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079節
這兩邊的司法官員,都跟啞巴一般,做不得聲。 但他們內心卻是很急躁的呀! 這不單單要罰金,還要刑事處罰,再加上稅務司,試問還敢在這里動手腳??! 但是,他們又不太好反駁。 糧食這東西,要往大了說,還就能造反。 誰敢從這一點去反駁,下一回若有豪紳、地主謀反,那可就不好說了。 這種事可不是沒有發生過的,張斐說得也全都是事實。 王安石瞄了眼正一臉崇拜望著張斐的薛向,咳得一聲。 薛向一怔,疑惑地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道:“你可別想著學他,這看似簡單,但也只有他敢這么說,其他人若是這么說,別人稍稍反駁一句,可能就會讓自己深陷其中,這可是非常危險的?!?/br> “下官知道?!毖ο螯c點頭,又問道:“所以,張檢控經常這么干嗎?” 王安石點點頭。 薛向很是郁悶,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這時,上面馮京突然開口道:“張檢控,你所言頗有道理,但是大多數囤積糧食的人,并無絲毫謀逆之心,據我個人所知,有些人就是偏愛囤積糧食,若無糧食在倉庫里面,他就會覺得心慌。對此,你可認同?” 張斐點點頭道:“認同?!?/br> 馮京又道:“但是你的證詞,始終將二者聯系在一起,我非常擔心,今后會有人借此大興牢獄,將囤積糧食的富戶,都定義為謀反,亦或者借機向他們敲詐勒索。你認為會不會發生此類事情?” 不少官員是頻頻點頭。 這可真是太可怕了,我囤積糧食,我就有可能謀反。 張斐思索一會兒,道:“我首先要說明這一點,就是這份法案的最終懲罰,就是倉庫稅。而方才提到的刑事責任,那是基于對方先隱瞞糧食不報。 這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 如果有人故意隱瞞糧食不報,會不會被栽贓嫁禍,定義為謀反罪?我認為也是有這種可能的,而這就是公檢法誕生的原因,因為在公檢法的制度下,任何人想要告他人謀反,都是需要提供相當多的證據。而不像以前一樣,一句詩詞,一片文章,都有可能被定義為謀反罪。 對于馮中丞的問題,我的建議就是盡量守法,不要抱有任何僥幸心理,如果說,你無謀反之心,只是單純地想逃稅,但是你為逃稅,又做了很多不應該做得事,同時又發生很多巧合的事,那真是有可能會被定義為謀反罪的。 而且這種事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但這算不算是被冤枉,我認為不算,因為沒有人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們只能根據證據來判定。 當然,前提是皇庭、檢察院、警署,都是依法審查?!?/br> 馮京道:“所以張檢控認為,這種情況是無法避免的?!?/br> 張斐道:“我認為是可以避免的,就是不要去故意偷稅漏稅?!?/br> 馮京馬上道:“所以張檢控之所以不斷提及謀反謀逆,就是希望以此來恐嚇百姓,一定要納稅?!?/br> 張斐搖搖頭道:“我并無此意?!?/br> 馮京道:“但是我感覺你的供詞,就是有威脅之意?!?/br> 這句話問得攻擊性極強。 富弼和司馬光同時瞄了眼馮京。 看得出,這老頭有些不服。 張斐道:“我不認為這是威脅,我只是將最壞的結果告訴大家,這是一個司法官員的責任。我們檢察院在遇到任何的犯人,我們也都會先將最壞和最好的結果告訴他。 根據之前的案例來看,絕大多數蓄意謀反之人,他一定會暗中囤積糧食,招兵買馬。 如果你是公開囤積糧食,面臨的是懲罰稅。但是故意隱瞞朝廷去囤積糧食,檢察院也好,警署也罷,就一定會針對這個風險,進行調查。 當然,我提出謀逆的可能性,并非是要以謀反只罪來威脅大家,只是為求遵守《宋刑統》的第一句話,也就是祖宗之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 因為法案是我們檢察院提出來的,而謀反又涉及到君主、國家、百姓的核心利益,既然有案例證明存在這種可能性,那我們必須要對此做出防范和建議。 但如果立法會認為完全沒有必要,認為那些暗中囤積糧食,全都是想逃稅,不可能有謀反之心,那我們檢察院,也會嚴格遵守的?!?/br> 馮京心中一凜,趕忙道:“我可沒有這么說?!?/br> 張斐點點頭道:“我知道,但我也只是針對馮中丞的問題,進行解釋,相信這也是立法會長召開聽證會的主要原因?!?/br> 很不愧是珥筆,這反咬一口的能力,可很是厲害。馮京又道:“但我想知道的是,在整個過程中,誰來監督你們公檢法和稅務司?” 張斐道:“首先,公檢法是互不統屬,警署隸屬兵部,上面是政事堂,我們檢察院也不是隸屬皇庭,只是大家習慣將這三個官署放在一塊稱呼。 根據制度,本就是相互制衡的。再加上,還有御史臺、立法會,國家安全司都可以進行監督。 甚至于百姓自己,百姓應該將上皇庭訴訟,視為捍衛自身利益,而不應該感到畏懼,因為公檢法是基于法制之法的。 事實上越多的百姓明白這一點,所以那些商人在輸掉官司后,又來找我們檢察院抱怨,控訴制度的不公?!?/br> 馮京稍顯沮喪,又瞧了眼富弼、司馬光,低聲道:“我暫時沒有問題了?!?/br> 潛在意思,我已經盡力了。 司馬光又接著問道:“方才馮中丞有一句話我也很認同,就是有些人生性節儉,偏愛存糧食,寧可自己平日里少吃一點,針對這種行為,征收懲罰性稅,是否有些不妥?” 張斐回答道:“節儉當然是一種美德,但司馬學士所言,并非是節儉,而是浪費,存著糧食不讓人吃,那跟燒毀有何區別? 我認為儒家提倡的節儉,是希望不要造成浪費,因為還有很多人需求糧食,不要讓糧食在倉庫里面腐爛,賣給有需求的人,這才是節儉,這才是美德。 就如同司馬學士一樣,司馬學士向來就提倡節儉,但司馬學士家里面的糧食,甚至還不及正版書鋪的東主多?!?/br> 外面站著侯東來,差點沒有暈厥過去,大哥,你提我干嘛? 司馬光當即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示意他,少拍馬屁,嚴肅一點。 韓忠彥突然小聲道:“君實他們好像是在負隅頑抗?!?/br> 韓琦笑道:“他們這都是做給別人看得,要不問一些無理取鬧的問題,如何能夠服眾?到底那些人可都是無理取鬧的主。如果君實不問這個問題,一定也會有人拿此事質問立法會,這立法會長可是不好當??!” 韓忠彥點點頭道:“原來如此?!?/br> 富弼突然問道:“此時京畿地正在發生旱情,檢察院在這個時候遞上這份法案,其緣由是不是為了幫助朝廷抵御旱情?!?/br> 此問題一出,不少官員都驚訝地看著富弼。 這真的是要盡全力??! 趙頊也不由得皺了下眉頭。 這個問題,其實是很敏感的。 如果按照常理來說,我身為朝廷官員,為旱情出謀劃策,這有何不妥嗎? 就算是,又怎樣? 可實則不然,因為目前有很多人將旱情,歸咎于皇帝頭上,如果你是這么打算的,那你就是拿別人的錢,去為皇帝擦屁股。 這就不公平。 你闖下的禍,你自己負責才對。 張斐道:“只能說,此番旱情加速了我們遞交這份法案,但即便沒有遇到旱情,我們也會遞交這份法案,正如我方才所言,我們之所以遞交這份法案,乃是因為有很多人對此不滿,認為不公平,而其中也確實存在著不公平。 但可能不會這么早,方才有提到的相國寺等特殊情況,但在這份法案中,并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規定,如果沒有發生旱情,我們檢察院可能會做好這方面的調查,再遞交一份更加完善的法案。 正是因為突發旱情,而相國寺又是屬于特殊情況,可以容后再說,因此我們才決定先遞交這份法案?!?/br> 早知如此! 不少權貴都略顯懊惱,就是他們讓人去抱怨不公的。 結果反倒是給張斐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借口。 富弼稍稍點頭,突然又看向兩邊的司法官員,好似在問,你們還有什么問題要問的嗎? 其實這些司法官員不全是他們保守派的人,為了讓這場聽證會更令人信服,富弼還特別幾個權貴出身的司法官員參與進來,可那些司法官員的眼神比他們還要迷茫。 其實在這場會議開始之前,他們就尋思著從執行方面著手,而不是從理論上去反駁張斐。 因為他們也知道自己理虧。 目前土地兼并太過嚴重,這確實對國家造成很大的隱患。 再加上,張斐給予他們免糧食商稅,又支持不抑土地兼并,且又是間接強制,而不是直接強制,他不抑糧價,不抑制交易,也不幫你選擇交易對象,你們都可以高價賣,只要你的賣的出去就行。 賣不出去,你們就得自己負責。 他們原本是打算在執行方面,進行反駁,你這想法是好,但問題是你執行不了,會遇到很多問題的。 這跟反駁王安石新政,是一個路數。 但此一時彼一時,國家多出幾個強力執行部門,也就是公檢法與稅務司。 讓一切不可能,變得有可能。 關鍵,富弼、司馬光、趙抃他們問的問題,比他們考慮得還要全面,也更加具有勇氣。 所以他們也不知道該問什么是好。 其實富弼、司馬光他們都深知自己此行的任務,就是來刁難張斐的,如此才能讓人信服。 見大家無話可說,富弼將面前的證據放到一邊,又將翻開另一份文案,道:“在這份法案中,還包括一份酒稅法案?!?/br> 此話一出,頓時不少人感到是如喪考妣。 富弼翻過這一頁,就是證明,立法會對于這倉庫稅已經沒有太多異議。 這通過的可能性是非常大。 但是商人們卻都打起精神來,關于這份酒稅法案,他們可都是希望能夠通過的,即便是具有壟斷性質的白礬樓,光白礬樓就擁有三千家腳店幫他賣酒。 這都是朝廷給予的。 但只是表面上風光,這天下沒有免費午餐,可想而知,白礬樓每年得上供多少錢,才能夠拿下這么多酒曲。 如今再征繳百分之二十酒稅,對于白礬樓而言,也是相當痛苦的。 “是的?!?/br> 張斐點點頭道:“這也是在去年稅務官司中,爭議非常多的稅。其本質跟糧食稅一樣,就是許多商人認為,自己已經向官府交了不少錢,這里又收一筆酒稅,對他們而言實為不公平。我這里已經準備好,關于酒稅爭議的庭審錄?!?/br> 他話音剛落,許芷倩立刻將證據呈上。 他一定要強調這份證據,表示自己是有足夠的理由,而不是說為求解決這燃眉之急,亦或者說幫皇帝擦屁股。 馮京道:“一般酒戶都是花錢從官府手里購買酒曲,而不是直接送錢給官府,這里面不應該存在爭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