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133節
“不錯,這才是真正的違反祖宗之法呀!” 趙頊點了點頭,但隨后又略顯擔憂道:“可三司使能夠通過聽證會嗎?” 張斐道:“如果他通不過,那就只能說明,他只是在拆東墻,補西墻,甚至于他無法勝任這個職位?!?/br> 趙頊呵呵笑道:“如今這宰相真是越來越不好當了?!?/br> 張斐嘿嘿道:“陛下怎好像有些幸災樂禍?” 趙頊神色一變,“胡說,朕,朕哪有什么幸災樂禍?!?/br> 張斐立刻又回到正題,道:“其實早在幾年前,我就跟陛下提到過,公檢法如果建設好,是能夠為這一切打下基礎,讓一切變得更加簡單有效。 而如今我們已經渡過最為艱難的潛龍勿用階段,進入見龍在田的階段,陛下當初是如此堅持,不惜代價,建設了一整套公檢法制度,那么現在就應該得到豐厚回報,這都是陛下付出所得?!?/br> “見龍在田?” 趙頊精神一怔,不知不覺中,我們這都已經跨入下一個階段了,又問道:“那朕能夠得到多少的回報?” 張斐道:“如果一切都順利的話,在三年之內,至少能夠讓國力翻兩倍?!?/br> 趙頊震驚道:“多少?” “翻兩倍?!?/br> “???” 趙頊似乎懷疑自己出現幻聽了。 張斐解釋道:“首先,公檢法和稅務司的出現,本就能夠稅入增加一倍;其次,商業的發展,也能夠增一倍。 但其實還不止,因為紙幣帶來的,不僅僅是商業的發展,還有過程中的損耗,這里面也能夠省下很多錢,兩倍都是保守的估計?!?/br> 趙頊腰板漸漸直了起來,“要是能夠翻兩倍的話!” 張斐道:“那我們就有足夠的能力,同時應對西夏和遼國?!?/br> 趙頊點點頭,又很是貪婪地問道:“何時能夠達到飛龍在天的階段?!?/br> 張斐道:“那就得等到全國各州縣都普及公檢法,不過以后公檢法發展的速度,只會越來越快,因為如今有了更多人才儲備,隨著《臨時法》已經頒布,大家學起來就快多了?!?/br> 趙頊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揚,“這真是令人期待?!?/br> 張斐的一番話,是徹底打消趙頊的疑慮,而三司那邊也在積極地籌備當中。 在王安石的文章為三司掃平輿論道路后,三司這才在邸報院正式公布稅幣計劃,今年將會在整個京畿地發放三百二十萬貫的稅幣,而其中的一百萬貫將會用于河北地區,其余的都會用在京畿地。 這立刻在民間又引發巨大的爭議,是讓你發幣,但沒有讓你發這么多,動輒幾百萬貫,這真是太嚇人了。 立法會。 “阻止?” 富弼、司馬光、范純仁、蘇軾無不張著嘴,呆呆地看著張斐。 “當然??!” 張斐點點頭道:“蘇先生的文章,那真是言簡意賅,一針見血,紙幣對國家的危害這么大,而三司又沒有做出具體答復,我們公檢法必須得依據祖宗之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來捍衛國家的利益?!?/br> 幾人面面相覷。 蘇軾突然是怒從心頭起,怒斥張斐道:“張三,你休在這里裝神弄鬼,你敢說,那些文章不是你寫得嗎?” 司馬光也是一頭霧水,你這左右橫跳,將我們都給跳迷糊了。 張斐立刻舉起右手:“我對天發誓,那都是王學士寫得,我若是沾了一點墨水,都不得好死?!?/br> “你?!?/br> 蘇軾又道:“你敢說與你無關嗎?” 張斐放下手來,道:“當然與我有關,但是是王學士主動找上門來,我們正版書鋪是沒有道理,不做這買賣啊?!?/br> “休要狡辯?!?/br> 蘇軾道:“分明就是你在旁出謀劃策?!?/br> 張斐一本正經道:“就算我有出謀劃策,那也是生意,而不代表我贊成,我向來都是公私分明?!?/br> 這尼瑪能叫公私分明? 蘇軾對于張三下限又有了新的理解。 范純仁突然道:“也就是說,你是支持子瞻所言?!?/br> 張斐點點頭道:“我認為蘇先生說得非常對?!?/br> 范純仁好奇道:“那你為何不阻止?” 張斐道:“這我不是早就說過嗎,發布稅幣與否,是在于行政決策,我們是無法干預?!?/br> 司馬光都迷糊了,“那你現在在干什么?” 張斐道:“如今他的政策已經出臺,可是又沒有給出足夠的理由,我們公檢法當然得出手,召開一場聽證會,詢問清楚,防止這個政策對國家造成危害?!?/br> “聽證會?” 幾人又是一驚。 “對??!” 張斐點點頭道:“我們公檢法不是協助朝廷制定政策,那與我們無關,但是政策出來之后,如果在法律上面存有爭議,尤其是在祖宗之法這一條上具有爭議,那我們當然得有所行動,讓對方解釋清楚。 現在的問題就在于,稅幣是一種契約,但是又極為特殊,與一般契約都不同,出現問題,那我們公檢法該如何判決,我們必須得問清楚,將來才有理可循?!?/br> “原來如此?!?/br> 富弼稍稍點頭。 范純仁不禁也是感慨道:“這公檢法真是博大精深,我們還遠沒有理解?!?/br> 張斐笑道:“各位只是習慣于在政策制定過程中,去質疑,去詢問。但是這世上就沒有完美的政策可言,往往就出現一個政策,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那就導致,每一項政策都會被駁回去,存在得問題是永遠得不到解決。 而這就是公檢法存在的意義,就是防備政策中的弊端,首先一點,就是要直面問題,有問題是應該的,是必須要接受的,我們該去如何防止這些問題的發生,做到揚長避短?!?/br> 司馬光、蘇軾聽罷,都略感汗顏。 仔細回憶一下,朝中爭論不就是那么回事,就沒有一個政策,是不被人質疑的,都有它的問題所在,結果就是一事無成。 同時,他們對于公檢法又有了新得領悟,他們的責任是發現問題,進行預防,而不是說,一旦發現問題,就直接讓它胎死腹中,除非你能制定出更完善的政策。 可凡事都有兩面,就沒有完美的政策,你要它的優點,就必須接受它的缺點,公檢法的解決方案,就是用監督的方式,來削弱這些缺點帶來的危害。 這個領悟,令范純仁、蘇軾他們是豁然開朗,他們漸漸明白,該如何與行政相處。 在與他們商定之后,檢察院立刻以祖宗之法和國家利益為由,召開聽證會,要求三司方面針對發行稅幣做出解釋。 此消息一出,不少人感到驚愕。 因為許多人都知道張斐是支持的,結果人家剛剛公布政策,你這又跑來反對,就是這么善變嗎? 還是說我們又誤會了張斐。 但三司方面馬上做出回應,薛向答應來聽證會解答檢察院的疑問。 日期就定著下個休息日,地點還是定在相國寺,相國寺是非常樂意承辦這種聽證會,不來也來了,不得少一炷香嗎。 當然這場聽證會是張斐與薛向早就商量好的,薛向也知道,河中府鹽鈔的成功,完全依賴于公檢法的監督,是他需要公檢法,而不是公檢法主動挑釁。 今日便是聽證會之日。 百姓對于聽證會,早已經不陌生,也是見慣不怪,雖然大家目前非??释l放稅幣,但是心中疑慮還是有的,因為交子出現,早已經告訴百姓,這紙幣會有什么危害,尤其還是這么龐大的數目,更是加重了他們心中的疑慮。 所以,這場聽證會,也是萬眾矚目。 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 因為官員是用稅幣的人,而商人百姓是收稅幣的人,每個人都是利益攸關方。 春風輕拂,陽光微照,桃紅柳綠,鳥鳴聲聲。 相國寺的前院是人山人海,所有人的目光就聚焦在中間臨時搭建的會場,有那么一絲絲期待,也有那么一絲絲緊張。 鄧綰看著薛向自信滿滿地來到庭上,心中卻是萬般忐忑,小聲向王安石道:“王相公,如果每個政策,都得這般詢問,往后誰還敢幫助官家分憂??!” 他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來到作答,那他會瘋了,他也不理解,為什么薛向這么熱衷,就不嘗試一下拒絕,說不定更好。 開了這個壞頭,對于行政官員,真是一個挑戰。 王安石頗為無奈道:“這怎么也比在朝中吵來吵去要好??!” 鄧綰道:“這政策應該講究權威,而不是在于合乎情理,這聽證會我覺得就是在給朝廷平添麻煩?!?/br> 王安石沒有做聲。 他倒也想憑借權威,因為他可是推崇法家的,但問題是,上面還坐了一個皇帝,能出現聽證會這個項目,都是皇帝點的頭,今兒趙頊也來了,他對聽證會也非常感興趣,這能讓他看到在朝堂上看不到的東西。 而臺上則是坐著張斐、許遵、趙抃、曹棟棟四人。 當然,主角肯定是張斐,說實在是,看了這么多場聽證會,不管是趙抃,還是富弼,他們還是拿捏不了這個度,有些問題,他們下意識就會回避,不認為能夠在這種情況下問出來。 等到薛向來到前面的證人席上坐下后,張斐便開口問道:“真是非常抱歉,我也知道最近三司使非常忙碌,但是沒有辦法,因為在《臨時法》中,沒有太過關于稅幣的法案,我們公檢法必須要知道,這稅幣是什么,它又具有何種法律效力。 除此之外,我們翻閱過一些關于交子的案例,許多發行交子的商鋪,都關門歇業,那么交子和稅幣有何不同,如果一樣的話,那朝廷是不是也會遇到這些危機?;谧孀谥?,事為之防,曲為之制,我們必須要對此進行詢問?!?/br> 這得有法可依,而祖宗之法無疑最好用的。 “在下非常樂意來此作答,因為解釋清楚這些問題,也是我們三司的責任?!毖ο蚍浅3练€淡定地回答道。 “多謝三司使的理解?!睆堨澄⑿Φ攸c點頭,然后就問道:“那么,什么是稅幣?” 薛向回答道:“一種可以用于向國家交稅的憑證?!?/br> 張斐繼續問道:“稅幣是否是一種契約,如果是,是否要遵循契約法?” 薛向點點頭道:“是一種契約,也必須要遵循契約法?!?/br> 張斐問道:“根據契約法,一個很重要的原則,就是合意,只有雙方都認同的契約,才算是合法契約?!?/br> 薛向回答道:“任何一個人都能夠拒絕接受稅幣,而當某一個人持有稅幣時,那么達成與朝廷的合意?!?/br> 張斐問道:“所以官員也能夠拒絕嗎?” 薛向遲疑了下,然后道:“這得分兩種情況,官員在坊間買賣東西,是可以拒絕稅幣的,但是朝廷發給他們的稅幣,那是不能拒絕得,因為朝廷已經更改了俸祿制度,這也是朝廷內部的規定,官員們也愿意要接受?!?/br> 在坐的官員們,上來就聽得很是窩火,雖然也不是說大家都反對,但是吧,我們什么時候愿意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