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014節
同樣是批評,但富弼這話聽著就讓人很是舒暢,到底富弼是從皇帝的角度來分析此事,皇城司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維護好君主的權威,其余的都不值得一體。 這就是上司最愛聽的話。 有話你就好好說,老子的人,你憑什么說懲罰就懲罰,你得說一些建設性的意見,不要動不動就去責怪,特么誰才是上司啊。 趙頊也虛心地問道:“富公認為該如何改善?” 富弼就道:“臣以為皇城司之所以無法維護陛下,主要是在于,他們也不懂得如何去維護陛下。 什么時候該息事寧人,什么時候又該重拳出擊,這都是要有分寸的,而不能如莽夫一樣,是橫沖直撞,這遲早會出問題的?!?/br> 趙頊聽得是頻頻點頭。 富弼瞧了眼趙頊,又道:“所以老臣建議,由立法會,專門為皇城司設立一部律法,用于維護陛下,維護皇城,維護社稷安定,皇城司有法可依,也就不會欺上瞞下,做出有損陛下利益之事?!?/br> 趙頊顯得有些猶豫。 法就是規矩,皇權應在法之上的。 富弼哪里不清楚趙頊在猶豫什么,又道:“當然,這律法是否合適,還需要經過陛下你的同意?!?/br> 趙頊這才點頭道:“那就勞煩富公了?!?/br> “此乃臣分內之事?!?/br> 富弼趕忙拱手領命。 文彥博突然站出來,道:“陛下,臣以為此案之所以引發民怨,是在于公檢法采取公開審理的方式,許多百姓比較愚昧,分不清那大節小義,聽風是雨,跟著一塊煽風點火。 臣認為此類案件,今后最好還是不要公開審理,除非是要借此來平息民怨?!?/br>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道:“文公所言甚是有理,此類案件確實不宜公開審理?!?/br> 趙抃立刻道:“臣考慮不周,還請陛下懲罰?!?/br> 趙頊擺擺手道:“這也怪不得趙相公,到底之前并無相關規定?!?/br> 文彥博又道:“臣建議可效仿軍事皇庭,專門為皇城司設立一個皇庭,用于審理危害君主,危害江山社稷的案件?!?/br> “!” 趙頊當即就是一臉生無可戀,暗罵,這群老狐貍,可真是一個比較一個狡猾啊。 文彥博強調是公不公開嗎? 錯! 他強調的是要對接公檢法。 王安石也是充滿鄙視地看向司馬光,說好的正人君子呢?你們這些老頭,可比老子陰險多了,這一環扣一環,是要將皇帝往死里套??! 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忙。 到底富弼和文彥博的意思是,專門為皇帝設立一部法律,專門為皇帝設立一個皇庭。 還不夠嗎? 過得半響,趙頊咬著后牙槽道:“諸位愛卿忠君體國,朕甚是欣慰,不錯,皇城司的制度的確存在諸多問題,難以維護朕,維護社稷安定,朕也應該好好整頓整頓了?!?/br> “陛下圣明?!?/br> 幾個宰相異口同聲。 趁著他們的低頭的空隙,趙頊眼中閃過一抹詭異的笑意。 看似君臣達成了共識,但其實是各懷鬼胎??! 第七百一十二章 專業治國 關于劉仁贊他們的問題,這場會議并沒有給出一個具體的答案。 其實也就是默認由皇城司自行處置。 但是在最初階段,司馬光他們還是抱著借助此案給予皇城司限制的打算,那么就必須要嚴懲劉仁贊等人,但是在張斐的游說下,司馬光還是選擇看遠一步,就是盡量確保此類事,不再發生。 那么只要皇帝答應讓皇城司對接公檢法,是否處罰劉仁贊,就不是那么重要。 君臣最終還是達成了共識。 但其實這個共識,完全是有人在背后cao縱出來的,而這個人就是張斐。 雖然張斐這個始作俑者,沒有直接參與這場會議,但他作為背后的謀劃著,今日他還是來到皇宮,此時正在閣樓上悠閑的小酌。 而在這會議結束之后,趙頊就直接來到閣樓上。 “朕的這些大臣們,真不愧為國之棟梁,若不是與你早就商量好,朕這回恐怕還真是難以全身而退??!” 趙頊端起酒杯一口飲盡,又是感慨萬千。 張斐心中一凜,“陛下,出了什么問題?” 趙頊先是擺擺手,又稍顯尷尬道:“朕本想借此事,與他們過上幾招,結果是一敗涂地?!?/br> 雖然方才大家都是在演的,但趙頊其實是用盡全力,因為他想借此跟這些宰相們過上幾招,反正是有兜底的,可結果發現,自己還是招架不住。 這司馬光唱紅臉,富弼、文彥博在那唱白臉,他后面是連話都不知道該如何接了。 原來是小皇帝翅膀硬了,要上天??!張斐這才恍然大悟,忽然心念一動,笑道:“陛下,講道理,誰也講不過他們,他們讀了多少書,咱們讀了多少書,文章經典,他們是信手拈來,要想占得上風,還得另辟蹊徑啊?!?/br> 趙頊好奇道:“如何另辟蹊徑?” “兩個字,專業!”張斐回答道。 “專業?” “不錯?!?/br> 張斐點點頭道:“如那司馬學士,行事作風,已經算是非常嚴謹,但他對于財政的建議,一般也就是說個大約數,什么百萬貫,十萬貫,但如果陛下能夠精確到每一文錢,司馬學士就是再能說,也辯不過陛下。 比如說,修建河道,司馬學士只是看到大興勞役,損害民力,但如果陛下能夠準確地告訴他,這一條河道能夠令多少百姓受益,精確計算到灌溉到多少畝地,照顧到多少戶百姓,司馬學士也只能詞窮?!?/br> 趙頊想了想,“朕還是有些不大明白?!?/br> 張斐又道:“簡單來說,就是他們的仁政,主要是在于思想,那都是空的,這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但如果不做,就無法否定這些大道理,那他們就永遠有道理。 所以,只要陛下將仁政具體化,給它變成實的,那他們就毫無招架之力,屆時陛下就能壓制住他們的大道理?!?/br> “用‘做’去反駁‘說’?”趙頊若有所思道。 張斐道:“正是如此?!?/br> 趙頊又問道:“如何將這仁政具體化?” “專業人才?!?/br> 張斐道:“陛下應該啟用更多專業性人才,如此就能夠很好的制衡那些大臣。比如說,司馬學士提倡休養生息,認為這有益于百姓,但如果陛下你問司馬學士,朝廷采納他的政策,百姓的收入能夠增加多少,國庫的收入又會增加多少,司馬學士是決計回答不出來。 那么誰將計算出最終的答案,誰就將贏得這場辯論。 如何計算,這就需要大量的算學人才,利用他們去計算出來,采納休養生息,百姓的財富能夠增加多少,國家財富能夠增加多少,而采取王學士的新政,百姓和國家的財富又能夠增加多少。 這樣不但能夠削弱司馬學士他們那套話術,同時又能夠更方便陛下治理國家?!?/br> 趙頊驚訝道:“可是這能計算的出嗎?” “當然能?!?/br> 張斐道:“就說那徭役究竟能夠影響百姓多少收入?陛下只需要找出兩百戶百姓,一百戶服役,一百戶不服,同時確定他們的田畝數和土地肥沃程度是差不多的??纯捶圻@一百戶百姓和不服役的一百戶百姓,他們的年收入會差多少,如果有差,再進行調查,看看到底具體是因為哪些原因,導致出現差距。這么一來,也有助于朝廷應該如何施政,才能既滿足百姓服役,同時又不影響到的百姓的生活。 如今是免役法,但道理也是一樣的,這些數據都能夠給予朝廷一個參考,看看給百姓多少酬勞,能夠彌補這部分損失,讓服役和不服役的收入沒有差別,根據這一點,又能夠精確的計算出,免役稅該收多少,才是最為合理的?!?/br> 這一番話下來,趙頊頓時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但又是很好奇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但為何先人卻無人想到這一點?!?/br> “因為沒有必要?!?/br> “此話怎講?” “就拿唐朝而言,是均田制加上府兵制,他們只需要計算出畝數和戶數,就能夠得出一個相對準確的數目?!?/br> 張斐道:“但是這并不是適用于我大宋,首先,我大宋并沒有唐朝那廣袤的土地!” 一聽這話,趙頊神情頓時有些落寞,下意識地端起酒杯,悶悶地飲一口。 張斐看在眼里,趕忙道:“陛下,凡事都有兩面的,正是因為我朝土地不如唐朝,故此朝廷更加重視提升農田水利技術,換而言之,只要今后我們打下同樣的領土,那我大宋的財富,是必然超過唐朝?!?/br> 趙頊笑道:“這你就別安慰朕了,獲得領土要比提升技術難得多??!” 宋朝對于熙河,對于燕云,真是心心念念,想著都快要發瘋了。 張斐立刻道:“非也,非也,恰恰相反,提升技術要比獲得領土難得多?!?/br> 趙頊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假設因技術提升,這畝產量翻上一倍,鐵產量翻上一番,這天下間,誰還敵得過咱們,領土不就是唾手可得嗎? 反之,你擁有廣袤的領土,但是技術落后,那不就是為別人準備的嗎?” 趙頊點點頭道:“你這話說得倒也有些道理?!?/br> 張斐又道:“其次,就是我大宋是商稅已經超過農稅,這在歷朝歷代都是從未發生過的事,要治理好一個商業如此發達的國家,光憑儒學的道理,已經很難照顧到方方面面,這就需要更加復雜的計算。 最后,由于商業的興起,也改變人們的生活的方式,唐朝最強盛的時候,長安的商業繁榮也不如我東京汴梁?!?/br> 趙頊笑問道:“你怎知道?” 張斐笑道:“有一個現象足以說明這一點,就是長安百姓是不會去主動打破坊墻,然后將店鋪直接開到街邊上,但是咱汴梁的百姓就會這么干,因為能賺到錢,這是強烈的需求導致的,集市已經滿不足了汴梁的百姓,可見商業之繁榮。但這也使得百姓的生活方式變得更加復雜,這也需要更為專業治理手段。 為什么訟學盛于我大宋,原因也是如此,因為人與人來往變得更加密切,糾紛自然也就變多,這訟學才會開始興盛?!?/br> 這番話下來,趙頊聽得很是舒心,眉角開始上揚,雖然領土、國防上面遠不如唐朝,但我們也有自己的閃光點。 張斐又是趁熱打鐵道:“但是司馬學士還停留在他們唐朝治理那一套,只要陛下走快一步,他們馬上就會覺得力不從心?!?/br> 趙頊不禁認真思索起來,他其實也很認同張斐的專業化,因為他在稅務司嘗到甜頭,但是他從未想過將這專業化運用在權力博弈上,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優勢。 這仔細一想,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仁政是必須堅守的。 但是道理中的仁政,是不可能講得過司馬光他們的,十個趙頊也是白搭。 但如果是講數據層面的仁政,司馬光他們就可能不是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