了起來,瞪眼喝道:“是哪個賊禿,想的這鬼主意來算計俺???!” 看看四下人影皆無,他不肯善罷甘休,一腳就奔入寮房。那些和尚過了堂,歇一歇正待去做晚課,望見魯智深吃醉酒闖了進來,個個大吃一驚,睜大了眼望著,只等有機會發腳好溜。 “講!”魯智深掀開簾子,暴喝一聲,“哪個賊禿出的主意,抽冷子拔閂,叫俺摔一跤?” 沒有和尚答他的話,卻有和尚聞見了狗rou的香味,驚惶地一喊,恰好提醒了他,取出那一腿狗rou放在嘴里咬著。身旁有個和尚,厭惡地躲了開去,讓他一把抓住,撕了塊rou便往人家嘴里塞。 那狗rou也不過沾了沾唇,這和尚就像守節多年的寡婦一朝被污一般,簡直痛不欲生了?!拔业奶?!”他跳著腳鬧,“十七年苦苦修行,過午不食,鬧成這個胃病,半夜里疼得滿床打滾,我守著我的戒,指望障惑永除,得證涅槃。如今多年修持的功德,盡皆毀在你的手里!這是怎么說?” 魯智深實在不明白,不過略開一開玩笑,何以惹他這一頓嚕蘇?瞪著眼喝道:“你滿嘴放些什么狗屁?” 一個小題大做,一個蠻不講理,可知爭不出個好結果,弄到頭來,彼此都不好看。于是便有四五個和尚上來解勸。這原是一番好意。魯智深忒也魯莽,不問青紅皂白,一頓栗爆,光頭上個個鑿到。這一下犯下眾怒。只有一個說了句:“這顯通寺待不得了!”頓時滿寮房的僧眾,嘩然響應,紛紛去各人柜中取了衣缽,往外便走。 這一亂名為“卷堂大散”,非同小可。監寺、首座得知消息,慌了手腳,一面攔截僧眾,一面去向方丈稟報。智真長老不想事情鬧得如此!長嘆一聲,黯然說道:“去喚了智深來,我自有處置?!?/br> 此時也只有方丈的侍者敢近魯智深的身——他的酒倒也醒了七八分了,獨自坐在寂靜無聲的寮房發呆,聽得一聲長老召喚,頓覺心驚rou跳,轉念又想,終歸逃不過,倒是此去見長老的好,借酒蓋臉,免了羞辱。 主意打定,便即跳起身來,大聲說道:“去!俺也正要拜見長老訴訴苦?!?/br> 口中是這等說,心里到底有些發慌,走進方丈,怯怯地叫聲:“師父!”把個頭只是低著。 “智深!”長老問道,“你此時心里想些什么?” 魯智深想了想,賠笑道:“師父,你老慣會看人的臉色,便知人心事,又何消俺說?” “今日我卻看你不出。原道你心口如一,不想你應了我的是一套,做出來的卻又是一套?!?/br> “智深知罪!”他雙膝跪倒,“任憑師父責罰!” “我也不責罰你,卻也再留不得你。且回你自己禪房,明日安排你個去處,我還有話說?!?/br> 監寺一聽這話轉身就走,要趕緊拿智真長老逐出智深這個處置去平息眾怒。魯智深自覺愧對師父,兼且心高氣傲,更不肯說一句再求收容的話,垂頭喪氣地自回禪房去了。 次日一早,魯智深又被喚到方丈,一進門就看見桌上放著一封書信、一錠銀子,心想:且看長老的發落,若去得時,自然領他的好意;是去不得的地方,再另打主意。 “智深!”長老面有凄惶之色,“我與你師徒一場,不想緣盡今日,我一寺之主,行事須有法度,才能約束得住。你須體諒我的難處?!?/br> “本是智深不好,連累師父,俺知師父心里,原是要留智深在山上的?!?/br> “果然,你是明白人!”智真長老點點頭說,“于今我打發你到東京大相國寺去,那里的住持智清禪師是我師弟。你持我的書信去投他,討個職事僧做。你可愿意?” “東京是繁華熱鬧的好地方,如何不愿?” “既如此,我有句話勸你,自來成佛成圣,都在一念。這一念是什么?是克己!一個人若是連自己都管不住時,算不得英雄豪杰?!?/br> “師父放心!俺此番下山,自己管住自己就是了?!?/br> “噢!說得好?!遍L老閉上眼說,“我且聽聽,你如何管自己?” “這一時哪說得盡?”智深答道,“譬如吃酒,吃得口滑,還想添時,俺記得師父的話,委屈自己,便熬一熬。又如遇著不平之事,想要動手時,記著師父的話,便忍一忍;真個忍不得時,出手也留些余地?!?/br> “善哉,善哉!”長老張眼說道,“不枉了你我一場因緣。趁早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此時魯智深頗有依戀之意,只說時候尚早,盡陪著長老坐著,卻又無話可說。怔怔地望這望那,仿佛方丈中一幾一榻,無不可以逗起一段回憶似的。 長老看看時候不早,便催他下山?!叭グ?,智深!”他說,“你只記得師父的話,便如在師父跟前一樣?!?/br> 于是魯智深只得拜了幾拜,取了書信銀兩,回到禪房,略略收拾,徑自出寺,卻不下山,只在鐵匠鋪子間壁客店住下,每日到市梢頭小酒店吃酒,吃到五六分,回來看鐵匠打造禪杖戒刀。不幾日打造好了,試一試極其稱手,心里歡喜,便又賞了鐵匠一兩銀子,挎著戒刀,提著禪杖,直取下山大路而來。 到得代州雁門縣,卻不去七寶村看趙員外——這是他為人設想,怕趙員外又要破費——徑自沿大路到長安,出潼關,過函谷,經洛陽,迤邐向東。這一天到了大宋朝的京城,名為“東京”的開封府。 魯智深還是初到開封,進了新鄭門一看,京城地面,壯麗繁華,果然不同。街道雖寬,行人更多。他拄著根禪杖,挎了一口戒刀,背上背著包裹,加以身軀長大,越發顯得臃腫,撞來撞去都是人。被撞了的,看是個莽和尚,不敢跟他計較。魯智深自己也覺得無味,只好站住腳,想攔著個人問清了路再走。 無奈他相貌威猛,又睜著雙銅鈴似的眼,伸出一只毛毿毿的大手,讓人不知他存著什么心思,所以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他娘的!”魯智深焦躁了,在心里罵,“越是大地方越欺侮人,問個路都是這等難!” 一賭氣,又扇著膀子,大踏步只顧往前走,過了州橋,無意間朝東一望,兩座石塔高聳,一帶紅墻無盡,好大一座寺院。 莫非這是大相國寺?魯智深這樣想著,隨即下橋投東。 沿著汴河大街往東奔了去一看,可不是“大相國寺”?魯智深站定一望,只見山門內,大殿前,好大一片廣場,搭著無數布棚,百貨雜陳,萬頭攢動。自出娘胎以來,還未見過這樣熱鬧的市集,不由得心里狐疑:清靜寺院,怎的這等鬼吵鬼鬧!莫非走錯了地方?抬頭再看一看,黑底金字的匾額上“大相國寺”四字,一點也不錯! 魯智深學得稍稍乖覺了些,便向路過的一位白須老者打個問訊:“請問老施主,這寺里,為何容得那班人這等吵鬧?” 白須老者把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答道:“你想是初到東京,不知大相國寺,每逢三、八,萬商云集。今天是五月十八?!?/br> “噢!俺哪里得知?”魯智深又問,“俺要見寺里住持,不知何處去尋?” “你看!”白須老者指著東面,“寺東有條夾道,你走了去,自然知道?!?/br> 稱謝一聲,魯智深沿著墻尋了去,尋到了一處進口,跨門進去,左手便是極大的一個柜房,高懸著一面水牌,密密麻麻地寫著做佛事、定齋席的日程。一溜柜臺,站滿了人在那里談事的談事,領錢的領錢,送貨的送貨,半天沒有個人來理會他一聲。 又熱又渴的魯智深等得心里焦躁,便大聲喊道:“喂,有人出來一個!” 就近的一個和尚眼也不抬地說:“掛單到后面去,休在這里攪擾!” “俺要見住持長老。有五臺山智真長老的書札在此?!?/br> “你何不早說?”那和尚的態度頓時不同了,“來,你先坐了,我請知客與你說話?!?/br> 坐倒不消坐得,進得柜房去,魯智深先把待客的便茶咕嘟咕嘟一口氣吃了七八碗,剛在抹著嘴唇,知客來了。 那知客穿著簇新的綢海青,雪白的布袋,腕上套一串奇楠香佛珠,合掌問道:“師兄何方來?” 魯智深回了問訊:“俺從五臺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札與清長老,著俺來投上剎,討個職事僧做?!闭f著,把包裹、禪杖拿在手中,便待去見方丈。 “噢,噢!原來是真長老的來頭?!敝涂粗墓忸^問道,“師兄還不曾受戒?” “雖不曾受戒,也做了一年的和尚了?!?/br> “既不曾受戒,如何使根禪杖?”一面說,一面伸手到禪杖上來摸。 魯智深只當知客看得這根禪杖歡喜。他索性慷慨,便讓他細看又有何妨?心里轉著念頭,手里便松了開來。 原是叫他拿在手里,細細觀玩。不想一番好意,叫知客吃了個大苦頭——他做夢也不曾想到,這根上了漆的禪杖,是六十二斤精鐵打成。那里手一松,這里手一沉,心慌叫聲:“不好!”沉甸甸的禪杖已當頭打了下來。 虧得魯智深手快一把搶住,便這樣,肩頭上已著了一下,火燒火辣的痛,怕的把骨頭都打碎了。 打雖打得重,鐵杖著rou,卻無聲響,算是吃了個悶虧。知客痛不可忍,猶在其次,心里還大為著慌,看他相貌怕人,又是腰懸戒刀,又是使這等重一根禪杖,看樣子是江洋大盜,犯了案無處容身,才遁入空門。這件事真非同小可了! “師兄!”知客忍著疼說,“請隨我到方丈來?!?/br> 跟著知客,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重一重的院落,到得一處,只見雪白的月洞門里,一排五楹精舍,門上懸著極細的竹簾。蕓檀名香的香味,夾雜著花香,因風飄散,十分濃郁。 這清長老倒是會享清福!魯智深這樣在心里想著,跟在知客身后,從抄手游廊到了門前。竹簾一掀,出來個唇紅齒白的小沙彌,原是笑嘻嘻的,一見魯智深,臉上的顏色就不對了。 “長老可得閑?”知客低聲問道。 “剛用罷蓮子薏仁湯,在洗臉?!?/br> “托你去稟報一聲,說五臺山真長老有書札薦了人來,要討個職事僧做?!?/br> 小沙彌答應著,拿魯智深打量了一眼,掀簾進屋,不多一刻,又掀起簾子招招手說:“長老召見!” “師兄,你把禪杖、包裹都放在這里,見了長老,須知禮貌!” “俺省得!” 他把禪杖拄好,解下戒刀,連包裹都放在廊上地下,然后扯一扯衣袖,跟著知客進了方丈室。 方丈布置得極精致,四白落地,壁懸書畫。紫檀條案上,供著極大的獸爐、極大的花瓶,爐煙縹緲,花香馥郁,若閉著眼,只當到了哪家豪門的閨閣中了。 魯智深不暇細看,朝上望去,禪床上趺坐一位長老,約莫四十來歲,長得一副莊嚴寶相。但多看一眼,卻又似“酒色財氣”四字俱全的世俗漢子。 心里是這等想,禮貌卻不敢疏忽,頂禮一拜,口稱:“弟子智深,拜見師叔?!?/br> 知客從他手里接過書札,呈了上去。智清長老閉著嘴唇,把魯智深看了一會兒,才慢慢拆開書札,看完說道:“遠來僧人,且去暫歇。諸事等吃了齋飯后再說?!?/br> 這話正中魯智深的下懷,柜房里七八碗茶灌了下去,渴倒解了,餓卻餓得更兇,所以一聽清長老的吩咐,說一聲:“多謝師叔?!钡魝€臉就走。 知客趕緊跟了出來,著個侍者領了智深去吃齋飯,自己隨又回入方丈。 “你看我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清長老沉著臉說,“這智深原是個軍官,只為了打死了人,落發為僧。在顯通寺里,兩番大鬧,容不下身——他那里安他不得,一團濕面推來與我!待要不收他,礙著他是師兄,又千叮萬囑;若收他下來,卻不是自作孽?” “長老你看!” 知客褪下僧衣,露出半邊身子,只見肩頭上鼓起一個rou瘤,連肩帶胳膊,皮rou浮腫。清長老訝然問道:“這是何處弄來的傷?” “便是那殺才!”知客恨恨地說,“長老不曾知他的厲害!使根禪杖,怕有兩百斤重,倒將下來,把我打成這樣,又挎了口戒刀。不知他一個沙彌,要裝點成大法師的模樣,為著何來?我看,留他在此,早晚必闖大禍,長老斟酌!” 智清長老聽了這話,又去看看真長老的書札,上面說智深“面惡心善”,又有“量材器使”的話,心里頓時有個地方,正用得他著?!澳銇?,我有一套話教與你?!?/br> 當下,清長老把知客喚到跟前,密密授計。知客心領神會,諾諾連聲,出了方丈,來尋智深。 “師兄,恭喜、恭喜!”知客笑逐顏開地向剛吃罷齋飯的魯智深說道,“長老把師兄的職事派定了。明日起,你便是大相國寺的園頭?!?/br> 魯智深大失所望:“老遠價奔了來,又是真長老的面子,卻不道來做個園頭!” “師兄,你這話就辜負長老的心了。東西兩序職事,不分卑尊,都是受了戒的大和尚。師兄還只是沙彌身份,長老破例提拔,怎的不知感激,反倒口出怨言?” 不錯!魯智深心想,當年做提轄,掌管人事,不也講出身、重資歷?僧俗一理,長老已是格外看顧了。 知客看他臉上的顏色,便知把他說服了,于是接下來又說:“這園頭,還非師兄來做不可!多少僧人想這個缺,長老只是不許——倒像是天生留了與師兄的?!?/br> “此話怎講?” “本寺有片菜園在酸棗門外岳廟間壁,園中菜蔬,供應全寺僧眾食用,是個極緊要的職事?!敝驼f到這里有些煩惱,“不想附近有二三十潑皮,每每縱放牛馬,或則徑來偷盜,好生嚕蘇!” 一聽這話,魯智深便又有些動氣了?!按笙鄧卤闳瘟钸@些潑皮欺負?”他問。 “這只為少了像師兄這等一位伏虎羅漢似的人物,在那里坐鎮!” “好!”魯智深霍地站將起來,“酸棗門在哪里?俺去!那些潑皮若敢來嚕蘇,俺好好弄些苦頭與他吃?!?/br> “休慌,休慌!”知客趕緊扯他坐下,“師兄,你這等急火燎毛的脾氣,只怕長老又不放心你去了。師兄蓋世的武藝,再弄出幾條人命來,卻不是害了你?” “哪有這話!”魯智深笑道,“俺許了俺師父的,再不打死人?!?/br> “這好!”知客欣然說道,“有師兄這句話,便放得下心了。且去方丈議事?!?/br> 議定每日送十擔菜蔬,余下都歸魯智深和種地人的用度。當下長老押了法帖,書記寫了榜文,歇息一夜,次日“上任”交割。魯智深攜了禪杖、戒刀、隨身包袱,興興頭頭地去了——這就是智清長老的手段。大相國寺里,太后、皇帝、皇后,一年要來燒好幾次香,三日兩頭,接待達官貴人,更不在話下。智清長老八面玲瓏,應酬得滴水不漏,何況對付一個直心腸的莽漢?小小一個花招,魯智深就范了,管園的人也有了。 出了大相國寺夾道,有人領著,投北而去。京城北面,并列四門,最靠東的一門,名為“承泰”;門外一條大路,直到延津。延津縣舊名酸棗縣,所以承泰門俗稱酸棗門。沿著大路,走了不多片刻,望見岳廟旁邊,極大一片菜畦,圍著破破爛爛一道籬笆,向東一道板門,門內一座殘敗廳堂,只是廳外四圍皆是大樹,濃蔭匝地,蟬唱不絕,看來是個極涼快的地方。魯智深心里十分中意。 帶領的僧人伴他一直走到廳堂前面,把原來的園頭喚了出來,指著說道:“這位師兄,法名智深,奉長老法諭來接你的職事?!?/br> 原來那面黃肌瘦、愁眉苦臉,眼角貼了一方膏藥的園頭,一聽這話,趕緊念佛:“南無阿彌陀佛,長老慈悲。這一下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br> 彼此又問訊見禮,把種地的人都喚了過來,當眾交割明白,貼了榜文?!霸巍北阋孓o,讓魯智深一把抓住了問道:“你這眼上,倒是怎的?” “師兄休問?!?/br> “不問俺也知道,必是吃了那些潑皮的虧,你休走,等俺替你出氣?!?/br> “多謝,多謝。我還是早早回寺的好!” 怕成這個樣子!魯智深心想,這些潑皮,怕的不易相與?倒要好好留些心。隨即把那些種地人喚了來,細問究竟。一個個也還是怕潑皮們尋事,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說。 “怎的這等窩囊,便說一說都不敢?”魯智深心里焦躁,“等俺去尋著了潑皮,打個下馬威與你們看!”說著站起身來,撒開大步,往外便走。 “休如此,休如此!”有個老成些的一把抱住了他,“不怕他們別的,只怕他們憊賴歪纏。你老人家便今日教訓了他們,他們明日又來陰損使壞,說不定半夜里放起一把火來,哪得許多工夫,與他們淘閑氣?” “這話說得有理?!濒斨巧铧c點頭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張,行二?!?/br> “張二,依你看,如何收拾那班東西?” “只可智取?!睆埗Φ?,“園頭大和尚,且請耐心。你不去尋他們,他們也要來尋你。須得步步當心?!?/br> 果然叫張二說中了。當日下午便有幾個賭博不成才的潑皮來偷盜菜蔬,抬頭望見新貼榜文,是“開封府僧錄司”所給,寫道:“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自即日起掌管。閑雜人等,不許入園攪擾,如違者送官究辦?!北阌袀€為頭的名喚李四,不住冷笑。 這李四有個外號叫“青草蛇”,慣會出陰損的招數。他努一努嘴,把他那班弟兄帶到岳廟,又著人去把另一個為頭的“過街老鼠”張三尋了來,一起商量要殺魯智深的威風。 “我已見了那個什么魯智深,生得好惡一副相貌!看來不是個好相與的?!睆埲P躇著說,“此事須得想一條萬全之計?!?/br> “怕他何來?”李四接口說道,“強龍難壓地頭蛇。有我‘青草蛇’在,便今日就要他的好看?!?/br> 這“青草蛇”當時就定下一計。眾人紛然大贊,高興得不得了,約定午間會齊,照計而行,然后散去。 午間天氣炎熱,魯智深飯罷攜了一領涼席,思量到柳蔭下歇個午覺,剛出了廳,一眼瞥見西北角上,水肥池畔,有七八個油頭滑腦的家伙,在那里指指點點地不知議論些什么。心里有數,是那些潑皮自己來尋苦頭吃了。 他實在沒有把他們放在眼里,管自先到柳蔭下鋪好了涼席——這也得有一會兒耽擱,那七八人有何手段,也該使出來了,卻老是站在那里一無動作。魯智深不由得有些納悶。急性子的人忍不得,便走過去要弄個明白。 “呔!”魯智深喝道,“你等不曾瞎了眼,須見僧錄司的告示。休來這里攪擾,快滾,快滾!” “不敢,不敢!”李四裝出惶恐的神氣,“聞知大和尚掌管菜園,特來作賀?!?/br> “舉手不打笑臉人”,魯智深倒覺得自己開口便罵,忒嫌莽撞,隨即換了副神色說道:“既如此,都到廳里來坐——俺也還有話說?!?/br> “等我們弟兄,先參拜了師父再說!”李四說著便一扯張三。兩個人一左一右,并排拜了下去。 拜是拜,只跪伏在地,并不磕頭,眼睛只顧望著魯智深走動的雙腳。這一下,他明白了! 魯智深在心里冷笑,可也有些高興。說是說要好好弄些苦頭給那些潑皮們吃,卻一直不曾想出好辦法——唯一的辦法似乎只有動手打一頓,只是打輕了他們不怕,打重了又怕傷人。難得他們自己想出來一條道兒,倒省了不少心思。 心里這樣在想,腳下依然在走。走得將近,張三、李四像蛤蟆似的,雙雙向前一撲,一個捉左腳,一個捉右腳,只待扳倒魯智深,便往水肥池子里拋。 別說魯智深早有防備,便無防備,他那極扎實的下盤功夫,也不是一“蛇”一“鼠”所能扳得倒的。只是他不獨有了防備,而且有了算計,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只輕巧巧地把右腳一揮,“撲通”一聲,李四掉在水肥池里。張三手腳稍慢一些,一看情勢不妙,趕緊想縮回手時,魯智深如何容得他脫身?順勢橫撥一腳,“過街老鼠”三滾兩滾,與“青草蛇”做伴“逐臭”去了。 那水肥是專為澆菜用的,年深月久,其臭不堪。平日不用,骯臟東西都沉淀在下面,上層居然一清如水。這一“蛇”一“鼠”掉了下去,頓時攪得滿池混濁,臭氣熏天。張三、李四好不容易才冒出個腦袋來,只叫:“師父,饒命!” 余下的五六個潑皮見此光景,嚇得魂飛魄散,先還發愣,等張三、李四一喊“饒命”,才被提醒,紛紛拔腳開溜,但嫌晚了。 “都給俺站??!”魯智深暴雷似的喝道,“哪個敢動一動,這兩個呆鳥,便是你的榜樣!” 這一喝,無一個不站住,也無一個不是瑟瑟發抖。 魯智深還待多說幾句,無奈其臭不可向邇,只好捏著鼻子,指一指遠處洗菜的水池,又做一個手勢,意思是把水肥池子里的人去洗干凈了,再來說話。然后掉轉身來,急急回到柳蔭下的涼席上去坐著。 其時園里工人都停下手中生活,趕來看這場把戲。更有附近的住戶,紛紛圍在籬笆外面,里里外外都是吃過這伙潑皮的虧的,見此光景,無不稱快!雖不敢公然喝彩,卻盡自捂著鼻子瞪著眼,偏要看看“青草蛇”和“過街老鼠”爬出池子來是怎生一副狼狽臭相。 那兩個人哪里爬得起來?苦只苦了他們那一伙“小弟兄”,個個不得獨善其身,顧不得惡臭、骯臟,但求早早脫卻窘境,一齊動手,橫拖直拽地把李四和張三拉到洗菜池邊,往下一推,然后慌不迭地自去洗刷。 一蛇一鼠,洗了又洗,好不容易才算去了一身臭氣。有人尋來兩身衣服,略略穿整齊了,都到魯智深面前來賠罪。 “師父!”青草蛇賠笑唱喏,“真正好手腳!小人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得緊,明日自有道理?!?/br> “什么道理?”魯智深問道,“莫非要約人來報仇?要約便多些個,二三十人殺不得俺拳頭癢!” “不敢,不敢!”青草蛇慌忙辯白,“師父千萬莫多心,小人們就吃了豹子膽,也再不敢來捋虎須。都等明日再說?!?/br> 魯智深嘿嘿冷笑,不屑再理。等得那一伙潑皮走后,種地工人一齊圍了上來,笑逐顏開地奉承魯智深,左一個“英雄了得”,右一個“羅漢下凡”,把他哄得滿心歡喜,取了幾兩銀子,著人去備辦酒肴熟食。二三十個漢子,就在柳蔭下席地而坐,開懷暢飲,吃到天黑方罷。 第二天一早起來,空閑無事,魯智深心想,這園里有個老成可靠的張二在,大可進城去游玩一番。想停當了,取些散碎銀兩放在身上,對張二說道:“自今日為始,園中生活都歸你管,凡有收成交割、銀錢出入,都是你經手,俺只保得你等不受惡人欺侮。無事時,俺只吃酒戲耍,諸事休來嚕蘇!” 張二欣然應命。魯智深便即走了,剛要進酸棗門,聽得后面有人大叫:“園頭,園頭!” 魯智深聽得聲音熟識,轉臉一看,是園里的一名工人,騎著頭小毛驢,氣喘吁吁地正趕了來,便站定腳等。 “園頭,你老人家快請回去!那伙人又來了?!?/br> “??!”魯智深勃然大怒,“這班畜生,好大膽!真當俺不敢開殺戒嗎?” “不是,不是!”工人雙手亂搖,“你老人家休錯會了意。那伙人有番道理?!?/br> 什么道理?魯智深心想莫非是挽出人來調停說人情,在菜園里想好處?這倒有些難處。且先回去與張二商議了再說。 于是撒開大步,又往回走。剛過岳廟,只見張三、李四領著二三十人,在菜園門外張望。目光一接,那里便歡然高聲,都說:“好了,好了,師父來了!” 見此神情,絕無惡意,魯智深的步履便從容了。張、李二人也迎了上來,簇擁著他進門。門內空地上捆著一頭肥豬,擺著幾十瓶官酒。 “此物何來?”魯智深指著地上問道。 “這便是我們的道理。今日請師父一醉?!?/br> “胡鬧!”魯智深大不以為然,“如何要你們壞鈔?俺又何肯受你們的供養?” “師父,師父!”李四著慌,叫屈似的喊著,“這便是你老人家不對了!” “俺有哪些兒不對?你只說得在理,俺無有不聽?!?/br> “且請到廳里坐著,我等有下情告稟?!?/br> 那李四自承他這伙弟兄,游手好閑,不務正業,昨日受了魯智深一番教訓,深知愧悔,也想做些略微正經些的營生。只是天性都喜動好武,思量著搞起一個“社”來,以武會友,要請魯智深做主,傳授拳腳功夫。 聽得眾人回心向善,魯智深極為高興,當即笑道:“休說什么‘做主’!若是你等不是倚仗拳腳功夫欺人,俺就陪你們玩玩也使得?!?/br> 眾人見他允了,無不大喜,當即殺豬拔毛,就著園里新鮮菜蔬,大盤大碗地整治好了,送到廳里,席地開筵。 酒到半酣,李四說:“師父!我有個小小的盤算,你老人家看看可使得?” “且說出來商議?!?/br> “西城萬勝門外,有座敕賜的‘神保觀’,觀中供奉的神道,名喚‘灌口二郎’,保障地方水利,有求必應,所以觀中香火極盛。每年六月二十四,是灌口二郎生日,越發熱鬧,各行各業,皆有獻送。倘有出色的技藝,本地的大戶舍得花錢。師父,你看如何?” 聽了半天,魯智深不曾明白他的意思,喝口酒答道:“俺也不知如何。你只直說,休這等吞吞吐吐?!?/br> 于是李四照實說了。他要搞起一個“社”來,練幾樣出色技藝,六月二十四到神保觀去獻送。這是為本地爭光的事,地方上自然會派出份子,聚成一筆錢作為“社”里的開支。這一來,李四他們這班白晝吃太陽、黑夜吃月亮的無業游民,就算暫時有了正業了。 “這是好事!”魯智深欣然贊許,“強似白吃強討。不知可要俺幫忙?” “如何不要!此事倘得成時,必是師父的大力?!崩钏恼f道,“第一,要請師父費心教導。第二,我等素日信用不佳,所想的這個主意,只怕有人不信,必來請問師父,那時非師父美言不可!” 這兩個要求,頭一個不在話下,第二個卻叫魯智深答應不下。他是個重承諾的硬漢,眼前還不知道李四這伙人到底是何心思,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能否練成出色技藝。倘或地方上的人來問,憑自己一句話,湊了錢與李四,到得六月二十四那天,人影一個不見,或者玩藝兒稀松平常,拿出去反給地方上丟臉。這豈是對得起人的事? 因此,魯智深沉吟未答。李四自不免懊喪。偏這時園里老鴉呱呱地叫,李四狠狠吐了口唾沫罵道:“他娘的晦氣東西!再叫,看不翻了你的鳥窩?” 他那些弟兄,原都是好事的,又有了酒在肚里,便紛然喧嚷:“這喪氣的鳥窩在哪里?翻掉它!” 在座吃酒的有張二,便即指著東西說道:“便那株楊柳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直聒到晚?!庇终f:“那株楊柳生得也不是地方,礙路,又遮著陽光,所以左近的菜都長得不好了?!?/br> 他的話未完,已有好幾個少年奔了出去。魯智深趁著酒興,也起身去看。其余的人自然都跟了出去。 到得那里一看,果然好茂密一樹楊柳,樹上好大一個鴉巢。有人要搬梯子;有人說不如盤了上去省事;又有人說柳梢枝太軟,怕盤上去不易立足,柳枝斷了,掉下來非摔傷不可。 正亂糟糟沒個區處時,魯智深說道:“待俺來相一相!”又問張二:“你說這株綠楊柳礙路?” “是??!” 魯智深點點頭,慢慢地脫掉身上的葛布海青,收一收腰,走到樹前,四下望著。 那班人看見他這副神情,實在猜不透他是何用意,但都知道,今天要開眼界了!所以個個心里興奮,凝神息氣地注視著。 那魯智深也正調勻了呼吸,相好位置,站好馬步,把身子俯倒,右肩靠樹,雙手攏住樹身下段,肩頭凝勁撞去,順勢向回一扳,又一撞、又一扳,樹下的泥土頓時松動了。 眾人大為驚詫!這莽和尚竟要倒拔垂楊柳?只怕有些自不量力,忒嫌過分了! 想是這樣想,卻越發地連眼皮都不肯眨一眨,緊目盯著樹根。但見數撞數扳,根松土浮,猛聽得一聲暴喝:“起!”魯智深腰上挺勁,雙手上拔,咬著牙、閉著眼,臉漲得通紅,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雖拔不起來,卻到底不肯松手。 “師父!”有個人喊道,“且歇一歇再拔!” 魯智深不理他,牙咬得越緊,臉漲得越紅??纯此坪踔С植幌氯r,突然間“嘶啦啦”一陣清而脆的裂帛聲起,接著是受驚的老鴉呱呱亂叫著從巢里飛了出來。 那些人到了此時,個個握拳咬牙,替他鼓勁,就在緊要關頭上,一齊喊一聲:“師父用力!” 這一聲喊得好,魯智深奮起精神,往上一挺腰,到底把那株楊柳樹連根拔起,枝葉紛紛地傾倒在地,地上現出好大一個土坑。 “師父真個是羅漢降世!”李四心悅誠服地拜倒在地,“兩膀不是有千斤氣力,怎的拔得它起?” 魯智深甩一甩手,拂一拂土,自己也覺得得意,指著楊柳樹向張二說道:“你說它礙路,俺替你拔掉了,地上的坑須早早填平?!?/br> 張二尚未答話,李四搶著說道:“不忙,不忙!讓它這樣子放個幾日,叫人看了,便是師父神力蓋世的見證!” 李四那班人,一則是真心欽佩,再則是有意渲染,好長自己的身價,所以不過兩三日工夫,附近皆知大相國寺新派一個管園的和尚,力大無窮。有那好事的,便特意要來看一看,這和尚可是長得三頭六臂? 魯智深卻不明就里,每日里耍槍弄棒,就如在七寶村一般,與那伙人玩得十分起勁。李四是個有心人,揀兩個年輕壯健的專跟魯智深學刀法,再揀一個身長力大的,專門向他討教運氣聚力的訣竅,暗底下囑咐,務必日夜苦練,不可松懈。 也不過半個月工夫,練得有些門路了,李四便向魯智深說:“師父,六月二十四快到了!你老人家看,我們有哪兩項技藝可拿得出去?” “啊,俺記起來了,你說過要搞個‘社’,俺不知是何技藝?” 李四微微一笑,做個手勢。那兩個跟著魯智深學刀法的,便各捧一把扎了紅綢的雪亮單刀,精神抖擻地跳了出來,相對一抱拳,立刻上前交手,殺在一起,刀刀皆是虛招,但打得十分緊湊,只見刀光閃閃,其快如風,似乎一招一式,無不可致命,看來倒也不無驚心動魄之感。 一趟刀打遍全場,收住架勢。李四便問:“師父,你看如何?” 魯智深搖搖頭:“花拳繡腿,虛好看!” 李四大喜:“連師父都說虛好看,那就行了。原是哄外行的花樣。師父再看看‘上竿’?!?/br> 跟魯智深學運氣聚力的那人,就是為了要玩“上竿”。只見他手舉一根兩丈余長、碗口粗細的毛竹,走至場中,擺個馬步,抬起了臉,上身微微后仰,把毛竹舉了起來,抵住喉下胸前那個部分,雙手把穩。然后有個十四五歲的瘦小后生,在他膝上借一借力,踏上了肩,攀住毛竹,慢慢盤了上去,猱升到頂,騰出一只手來,摸出一副鼓板,自打自唱,唱了一曲《太平令》,才從竿上滑了下來。 “也罷!”魯智深點點頭說,“俺便助你搞起這個社來。那趟刀便索性再加些花招進去。玩竿的,換氣還不得訣竅,手不穩,沒的叫竿上唱曲的小把戲,一筋斗摔下來,怕不出人命!” 李四和他那班弟兄喜不可言,當下起了社名叫“綠楊社”,又商量著再練了一套疊寶塔,挑選十五個身材整齊的,底層五個,第二層四個,一層層踏肩上疊,寶塔尖上的一個,便擎一面“酸棗門外綠楊社”的繡纛,老遠就望得見,果然又好看、又神氣。當地湊份子養這個社的店鋪住戶,都覺得錢花得不冤。 魯智深自然也十分高興,不但費心費力,上緊教導,也還經常貼錢,備辦酒rou,犒賞大眾。這天恰逢二伏,京中夏天,最重此日,差不多的人家,都覓地出游,或者招邀親朋,歡飲一日。魯智深也叫人燒了一口羊,買了幾十瓶酒,又在岳廟門前的雜賣擔子上,買了好些水梨、紅菱、甜瓜,就在園中挑個蔭涼去處,鋪下蘆席。大家團團一坐,大塊吃rou、大碗飲酒。吃到半酣,魯智深意興越豪,第一遭取出他那條六十二斤的精鐵禪杖,舞將起來。 正舞得興酣,忽聽有人喝彩:“好!”雖只一個字,其聲清越,不由得引人注目。旋轉臉去,只見籬笆外面站著個官人,如玉樹臨風般,長得極其體面。 魯智深一見此人,便覺投緣,收住禪杖,細細打量。只見此人約有三十四五年紀,生得一張白凈的長臉,寬廣的額頭配著一條挺直的鼻子,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一雙星目顧盼之間,英氣逼人,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后一雙白玉環虛虛垂著,穿一領半新的單綠羅團花戰袍,系一條耀眼生光的雙獺尾龜背的銀帶,手里拿一把湘妃竹的聚頭篷,配著他那八尺長的身材,氣度英俊而華貴,真令人心醉。 “這官人是誰?”魯智深訝然問道。 有那識得的便說:“提起這位,也是東京有名的人物,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名喚林沖?!?/br> “怪不得他識得俺的好處?!濒斨巧畋阆蛲夂Υ蠛?,“嗨!那位教頭,何不請來相見?” 林沖點點頭,笑一笑,便從籬笆缺口中,步履安詳地走了進來。魯智深迎了上去。兩個人相對一揖,卻都含笑望著,雖未開口,惺惺相惜的一番情意,便這片刻間,表露無遺。 “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如何稱呼?”林沖動問。 “俺,山東魯達。原在老種經略相公帳下。只為殺的人多,聽了一個相好之勸,出家為僧,法名喚作魯智深?!彼哑饺詹豢吓c那伙人講的經歷,傾囊倒篋都告訴了林沖,卻又說道:“俺二十年前見過一位林提轄,也生得好一表人才。如今細想起來,與教頭倒生得十分相似?!?/br> “那位提轄,可是善使‘楊家槍’?” “正是?!濒斨巧铙@訝地問,“你如何得知?” 林沖先不答話,整一整衣袖,重新見禮:“原來是先父舊交!小侄拜見魯大叔!”說著就要跪了下去。 魯智深又驚又喜,趕緊一把扶住,大笑著說:“有趣,有趣!禪杖里舞出個有來歷的好朋友!” “魯大叔……” “什么大叔?”魯智深搶著說道,“俺大不得你幾歲,倒不如兄弟相稱吧!” 林沖未曾答話,李四、張三已經齊聲起哄。林沖也是個爽快人,隨即改口稱作“大哥”,相互拜了四拜,結成異姓手足。 眾人也都見了禮?,F成的酒肴,只添了杯筷來,挽著林沖在上與魯智深并坐。敬過一杯,魯智深問道:“兄弟今日緣何到此?” “原是拙荊要到此間岳廟來燒香還愿。我看大哥的禪杖舞得不凡,舍不得走,叫使女錦兒自和拙荊去燒香。恰不想得遇大哥?!?/br> “真是俺師父智真長老說得不錯,凡是‘因緣’。俺初到這里,得這一伙小朋友相伴作耍。如今再遇著兄弟,十分好了!”魯智深高興地大喊,“再添酒來,今日里俺非一醉不可?!?/br> 就這時候,籬笆外一個垂髫小婢匆匆走了來,臉漲得通紅,岔著聲音喊道:“官人!坐在那里作甚?娘子在廟里和人合口?!?/br> “在哪里?” “正從五岳樓下來,撞見個天殺的瘟神,攔住娘子,不肯放!” 一聽這話,林沖有些慌張,站起身說:“待再來看望大哥。恕罪,恕罪!” 說著,林沖匆匆作別,跳過籬笆缺口,和錦兒徑奔岳廟。到得殿后,有些閑人躲躲閃閃地張望著,看見林沖,讓出一條路來。林沖抬頭一望,有七八個人拿著彈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欄桿邊,正中一道盤梯,半中間立著個年少后生,穿一件繡百蝶的黑緞直綴,背脊朝外,仰面向上,攔住了林沖的娘子。 “你且上樓去!”那后生說道,“我有話說?!?/br> 林沖娘子又羞又氣,滿臉飛紅地指著那后生說道:“清平世界,你敢調戲良家婦女!莫非不知王法?” 林沖這時再也忍不住了,一個箭步躥了上去,把那后生的肩頭一扳,便待上面一掌、下邊一腳,先教訓了這個目無王法的惡少再說。 哪知扳過肩來一照面,彼此都是一呆。林沖認得這后生是高太尉的繼子——高太尉名喚高俅,原是蘇東坡門下的小吏。蘇學士離京外放,轉薦與駙馬都尉王晉卿。一天王駙馬遣高俅到端王府中送一樣使用物件,正遇上端王在那里踢球,高俅便在場邊等著。恰好球兒到身邊。高俅原踢得一腳好球,隨即使個“鴛鴦拐”,把球踢了回去。端王大為中意,又看他言語討人歡喜,便留了下來,做個隨身使喚的小廝。不想過得幾個月,哲宗皇帝年輕輕一命嗚呼,身后無子;兄終弟及,選中端王入承大統,便是當今天子。說“高俅生得好腳力”,自此得寵,數年之間,官居太尉,掌管禁軍,正是林沖本管的長官。 高俅雖然發跡,卻無兒子,過繼了這侄兒承接香煙,禁軍中上上下下都稱他“高衙內”。他倚仗高俅的勢力,欺壓良善,無惡不作,略有姿色的婦女被他看上了,威脅利誘,必要弄上手才罷,所以得了個外號,叫作“花花太歲”。 林沖不防撞著“花花太歲”,這拳頭便有些打不下去。那“花花太歲”卻不知他調戲的竟是林沖的妻子,瞪著眼說:“林沖,干你甚事,你來多管?” 旁邊幫閑的篾片中,自然有識得風色的,一看這情形,便知是怎么回事。倘或容林沖道破底蘊,彼此便都要抓破臉,這件事就不好收場了,所以趕緊奔了上來,先往兩人中間橫身進去,隔了開來。 “教頭休怪,衙內不認得,多有沖撞?!闭f著,三四個人便把林沖擠到一邊。 那面另有七八個人不住向高衙內擠眉弄眼?!盎ɑㄌ珰q”見機而作,回頭把林沖娘子又狠狠盯了一眼,甩一甩袖子,出了岳廟,上馬而去。 林沖怒滿胸膛,卻又覺得十分窩囊,瞅著高衙內,人影都走得不見了,卻還站在那里。林沖娘子無端受了這一頓羞辱,見丈夫沒有句話,心內也不免氣惱,扶著使女錦兒,一言不發地向外便走。林沖萬般無奈,也只得懶懶地跟在后面。 到得岳廟門口,林沖娘子上了轎。林沖剛把馬牽在手里,只見一伙拿槍挺刀的壯漢,飛奔而來。定眼看去,為頭的正是魯智深,手持禪杖,遠遠叫道:“兄弟慢走!我來幫你廝打?!?/br> 林沖暗叫一聲慚愧,把馬韁交了給從人,迎著魯智深兜頭一揖?!按蟾?!”他說,“請回去吧!沒事了?!?/br> “是哪個瞎了眼的,敢調戲俺弟妹?” 這話要說出來,實在欠體面;要不說又不行,無可奈何。林沖只得含糊答道:“原是本管衙內,不認得拙荊,生出一場閑氣?!?/br> 魯智深還待不依不饒。李四看出林沖的尷尬,便說:“師父醉了,明日再來理會?!卑阉芘亓瞬藞@。 這一下,越發讓林沖抑郁不樂。他自覺也是個英雄人物,妻小為人當眾調戲,卻不敢出頭理論,這要傳了出去,還有什么面目見人。因此,一連三天不曾出門,只在家里長吁短嘆,想不出個找回面子的好辦法。 到了第四天,有人叩門。出來一看,是素日相好的一個同事,官居虞候,名喚陸謙。林沖心中的郁悶,不足為外人道,卻希望說與知己聽。所以一見陸謙來訪,十分歡迎。 “如何三日不到班上?我只道你病了?!?/br> “身上倒沒有??!”林沖嘆口氣說,“只心里有個痞塊!” 陸謙定眼看了看他,又點點頭:“我也聽說你淘了一場閑氣??雌菩﹥?,也就算了。來,來,我請你到樊樓小飲三杯,解解悶?!?/br> 林沖心想,在家不便細談,倒是酒樓好,隨即允了。 于是林沖隔著簾子招呼一聲:“我與陸兄去飲酒。來關了門戶?!钡饶镒哟饝^了,隨即與陸謙出門,迤邐向東,直上樊樓。 樊樓在東華門外景明坊,西臨禁苑,是京師第一座大酒樓。進門一條筆直的甬道,長有百步,南北天井,回廊雙繞,兩旁辟出一間間精致的小閣子。每到入夜,上下燈火相望,歌聲嗷嘈,粉香膩人,是京師有名的一座銷金窟。 此時不過近午時分,酒客不多。陸謙和林沖上樓挑了間臨街的閣子,也不要粉頭侑酒,只吩咐多取好酒,精細肴饌,擺滿一桌,叫跑堂的放下門簾,兩人擎著酒杯,細訴心曲。 林沖三杯下肚,嘆口氣說:“陸兄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他這等骯臟氣?!?/br> “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哪個及得你的本事?!标懼t勸道,“況且太尉又看顧得好,就有些閑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了也罷!” 林沖勃然變色:“我這氣如何忍得?”于是他把那天在岳廟的情形,細細說了給陸謙聽。 “衙內必認不得嫂子,休著氣,且寬飲一杯!” 林沖又吃了幾杯悶酒,忽要小解,便站起身說:“陸兄稍坐,我去凈了手來?!?/br> 出得小閣子,走下樓來。樊樓太大,一時覓不著廁所,索性走出店外,投東小巷,揀那無人的處所,權且方便。等再回樊樓,劈面撞著個人,不由得便是一愣。 “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里?!笔鞘古\兒,丫髻不整,氣急敗壞地拖住他說。 林沖慌忙問道:“做甚?” “官人和陸虞候出門未半個時辰,來了個漢子,說是陸虞候家的鄰舍,對娘子慌慌地說道:‘你家教頭和陸謙飲酒,只見教頭一口氣上不來,便撞倒了!’叫娘子快去探望?!?/br> “咦!”林沖大奇,“有這等事!可去了不曾?” “如何不去?”錦兒又說,“娘子一時慌了手腳。連忙央間壁王mama看了家,和我跟著那漢子出門。直到太尉府前巷內一家人家,到得樓上,只見桌上擺著些酒食,卻不見官人。恰待下樓,前日岳廟里啰唣娘子的那個后生,閃了出來說:‘娘子少待,你丈夫待來也?!乙豢床缓?,慌忙下樓。只聽見娘子在樓上叫:‘殺人!’我急急趕出來想尋官人,撞著賣藥的張先生,說是曾見官人與人在樊樓吃酒。官人,快快去救娘子!” 話未聽完,林沖已氣得渾身發抖。這明擺著是陸謙的一條調虎離山之計。心里打算,先上樊樓,與陸謙理論,旋即想到,此一刻妻子的清白,怕已不保,無論如何,先到陸家要緊。 陸家就住太尉府前巷內,林沖是認得的,這時也顧不得錦兒了,三步并作一步,飛奔陸家,進門搶上扶梯,只聽得他妻子哭著喊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家婦女關在這里?”接著又聽得“花花太歲”的聲音:“娘子,可憐見救我一救!你便是鐵石心腸,也須念我兩個膝蓋跪得都腫了!” 聽得這話,憂心如焚的林沖松了口氣,在門外大聲喊道:“娘子,我來了!” 一面說,一面便和身去撞房門。高衙內聽得是林沖的聲音,嚇得魂飛天外,急忙跳窗而走。林沖娘子聽得丈夫趕到,膽更大了。她父親也是教頭,自小雖不習武,看也看得多了,心里恨那“花花太歲”不過,等他跳上窗臺時,她撈起一根撐窗戶的棗木棍,在他腳拐骨上狠狠地便是一敲?!盎ɑㄌ珰q”痛徹心扉,一個立腳不住,翻身栽倒。樓下后院是個葡萄架,把他身子托得一托,卸了一半的勁,摔在地上才不得送命。但也跌得眼青鼻腫,跌跌沖沖地奪路逃走。 也就是他剛剛跌落地的那片刻,林沖已撞開了門。林沖娘子一頭撲在丈夫懷里,眼淚簌簌地流,只說:“若你晚來一步,我再無臉見你,只是個死?!?/br> 林沖此時反倒不甚恨高衙內,只恨陸謙,人面獸心,平日稱兄道弟,卻做出這等傷天害理、出賣朋友的事來。當時從樓上打到樓下,字畫古玩、瓷器什物,凡是稍稍值錢的東西,無不打得粉碎。陸家的人原都避開了的,這時看見林沖如瘋了的一頭老虎似的,越發不敢出頭。林沖打得乏了,方始住手。等錦兒趕了來,主仆三人一起回家。 一回到家,林沖想想陸謙實在可恨,隨即尋了把解腕尖刀,趕到樊樓,哪里還有陸謙的影子?于是又折回陸家,直等到晚,不見他回家,只得暫且罷手。 林沖娘子看丈夫這神氣,怕要闖出禍來,便即勸道:“我又不曾遭了他的騙。你休得胡來,惹火燒身!” “你休管我。我不拿住這畜生,扯他到大相國寺前,叫他自打嘴巴,自己說一說他做的事,我再也咽不下這口氣?!?/br> 一連數日,林沖靴子里掖著把刀,到陸謙家門口和禁軍衙門去等。陸謙得知消息,只躲在高太尉府中,不敢露面。別人看林沖臉色不好,也不敢問他,暗地里卻都替陸謙捏一把汗,沸沸揚揚地談論著這件新聞。一傳兩傳,傳到了李四耳朵里,便來說與魯智深聽。 魯智深一聽自己兄弟遭了這種委屈,趕緊尋了來探問。林沖也不曾想到他會尋上門來,只好先擱下陸謙這面,叫出娘子來見了禮,然后備酒款待。 喝著酒只是說些閑話。在林沖自覺這不是什么可以叫好朋友高興的事,故意不說,免得添別人的煩惱。魯智深來意就是要替他分憂幫忙,便不得不率直動問了。 “說來可惱!姓陸的尤其可恨!”林沖這時只好把從岳廟起了風波以后的一切,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這姓陸的,這等可惡!便是俺也饒不得他。兄弟,俺有個計較在此?!濒斨巧钫f,“你看使得使不得?” “大哥請說?!?/br> “這姓陸的認得你,自然不敢照面。他須認不得俺,等俺每日去等,兄弟你只在左近尋一處茶坊坐著,俺等著了這個畜生,便揪來兄弟跟前,任憑你處置。只是,”魯智深又說,“那廝是何容貌,須說與俺知?!?/br> “這一計好,只是有累大哥?!绷譀_高興地說,“那廝的容貌好認,身材不高,白凈面皮,左眼下有塊青斑,極其顯眼?!?/br> “既如此,事不宜遲,俺此刻便去?!?/br> “不忙,不忙!饒他這一日。大哥初臨寒舍,須得盡情一醉?!?/br> 說著林沖去拿酒壺,一上手便知是空的,遂叫錦兒沽酒,偏生錦兒為林沖娘子差遣到州橋下去買時鮮果子去了。林沖想一想巷口便是酒店,于是告個罪,自己提了把頭號大錫酒壺,匆匆走了。 里面的林沖娘子聽得丈夫與魯智深的計議,急在心里,不好出面阻擋,難得有個機會,不肯錯過,便一掀簾子走了出來,叫一聲:“大哥!”隨即斂著手,盈盈下拜。 魯智深慌忙跳了起來,合掌還禮,只說:“弟妹少禮,弟妹少禮!” “我知大哥是個直心腸的血性漢子, 顏陳告,舍下眼看有場滅門大禍,只有大哥能救!” “呀!”魯智深駭然問道,“弟妹此話怎說?” “自來‘不怕官,只怕管’。眼看這姓陸的,是仗著高衙內的庇護,倘或鬧出事來,須防著高太尉的勢力——隨便安個大小罪名,舍下只怕就要家破人亡?!?/br> 這一番話說得魯智深汗流浹背:“這倒是俺攛掇的不是了?!?/br> “大哥言重了!只求大哥攔著些兒,拙夫心性高傲,卻只敬重大哥?!?/br> “弟妹說得是?!濒斨巧顫M口應承,“俺便攔著他些,好歹叫他忍了下去?!?/br> “若得如此,都是大哥的成全?!绷譀_娘子又拜了一拜,聽得門響,怕林沖撞見不便,連忙避向簾子后面。 等林沖一回來,魯智深的口風就變了,再不提陸謙家守候的話,盡自談著他當年打死了鄭屠的亡命流浪之苦;又把智真長老向他開示過的冤冤相報、糾纏不清的道理說了許多,婆婆mama的,再也沒有那份金剛怒目的霸氣了。 林沖越想越覺詫異,心里冷笑,原來是個“說大話、使小錢”的角色!只為膽怯怕惹禍事,卻又不便反悔,也罷,本未打算借他的力,只當沒有這個人,隨他自己說去。 于是敷衍到晚,魯智深作別出城。林沖送了客回到堂屋,他妻子迎著他問道:“魯大哥與你說些什么?” “哼!”林沖不屑地在鼻子里哼了聲,“提他做甚?” “官人休如此不識好歹!”林沖娘子正色說道,“我在簾子里,盡皆聽見了。像魯大哥這樣的人,才是響當當的好朋友?!?/br> “你懂得甚呢?”林沖不悅,“休來啰唣!” “我不懂別的,只懂‘將心比心’這一句話。我且請問官人,魯大哥可是個沒脾氣、怕事的人?” “這卻不像?!?/br> “可又來!”林沖娘子拍著手說,“這等一個性如烈火的漢子,巴不得當時就擰下陸謙的頭來,出了事拍拍腿走了。他孤家寡人一個,哪里去不得?怕著何來?只為顧念著你,好好一份人家,犯不著與高太尉去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