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983節
趙頊錯愕道。 張斐點點頭道:“他們在朝中的庭辯,幾乎是沒有規則的,反正就是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針鋒相對,而且只有陛下可以鎮得住他們。 而在聽證會上面不一樣,聽證會上是有主持者,是有規則,是有發問環節,他們只是其中的參與者,他們不知道會有什么證人出現,如果不謹慎回答,隨時可能會被人識破,而所面對的也不是對方,而是會議的主持者,出口言論,自有所不同。 此外,陛下目前是置身事外,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自然感覺有很大的差別?!?/br> 趙頊若有所思道:“不錯,或許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方才聆聽時,朕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亦是受益良多??!可惜,被你給打斷了?!?/br> 張斐拱手道:“未有讓陛下盡興,張三實在是罪無可赦?!?/br> 趙頊聽得是呵呵直笑。 “恩師,韓相公方才之言,似乎若有所指,這不得不防??!” 呂惠卿是憂心忡忡道。 王安石點點頭,道:“最初我就是在韓公門下擔任幕僚,其智術、手段,心胸,皆勝于那司馬君實,我自不會大意,下午我會申請出席,駁回其言論?!?/br> 呂惠卿道:“韓相公突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發表如此言論,會不會是他想以此重返朝堂?” 如果韓琦要重返朝堂,那王安石就得離開,這一山不容二虎。 東流計劃,是王安石支持的,而韓琦卻暗示北流是正確的,皇帝若要改北流,極有可能就會再度啟用韓琦。 呂惠卿對此是如臨大敵,到底韓琦當年權傾一時,絕非善類。 王安石卻有不同的看法,道:“這不大可能,我聽聞韓相公近年來,身體確實不好,他哪還有心力處理政務?” 呂惠卿道:“如那司馬懿也是久病不出啊。在學生看來,韓相公重返朝堂,不禁對恩師不利,于司馬相公,亦是非常不利,學生認為,應先將韓相公拒之朝外,到底司馬相公也支持回河東流?!?/br> 言下之意,二者若要選其一,應優先考慮與司馬光聯手。 王安石沉吟半響,兀自搖頭道:“依我對韓相公的了解,他是不大可能想要重返朝堂,這幾年,他幾乎年年都上奏請求致仕,實在是官家不批。 至于他此番為何回來,我想應該還是因為,韓相公對東流計劃一直都是耿耿于懷,之前你也知道,他是幾番上疏,意圖勸阻官家,不要啟用程昉?!?/br> 雖然他和韓琦是恩怨頗深,但他對韓琦卻始終非常尊重,韓琦再怎么,也敢有所作為,敢于變革。 司馬光反倒是更像歐陽修,嘴炮是相當厲害,更要命的是,他們這嘴炮還打得很準。 “真不愧是片紙落下四宰相的韓贛叟,方才那番言論,可也是精彩至極,老當益壯,亦不過如此?!蔽膹┎┬σ饕鞯?。 韓琦笑道:“寬夫就莫要試探韓某,韓某是絕無重返朝堂之意?!?/br> 說到此處,他不免一聲哀嘆,“唉恰恰相反,我自知已時日無多,此番回來,便是想要懇請致仕。只不過這河北水患,乃我心中夢魘,倘若不處理好,將會為害無窮,我大宋永無寧日,我也將死不瞑目,故此韓某仍想再努力一回?!?/br> 文彥博道:“可你也說了,不敢保證改道北流將無水患?!?/br> 韓琦搖頭笑道:“韓某此番回來,是來參加聽證會,而不是來與寬夫爭辯的,況且,我們都已經爭了幾十年,也乏了?!?/br> 文彥博呵呵道:“你這是逼著我們都上去坐一坐??!” 韓琦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br> 這話說回來,張斐要求休息,對于他們這些老人而言,還是非常友好的,下午會議繼續時,人人都是精神抖擻,不過神情到時發生少許改變,不再像上午那樣,個個都緊張,憂心忡忡,而是營造出一種劍拔弩張的氛圍。 因為韓琦在上午挖的坑實在是太大,相比起來,程昉、程頤反倒是算不得什么。 各方都不得不就此展開爭論。 如張斐所料,王安石在中午時,就派人去主動申請要出席。 再會議開始,王鞏便將王安石請上來。 等到王安石坐下之后,張斐問道:“聽聞王學士對上午的供詞,有所補充,故而申請再度出席作證?” 他得表明態度,這可不是我引發的,而是你們自個要說的。 王安石點點頭,道:“上午韓相公的那番言論,是精彩絕倫,使得吾輩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治水之道,在于全國上下能夠同心協力,而不應該因為政見不合,便相互掣肘,此亦非為臣之道?!?/br> 司馬光當即鄙視王安石一眼,心道,誰掣肘了,那程昉在河北權勢滔天,還要怎樣?是你們自己執行不當,焉能怪得了別人。 張斐道:“不知王學士有何要補充的?” 王安石道:“是關于東流和北流的問題,北流形成,在于故道決口,而最初仁宗皇帝采納崔嶧、張惟吉的建議,任由其行,未有堵決,故才形成北流。 可在皇祐三年,北流在館陶縣發生決口,而且明顯可以看到河勢壅塞不暢,隨時會發生新的決溢,這才引發了是維持北流還是恢復東流的爭論。 由此可見,之所以對此有爭議,源于北流決口,其水勢是極其不穩定,而非因東流決口。 之后大名留守賈昌朝認為北流沖出來的新河道,淹沒了大片土地,財稅收不上來,無力對抗北敵,而東漢遺留下來的‘京東故道’堤防比較完備,略加修葺便可作為天險,‘內固京都,外限夷狄’?!?/br> “原來如此?!睆堨滁c點頭,道:“也就是說,回河故道,亦有防御外敵之因?” 王安石點頭道:“當然,如滄州扼北敵海道,若河不東流,滄州在河之南,直抵京師,無有限隔。 至于歐陽相公提到河北民生凋敝,不應整修故道??梢?,北流延綿千里,使百萬生齒居無廬,耕無田,流散而不復,財政損失,不可估量。這難道不是民生嗎?” 不少人是紛紛點頭,表示贊成。 哪怕司馬光、文彥博都稍稍點頭。 張斐看在眼里,心道,原來這東流派,是從防御契丹出發。帶著一絲勉強地微笑,問道:“這就是王學士所要補充的?” 王安石點點頭。 “哦。謝謝?!?/br> 第六百九十六章 聽證會(六) 哦,謝謝? 就這? 這一番激昂的表述,換來得卻只是一句“謝謝”。 尤其是張斐那漫不經心,甚至還夾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表情,這讓王安石覺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而張斐隨后的一句話,令王安石徹底怒了。 “不知王學士還有其它要補充的嗎?” 言外之意,就是你若沒有補充,那我就得請你下去。 王安石壓制住心中的憤怒,反問道:“看來張檢控對于有關東流、北流之爭,已經是了如指掌?!?/br> 張斐忙道:“哦,我對此并不是太了解?!?/br> 王安石很是疑惑道:“那你為何不問清楚?” 張斐報以歉意的微笑:“還請王學士見諒,首先,我們當然非常感謝,王學士能夠幫助我們,完整的了解整件事的全貌。 但是,此次聽證會,主要涉及到是否起訴程副使和程都監的舉證,而不是專門開來討論東流和北流之爭,這到底不歸我們檢察院管,我們檢察院也無暇去干預這些事?!?/br> 王安石愣了下,突然也反應過來,對呀,這是在審案,但但這也是韓琦先提及的,我只是順著他的話題去說的。 不過王安石到底也是久經沙場,短暫的愣神后,他便道:“關于對程都監的很多指控,就是源于此爭,檢察院不打算了解清楚嗎?” 張斐點點頭道:“我們當然知道,此案是源于治水,我們當然也會弄清楚相關河道工事,但是但是我們是希望能夠聽到更為專業和客觀的建議,而非是主觀的政策?!?/br> 王安石沉眉道:“難道我的建議,還不夠專業和客觀嗎?” “呃王學士談論的是政策抉擇,包括很多因素,還有防御契丹人,但這不在我們的關注范圍內,我們主要是談論河防工事?!?/br> 說著,張斐突然低下頭,快速翻了翻文案,“但是據我們所知,王學士并無太多治水經驗,對于河防工事的技術,也未有發表過什么反響甚大的文章,甚至都沒有擔任過水利官?!?/br> 未等王安石反駁,張斐又道:“當然,我知道很多治水的政策,都是王學士起草的,但王學士也并不知道,這河道是應該拓寬一尺,還是拓寬一丈。而這些意見,才與此案有著直接的聯系。因為我們必須得弄清楚,程都監在治水方面,是否有徇私,比如說故意調整河道,讓一部分人得利,這是我們非常關注的?!?/br> 這一番話不禁讓王安石感到懵逼,就連下面的韓琦、文彥博、司馬光等人也是猝不及防,呆呆地看著張斐。 在中午休息時,他們都已經準備好展開一場河道大辯論。 到底這是北宋傳統的政治節目,如韓琦所言,已經爭吵了幾十年。 而這個平臺是他們所未有嘗試過的,他們也覺得很新鮮,包括司馬光、文彥博,都是躍躍欲試。 結果這才剛開始,張斐就是一潑涼水從頭淋到腳。 如果王安石都不配坐在這上面高談闊論,那,那他們也不配,因為他們也不是那種專業人員,技術人員,也沒有發表過治水文章。 也就是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而如程頤等一些官員,則是覺得這檢察院這是公正無私,因為他們知道,真正夾帶私貨是韓琦,是王安石,他們想掀起東流、北流之爭,但人家檢察院根本就不買賬,這不就是大公無私嗎? 這也使得孟乾生、裴文等官員,覺得無比詫異,滿臉問號。 他們原本以為檢察院是故意要在聽證會上面挑起此事,然后引導政策,這也是張斐慣用的手段,可不曾想,檢察院完全沒有這意思。 王安石頭回被人嫌棄不專業,而且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這胸都快要氣炸了,憤然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氣鼓鼓地等著張斐。 如果目光能夠殺人的話! 張斐對此也只能尷尬一笑,畢竟他都不修邊幅,伱還能指望什么,朝著王鞏點點頭。 王鞏忐忑不安地站起身來,傳上一個名叫東升的人。 聽到此名,大家都是面面相覷。 誰呀? 似乎沒有一個人認識。 所有的目光都望著證人出席的甬道,他們也想見識一下,能夠將王安石給比下去的人物,又是何方神圣。 過得一會兒,只見一個四十左右,賊眉鼠眼,四肢粗大,滿面風霜,身著短褐的中年漢子走了上來。 這真是令人大跌眼鏡??! 什么鬼? 就是看氣質也不像似什么隱士高人??! 張斐伸手示意,“東二叔請坐?!?/br> “多多謝?!?/br> 東升哆嗦著嘴唇,含糊回了一聲,那對鼠目又是左右看了看,小聲嘀咕道:“咋咋這么多大官人在?!?/br> 張斐又是溫和地笑道:“請坐?!?/br> “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