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217節
張斐道:“我當初是怎么處理的?” 許芷倩道:“你你是請了觀審團來協助你判決?!?/br> 張斐點點頭道:“可見此類案件,庭長怎么看,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怎么看,我是庭長,不是圣人。 我不止一次說過,這世上沒有完美的制度,沒有完美的思想,但有趣的是,我們往往很難從思想中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因為當你去其糟粕時,可能將精華也去掉了。 你信不信,如果貿然廢除丁憂制度,這孝道就會慢慢被壓縮,對整個社會的影響,比我們個人所想象的要大得多。 就好比公檢法,根據公檢法的制度,可能會放過一些壞人,可當你想要補救時,往往也會將公檢法最為精華的東西也給去掉。 說實在的,我并不支持丁憂制度,但是我在此案中,會更多的去尊重大家的看法,而不是依照自己的想法來做決定?!?/br> 許芷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難道都不能對此進行完善嗎?丁憂制度,乃是為求體現孝道,不能讓它成為黨爭的工具?!?/br> 張斐點點頭,又道:“但這不是大庭長能夠去完善的,需要先有廣大民意的支持,處理起來,可能會比較復雜?!?/br> 正版書鋪。 “王學士真是妙筆丹青,言簡意賅,遼人若見此文章,必奉為珍寶??!” 張斐將文章放下,滿懷欽佩地向王安石。 為了迷惑遼國,宋朝也是下了血本,從軍事、行政、法律,以及宣傳,各個方面來體現。 務求讓遼國早日用上稅幣。 “行了?!?/br> 王安石道:“你如今都已經是大庭長,還犯得著拍我馬屁么?!?/br> 張斐委屈道:“真心實意?!?/br> 王安石道:“你懂得鑒賞?” “大家都說好啊?!?/br> “!” 王安石一陣無語,道:“宣傳方面,你說行就行。此外,關于海門縣縣令一案,你可知曉?” 張斐點點頭,“略有耳聞?!?/br> 王安石道:“這純屬政治迫害,陳芝華在海門縣兢兢業業,當地稅入大漲,可見當地百姓生活富足,若只因其不知父親去世的消息,而將其治罪,這簡直就是在陷害忠良?!?/br> 張斐笑道:“王學士,你這是在干預司法?!?/br> “我是在跟閑談,我可沒有要求你做什么?!蓖醢彩值溃骸半y道我們的關系,生疏到只能談公事?!?/br> “當然不是?!?/br> 張斐呵呵一笑,又道:“但是王學士要知道,我只是大庭長,我沒有擁有改變法律的權力,法律就是這么定的,我也沒有辦法,雖然我也覺得這有待商榷?!?/br> 王安石道:“你可是法制之法的創始人?!?/br> 張斐道:“但法制之法也是要基于儒家思想,這事你跟我說沒用?!?/br> 王安石聽出這弦外之音,道:“那得跟誰去說?” 張斐道:“百姓?!?/br> “百姓?” “對?!?/br> 張斐點點頭,道:“如這種案件,輿論是至關重要的。而且在此案中,最大的受益人是海門縣的百姓?!?/br> 王安石道:“如果輿論利于陳芝華,你!” 張斐笑道:“這不合規矩?!?/br> 在朝堂之上,丁憂無小事。 很快,陳芝華一案,便在朝中掀起巨大的風波,甚至于令黨爭似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革新派是堅定地支持陳芝華,理由當然是他能力出眾,在他的治理下,海門縣的百姓,過上富足的生活,并且暗示有人嫉妒他的政績,故而以此來打擊他。 保守派則是認為,此事足以證明,陳芝華并非是為百姓,而是為求政績,他如今為了升官,就連孝道不顧,他日若掌權柄,必將禍害蒼生。 這輿論戰,從朝廷打到民間,好不熱鬧。 這可將趙頊給急壞了,他現在可不需要黨爭來維護自身權力,他如今已經有足夠的權威,他要干大事,奪回燕云十六州的計劃,前不久才確定的,你們就跟我來這一套。 但他又不好說,因為關于孝道,他也得謹慎,然而,陳芝華的政績斐然,非常迎合當下的政治需求,貿然舍棄,那些努力干活的官員會怎么想。 這左右為難,他只能把大庭長找來。 “此案必須迅速終結?!?/br> 趙頊很是激動道:“不能因為一個縣令,而壞了朕的大計?!?/br> 張斐似乎早有準備,道:“陛下,此事只有一個辦法?!?/br> 趙頊忙問道:“什么辦法?” 張斐道:“動用陛下的豁免權?!?/br> “豁免權?” 趙頊驚訝道。 他從未想過,他的第一次,竟然是給予一個縣令。 張斐道:“如果最高皇庭判其無罪,無論我解釋的多么完美,都會令丁憂的相關律法,變得錯漏百出,我研究過丁憂的相關律法,本來就設計非常糾結,庭長可以去解釋律法,但不能去破壞律法?!?/br> 趙頊沒好氣道:“所以你認為大庭長的判決,要勝過朕的圣旨?!?/br> “當然不是?!?/br> 張斐道:“如果陛下是要下旨赦他無罪,那我也會阻止陛下的,但陛下是豁免,豁免是默認其罪行,這是不一樣的?!?/br> 趙頊道:“大庭長是法律為先,可朕必須以孝道為先,如果你判了有罪,朕若豁免,你可知道朕要承受多大的罵名嗎,那些老夫子會饒過朕嗎?” 那些讀書人,可是惹不起的。 張斐道:“但若陛下是為大宋子民而豁免他呢?” 趙頊聽得眉頭一皺。 張斐道:“陛下不是在包庇他,陛下還是承認皇庭的判決,認定其違法丁憂制度,只是鑒于其為海門縣的百姓,帶去富足的生活,無論別人怎么說,但對于陛下,這就是效忠,對于百姓而言,他就是一個好官,自古忠孝兩全難,也只有陛下能夠給予其豁免。 鑒于民間許多百姓還是支持陳芝華的,陛下若給予其豁免,一定能夠爭取大家的支持,也能夠令那些官員更加忠心于陛下,這也是對豁免的一次很好的嘗試?!?/br> 趙頊沉默良久,嘆道:“這事是最為棘手的?!?/br> 張斐直點頭道:“絕對贊同?!?/br> 趙頊沒好氣道:“所以你就將此事扔給朕?!?/br> “當然不是?!?/br> 張斐道:“我怎么可能讓陛下承受這一切,自己卻獨善其身,雖然我會維持原判,但是我會給出自己的解釋,我表明自己是支持陳芝華的,只是我不能破壞律法?!?/br> 趙頊又有些不好意思,“那也不必,如果朕要豁免其刑罰,又何必將你給拖下水?!?/br> 張斐道:“這倒無所謂,大庭長有自己想法,那再正常不過,又不是我一個人這么想。這也能夠讓陛下的豁免,爭取到更多輿論支持,同時,也能向立法會施壓,要求改變這條律法。 目前正是用人之際,而且年輕官員更是其中的主力軍,要是動輒回家丁憂,這會干擾到陛下的雄圖霸業?!?/br> 趙頊點點頭道:“不錯,這法律必須要改,這種事年年都可能發生,只要出現此事,朝中必然是吵得不可開交,朕也不能回回都豁免他們,那樣的話,不是包庇,也成包庇了?!?/br> 而那邊趙抃顯然是偏向保守派的,關鍵根據法律,也應該判陳芝華有罪,不能說你造福百姓,你就可以干違法的事,功是功,罪是罪,故此汴京皇庭還是決定維持原判。 但是保守派可不會半場開香檳,因為上面還有最高皇庭,對于張斐,他們真是愛恨交加。 果不其然,陳芝華立刻上訴到最高皇庭。 但張斐卻給予駁回。 就連掙扎的跡象都沒有了。 這令保守派是大松一口氣,咱們的大庭長成熟了。 可革新派那邊則是傻眼了。 大庭長變了。 不過,隨后張斐就在報刊上給出自己的解釋,他直接表明自己駁回陳芝華的上訴,只是在于自己不想破壞律法條例,僅此而已,他個人并不認同陳芝華應該受到這些懲罰,只不過法律是這么規定,身為大庭長,必須要捍衛法律。 并且,他還建議立法會應該重新審視這條法律,因為這其中存在太多不確定性,存在太多不可查證的盲點,存在著太多例外,這條法律要是落在那些心懷不軌之人,可能會成為羅織冤獄的幫兇。 立法會。 “哼!他這是以退為進,向立法會施壓??!” 司馬光氣不打一處來。 趙抃點點頭道:“他這么一解釋,這民間輿論頓時都倒向陳芝華?!?/br> 呂公著道:“還都夸大庭長恪盡職守,捍衛律法,鐵面無私?!?/br> 富弼道:“其實他說得也有道理,丁憂引發的爭斗,已經不是一回兩回?!?/br> 司馬光道:“人人都要丁憂,又不是陳芝華一個人,可為什么子瞻他們就能做到人人稱贊,而陳芝華卻做不到,他難道一點過錯都沒有嗎?他若多關心父親,又豈會不知,這可不是小事啊?!?/br> 富弼道:“在道德層面可以這么說,但是張三指得是法律方面,如今的法律不同以往??!丁憂制度最大的問題,就是做不到人人一樣,相隔距離遠近,職位高低,文武之別,身處何處,甚至于自己的意愿,官家的看法,全都影響到丁憂是否執行。沒有哪條法律,會受到這么多因素的影響,那又如何做到公平公正的判決?!?/br> “這倒也是?!?/br> 司馬光點點頭,又問道:“那富公怎么看?” 富弼道:“要么就從大宋律法中移除,由政事堂來設定規矩,只是說不用接受刑罰,但政事堂還可以決定他們的去留,要么就是人人一樣,并且制定嚴格的規定?!?/br> 文彥博道:“政事堂來決定,也會引發斗爭,如果陳芝華真是受人嫉妒,那么誰在乎陳芝華是徒刑,還是苔刑,又不是深仇大恨,他們只在乎陳芝華的政績,只要能夠將陳芝華趕走,嫉妒他的人,還是會去告發,這得不到任何改善?!?/br> 富弼道:“區別還是有得,至少不會破壞律法的權威?!?/br> 正當這時,劉述快步走了進來,微微喘氣道:“方才官家下達詔令,豁免的陳芝華兩年徒刑和三十苔刑?!?/br> 眾人一陣驚愕。 這反轉來的,有些突然??! 關鍵這是趙頊第一次動用豁免權。 所以,之前大家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