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013節
張斐又問道:“為何?” 司馬光有些迷糊,“什么為何?” 張斐道:“軍事皇庭與普通庭審是有很多區別得,比如說不對外公開審理,以及是完全以國家利益為先,而不是以道德、公正為先?!?/br> “那不一樣,戰爭豈能與!” 話一出口,司馬光突然反應過來,道:“你是說效仿軍事皇庭,來限制皇城司?” 張斐點點頭道:“軍事皇庭在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宦官監軍的權力?!?/br> “但這不一樣?!?/br> 司馬光道:“軍事皇庭,主要是針對戰爭,與刑事和民事還是有很大的區別,但皇城司的所作所為,涉及到很多刑事和民事條例,這二者是有矛盾的?!?/br> 張斐道:“故此我們得想個辦法,將二者區分開來?!?/br> 司馬光立刻問道:“什么辦法?” 張斐道:“專門為皇城司創造出一部律法來?!?/br> “什么?” 司馬光大吃一驚。 張斐道:“方才我問司馬學士,為何軍事皇庭有獨特之處?其實也是基于法制之法的理念,因為根據法制之法理念,君主和國家利益優先級的利益是最高的。 而戰爭直接代表著國家和君主的利益,故此才專門為此設置軍事皇庭,使其顯得尤為特殊。 同理而言,皇城司的職權,亦是直接關乎國家和君主的利益,只不過一個是對外,一個對內。 當然也有應該專門設置一部律法,給予最高的優先級。充分滿足官家的需求,然后再對接公檢法,如此一來,應該能夠獲得官家的同意?!?/br> 司馬光思索一會兒,道:“你這也是治標不治本?!?/br> 他是希望限制皇權,你還給予這么高的優先級,豈不是脫了褲子放屁。 “并非如此?!?/br> 張斐道:“就拿此案來說,司馬學士認為胡長百、邱河是否應該接受皇城司的調查?” 司馬光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張斐道:“司馬學士之所以認同他們應該接受調查,那是因為胡、邱二人的談話,確實可能引發混亂,也確實有可能別有用心。而司馬學士之所以反對,乃是因為皇城司為求立功,濫用刑罰,屈打成招?!?/br> 司馬光又點點頭。 張斐道:“所以,無論那部律法怎么設,也只會出現胡長百、邱河被調查,但不會出現濫用刑罰和屈打成招。因為根據公檢法的制度,就不可能允許這么干?!?/br> 司馬光暗自思量起來,自公檢法誕生以來,確實大規模減少冤案,但實際上律法并沒有改變多少,公檢法真正厲害之處,是在于它的審判制度。 即便設有優先級,只要遵守公檢法的審判制度,還是能夠進一步限制住皇城司的權力。 過得一會兒,司馬光又問道:“那這律法又該如何設?” 張斐道:“暫時可以將涉及到君主和國家利益的罪名全部歸為一類,且命名一個新名字,比如說《社稷安全法》,專門針對那些妄圖顛覆江山社稷的人,但具體怎么去設立條例,這可能需要通過公檢法的審判,然后根據一個個判例去完善。 因為我查閱過相關的一些條例,設的都非?;\統,以前的結果也是五花八門,相互矛盾,光憑想象,是無法得出一個準確的答案,如果設立的不嚴謹,反而會弄巧成拙,亦或者制造冤案?!?/br> 司馬光稍稍點頭,又道:“這我還需要仔細考慮一番?!?/br> 張斐點點頭道:“其實我也不知道,這么做到底是對,還是錯,畢竟我沒有太多從政經驗,但我能做也就只有這么多了?!?/br> 司馬光點點頭。 為何司馬光急于將張斐找來,商量對策,就是因為輿論已經在發酵,他們必須要依靠輿論,趕緊向皇帝極限施壓,要求將劉仁贊等涉案人員,交由司法處置。 趙頊最終也是被逼無奈,于是召集參知政事,商量如何平息這場風波。 “在臣看來,此案的關鍵,不在于皇城司,而是在廂兵?!?/br> 王安石率先站出來道。 趙頊一聽,忙道:“卿此話怎講?” 那眼神好似說,會說你就多說一點,千萬不要停。 司馬光則是一臉鄙夷地看著王安石,這王安石一撅屁股,司馬光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王安石立刻道:“回稟陛下,臣認為此案主要源于廂兵承受著太多勞役,同時又拿不到足夠的俸錢,如果沒有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此案?!?/br> 趙頊點點頭道:“卿言之有理?!?/br> 司馬光懟道:“這還不是因為你大興工程導致的?” 王安石道:“難道在我之前,廂兵的日子就過得很幸福嗎?” “二位先莫要再爭?!?/br> 趙頊趕緊制止,“先聽王學士有何想法?!?/br> 文彥博瞧了眼趙頊,心道,你還充當和事老,這會議不就是針對你開的嗎? 王安石道:“臣以為一切都是源于廂兵的管理制度雜亂無序,招多少人,沒有規定,裁多少人,亦沒有規定。 說是橋營,但卻干著漕夫的活,朝廷一紙命令,廂兵們就是一擁而上,這修路的跑去建橋,建橋的跑去修路,除非那些廂兵個個都是全才,否則的話,必然是事倍功半。 看似廂兵天天干活,但又看不到任何成果,而且不管是政事堂,還是樞密院,都對廂兵營是一知半解,反正就是認為里面是魚龍混雜。 如此管理制度,若是不出問題,反倒會令人感到奇怪?!?/br> 這一番話下來,司馬光不禁都撫須沉吟起來。 王安石的見解,他一直都比較認同,只是對于王安石的解決之法,他就是嗤之以鼻。 趙頊偷偷瞄了他們一眼,又向王安石問道:“那依卿之意,朝廷該如何管理那些廂兵?” 王安石道:“廂兵雖然歸三衙管理,但他們的戰斗力,大家心里都清楚,真正與敵人交戰,還是得依靠禁軍。 可是,他們平時不干活時,還得去cao練,只有努力cao練,才能夠拿更多的俸錢,這么一來說,真正需要干活的時候,他們自然就會變得疲憊不堪。 此外,關于那場聽證會,也足以證明,廂兵有很多熟知工程水利的人才,只不過由于廂兵制度,導致他們的才能白白浪費。 基于這一切,臣以為讓部分廂兵營脫離三衙,然后以才能歸于各部。比如說,建橋、修路歸工部,而水運、陸運歸漕司,等等,如此規劃,朝廷的下達政令,也將更加明確。 若要修橋,直接下令工部,而不需要先下令樞密院,樞密院再下令三衙,三衙再根據命令,調用廂兵,如此繁瑣的規矩,使得朝廷也無法統籌計劃,更加不能夠很好的配合之前所完善預算制度。 以往有什么大工程,漕運的士兵也得跑去河道服役,既然有這權力,執行者自然就會用人海戰術。如果拆分開來的話,假如修建河道,制置河防水利司就必須根據具體人力去計劃工期,不會返回給朝廷錯誤的信息,而朝廷也能夠做出更加精準的計劃?!?/br> 這一番話下來,富弼、文彥博他們都感到驚詫。 這可是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 如此規劃倒是沒有問題,關鍵是讓廂兵脫離三衙,從軍部變成行政部門。 這。 文彥博略顯憂慮道:“雖然廂兵戰斗力孱弱,但關鍵時刻,他們還是要履行士兵的職責,若是讓他們脫離三衙,這會不會影響我軍邊防?!?/br> 要是以前,趙頊肯定也會有這般擔憂,但是他現在越發認定自己最初布局警署是非常正確的。 王安石道:“打仗靠得是精銳之師,烏合之眾上得戰場,只會拖后腿,還不如讓他們去修建堅固堡壘。 再者說,我也不是要求全部廂兵都脫離三衙,只是讓部分廂兵脫離三衙,關于邊防,暫時還是不會去動的。 但邊防亦可效仿,組建一個個后勤兵團,這術有專攻,必然也會事半功倍,將軍們指揮起來,也能夠得心應手?!?/br> “卿所言甚是有理啊?!?/br> 趙頊點點頭,立刻拍板道:“此事就交由制置二府條例司和樞密院負責?!?/br> 司馬光一眼就瞧出,這君臣二人又在打配合,王安石將此案歸咎于廂兵制度,以求讓廂兵脫離三衙,這無疑就是在給自己的水利工程吸納人力。 而趙頊則是借這制度漏洞,來轉移大家對于皇城司的埋怨。 說是狼狽為jian,亦不為過。 “陛下,雖然王學士所言有利,但如此重大的事,應考慮周全,不應妄下決斷。而且,此案的關鍵,并非是因廂兵制度而起,而是因為皇城司不受司法約束,可任意妄為,僅憑改變廂兵制度,這是難以平息民怨??!” 趙頊陰沉下臉來,不爽地看了眼司馬光,“皇城司是有問題,可是那兩個廂兵就真的清白無辜嗎?他們說朝廷任用宦官,這擺明就是在指桑罵槐,你當朕不知道嗎?朕只是不想說罷了?!?/br> 語氣充滿著憤怒,仿佛在暗示大臣們,不要得寸進尺。 司馬光卻絲毫不懼,據理以爭道:“就算真如陛下所言,他們是在指桑罵槐,難道陛下不應該先看他們罵得是否對嗎?正所謂,兼聽者明,偏聽則暗,有則改之,無則勉之,此才是明君之典范也?!?/br> 到底這是樞要會議,只有宰相與會,司馬光也不需要顧及那么多。 該噴還是得噴! “你!” 趙頊強忍著怒意,“那你認為他們罵得對嗎?” 司馬光馬上回答道:“若是不對,陛下為何又要支持王學士,改革廂兵制度?” “!” 趙頊差點沒有吐血,當即破功,又是委屈道:“可朕也改了??!” 司馬光道:“但陛下只是愿意改變廂兵制度,而不愿意針對皇城司進行改革,廂兵的改革,就能保證世上無人抱怨嗎?此類案件還是會頻頻發生,并且若不嚴懲涉案人員,皇城司更會有恃無恐,變本加厲?!?/br> 趙頊說不過司馬光,怒哼道:“誰說朕姑息了,不過此屬皇城司內部事務,朕會派人調查,然后再給予懲罰,皇城司的事務就不容司馬學士cao心?!?/br> 司馬光道:“臣cao心的是那無辜百姓,是江山社稷,可不是皇城司?!?/br> 什么? 你不cao心皇城司,那就是不cao心朕? 真是豈有此理! 砰! 趙頊忍無可忍,一拍桌子,正準備發飆時,富弼突然站出來,“陛下息怒?!?/br> 趙頊瞧了眼富弼,神情稍微緩和了幾分,問道:“富公對此有何看法?” 富弼道:“臣以為張檢控在結案陳詞說得甚是有理,皇城司在此案中,其無能已經是暴露無遺,他們無法維護好陛下,維護好皇城層,維護好江山社稷。 坊間的民怨,就足以說明,他們不是在維護陛下,而是在給陛下制造麻煩。 是否懲罰劉公事他們,其實只在其次,甚至于微不足道,難道懲罰劉公事,就不會再出現這種問題嗎? 治國也并非講究這快意恩仇?!?/br> 趙頊神色緩和不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