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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 第98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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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要在此案上怪罪任何人,這事反而解決不了,他會被卷入其中,且占不到任何優勢。

    因為誰也不會認輸,認輸就是死路一條,只有說不怪罪任何人,才有可能扭轉一些事情。

    而其中最為主要的人物就是皇帝。

    因為無論怎么說,這皇帝都是主要負責人,只要出問題,肯定跟皇帝有關,因為是你皇帝說了算,如今動員了這么多百姓,是不可能輕易承認自己失敗。

    關鍵這事,還跟變法緊密的捆綁在一起。

    只有將這責任先說清楚,才有可能讓皇帝改變這個計劃。

    韓琦這是在鑿坡讓皇帝下驢。

    堂中的趙頊自然也聽出韓琦語外之意,但他心中也是頗為感激,因為他確實是要借坡下驢。

    真不愧是韓琦,果真是厲害??!張斐心中也是一番感慨,這是妥妥的友軍,因為他開這場聽證會,主要也是為皇帝卸下負擔,輕裝前行。就順勢問道:“關于治理河北河道,朝中爭論非常激烈嗎?”

    “爭吵有數十年之久??!”韓琦撫須感嘆道。

    張斐故作驚訝道:“是嗎?”

    韓琦點點頭道:“關于此番治水的源頭,應該是要追溯到景祐元年,至今約有四十年左右,那一年黃河在濮陽橫隴決口,但與之前決口不同的是,這一次河水徑直向東北方向分流,經大名至濱州入海。河水也自此也離開行水千年的京東故道,形成了橫隴河道,此二道皆謂東流?!?/br>
    張斐不禁問道:“那何謂‘北流’?!?/br>
    韓琦道:“那橫隴河道淤塞十分迅速,僅僅行河十余年便高民屋丈許之多,且極不穩定。以至于慶歷八年,還是在濮陽,在橫隴決口點的上游商胡縣再次發生決口,且決口形成的新河道進一步向北擺動,經大名至乾寧軍入海。此道謂之‘北流‘’,自此便有了‘東流’與‘北流’之爭?!?/br>
    “原來如此?!?/br>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不知韓相公是何主張?”

    韓琦回答道:“老夫與一位知己好友看法相近,這位知己好友便是剛剛卸任的青州知州歐陽永叔,他認為‘唯有疏浚北流之海之道,使之下流暢通,是為最適宜之策’?!?/br>
    張斐問道:“下官不太懂治水之道,韓相公可愿具體解釋一下此中之理?”

    韓琦道:“在慶歷年間,針對此事是有過一番爭論的,當時我并未直接參與,而我之所以贊成歐陽永叔之言,乃是因為我認為在諸官的爭論之中,永叔說得最合實際。

    他首先道出,水患之因,乃河本泥沙,無不淤之理。淤常先下流,下流淤高,水行漸壅,乃決上流之低處,此勢之常也。

    而自東漢王景治水后,河水行之千年,而未有決口,故有大量泥沙淤積在河床中,河床日久淤高形成懸河。

    然而,河水經澶、滑二州時,由于河道兩岸有山體約束,河道最為狹隘,上游洪水到來,至此壅水,極易潰決,縱觀我朝水患,也幾乎都是發生在澶、滑二州。

    若不清故道淤泥,則強行使河水再回故道,此無異于自尋死路?!?/br>
    有一些官員頻頻點頭,但也有不少官員是嗤之以鼻,就連文彥博、司馬光都是眉頭緊鎖。

    可見在這個問題,確實存在極大的爭議。

    張斐點點頭,道:“韓相公的意思,東流乃是行千年之故道,大量泥沙淤于河道,故至我朝水患不斷,此非人禍,而是自然而成。若要堅守故道,應當是清除淤泥,可當下又對于淤泥,束手無策,故而應當離開故道,而治新道,也就是所謂的‘北流’之道?!?/br>
    “正是如此?!?/br>
    韓琦又道:“這因在河沙,若治故道,就應先治河沙,可不能頭疼醫腳,而當時掌管黃河河堤工料事務的李仲昌則主張先疏通六塔河,對黃河進行分水,然后將大河引歸到‘橫隴河道’,此謂之‘回河東流’。

    而歐陽永叔則認為六塔河道不過五十步寬,欲以五十步之狹,容大河之水,此可笑者。又準確的預判,若堵商胡口,塞北流,而引水入六塔,河水必決于商湖口,后來朝廷未有采納永叔之言,當真就在堵上商湖口的當晚,河水便又決于商胡口,引發巨大的災難,唉,仁宗皇帝也因此下達‘罪己詔’?!?/br>
    堂中坐著的趙頊聽到此處,不由得哆嗦了下。

    這真是想想都害怕??!

    一場水患逼得皇帝下罪己詔,可想而知,這水患有多么可怕。

    哎呦!這歐陽修真是在什么事上面,都有自己獨到的遠見,可真是厲害,只可惜未能與之見上一面,實屬遺憾!張斐暗自輕嘆,又是問道:“那為何歐陽相公的建議,未有朝廷被采納?”

    韓琦撫須道:“這是因為當年朝中幾位重臣皆贊成李仲昌之言,導致仁宗皇帝最終未有采納歐陽永叔的建議?!?/br>
    說到這里,他突然瞄了眼富弼。

    張斐看在眼里,不免也偷偷瞥了眼,見富弼神色確實有些不自然,心想,難道是富公說服仁宗皇帝采納李仲昌之言?

    但他也很快回過神來,繼續問道:“韓相公認為若尋北流,可解水患?”

    韓琦點點頭,但又補充道:“老夫只是認為,歐陽永叔所言,是最貼合實際,至少無人可反駁‘積淤泥而使河床高懸’之理,治理必然就是清淤。但至于北流新道是否可避免水患,老夫亦不敢保證,到底這水勢無形啊。

    故此,老夫雖主張北流,也曾上疏圣上,表達對開浚二股河的擔憂,盡到臣子本分,雖說圣上最終采納回河東流,但老夫認為朝廷既然已經決定,就不應阻礙,故對程都監所為,也并未干預,到底程都監確實是在努力治河?!?/br>
    這一個大迂回,又回到此案本身。

    呂惠卿不禁低聲罵道:“真是老jian巨猾!”

    看似大公無私,但實際上則是在宣傳北流,以及暗示程昉就會使用蠻力,而不得其理,只能徒勞無功。

    王安石自也聽出弦外之意,不禁有些蠢蠢欲動。

    張斐看在眼里,眼中閃過一抹笑意,然后向韓琦言道:“非常感謝韓相公出席作證,令我們知道整件事的原貌?!?/br>
    韓琦卻是苦笑道:“韓某老矣,如今也只能略盡綿力?!?/br>
    說罷,他捏了一把老腰,呻吟道:“哎呦!這把老骨頭,實在是無法久坐,張檢控可還有其它問題?”

    張斐忙道:“下官并無其它問題,韓相公可下去休息?!?/br>
    言罷,他心想,不對呀!你下去難道就不是坐著嗎?

    張斐又狐疑地審視著韓琦,這時,那仆人已經上來攙扶著韓琦,站起身來,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見其神情稍顯得意,頓時反應過來,暗道,原來如此,他這是要引蛇出洞??!

    富弼不動聲色,小聲道:“永叔早已不問朝政,若知你又將其置于漩渦之中,恐會怪你的?!?/br>
    韓琦毫不在意地說道:“天下間誰又沒被他怪過?”

    富弼笑而不語。

    歐陽修年輕時那嘴炮,要么不開,要開必然就是地圖炮,包拯他們都被教訓過,誰能幸免。

    韓琦又補充一句,“況且你富彥國都不怪我,他又能怪我什么?!?/br>
    富弼稍稍皺眉,“當年決策,我確有疏忽,是責無旁貸。但是你方才之言,只是道出東流之弊,而未有提到北流之弊,這也是有失偏頗,難以服眾?!?/br>
    韓琦笑道:“我若將話都說盡,他們說什么?”

    說罷,他瞧了眼王安石。

    富弼稍稍一愣,順其目光看去,當即明白過來,不禁笑道:“原來你是拋磚引玉?!?/br>
    韓琦皺眉道:“是拋玉引磚?!?/br>
    韓琦下去之后,王鞏便看向張斐。

    張斐大口灌下一杯茶后,又瞧了眼天色,“放衙時間到了,要不先休會吃飯?!?/br>
    “吃吃飯?”

    王鞏差點沒咬著舌頭,這個緊要關頭,大家都已經屏住呼吸,你竟然要吃飯?

    就連許遵都傻眼了,轉過頭去,困惑地看著張斐。

    張斐也納悶道:“你們這么看著我作甚?”

    許遵道:“話都說到這份上,不如說完再去吃,你很餓嗎?”

    張斐笑道:“檢察長,這話題要是繼續聊下去,可能晚飯都吃不下去,而且?!彼吐暤溃骸霸蹅円潜憩F的太多熱情,會讓人質疑的,就應該舉重若輕,該吃飯時先吃飯?!?/br>
    質疑?質疑甚么?許遵捋了捋胡須,思忖片刻,突然笑著點點頭,道:“就依張檢控之言,先吃飯吧?!?/br>
    王鞏雖有不解,但這里可是他們翁婿說得算,沒有辦法,他只能站起身來,宣布暫時休會,下午再審。

    這頓時就引起一陣嘩然,人人臉上都充斥著不滿,你丫是沒吃過飯嗎?

    這種關鍵時刻,王安石都已經快站起身來,你來個休會,你小心生兒子沒小雞雞??!

    呂惠卿便道:“如今時辰尚早,為何急于休會?!?/br>
    張斐道:“但我們覺得有些累,也有些餓,得去休息一下,下午還能繼續?!?/br>
    “?”

    這個理由可真是-——欠扁。

    如果可以的話,不少官員恨不得上去,直接將這對翁婿踢走,自己來主持。

    來這么一出,可真是要了親命??!

    但檢察院方面完全不在乎他們的看法,紛紛起身收拾文案來。

    我的會議我做主。

    不過曹太后對此有些異議,頗為不滿道:“這張三年紀輕輕,怎么還不如幾個老人,這一會兒功夫就累了?!?/br>
    她都沒累,你就累了,你好意思嗎。

    趙頊也有些不爽,“大娘娘放心,待會孫兒就去教訓他一番?!?/br>
    他也是這么做的,將曹太后送到廂房里面休息后,他便立刻命人,悄悄將張斐給叫來。

    “為何你要突然休會,可別告訴朕,你是真的感覺累了?!?/br>
    見到張斐,趙頊就很是不解地問道。

    因為這場聽證會,就是要解決這個爭端問題,不解決這個爭端,趙頊下不了臺,如今人家韓琦已經將坡都給鑿好了,但朕都還沒有下去,你突然來個暫停,恐生變數??!

    張斐不緊不慢地回答道:“這是因為其實東、北二流之爭,亦非此案的關鍵所在,公平起見,我們檢察院不能過于引導這個話題,否則的話,他們定能看出,這場聽證會是另有目的?!?/br>
    趙頊立刻道:“但這就是朕的目的?!?/br>
    “我知道?!?/br>
    張斐點點頭,“陛下無須為此焦慮,依照我對王學士的理解,他一定不會就此打住的,下午他一定會申請出席,然后強調北流之害,以此來反駁韓相公

    如此一來,就不會影響到檢察院在這場聽證會的公正性,因為這是他們要強行議論此題,而我便可借題發揮?!?/br>
    “原來如此?!?/br>
    趙頊稍稍點頭,突然呵呵笑得幾聲,坐回到椅子上,道:“你可真是將他們給摸透了?!?/br>
    張斐搖搖頭道:“并非是我,而是韓相公,他方才急于離開,就是因為他希望留下了一個讓王學士不得不出面辯訴的理由?!?/br>
    趙頊點點頭,又是感慨道:“其實關于此番爭論,朕早已經聽得耳朵生繭,每每入寢之時,耳邊總是回蕩著這些爭論,時刻在煎熬著朕?!?/br>
    說到這里,他突然看向張斐,“但奇怪的是,他們此番在聽證會上的言論,卻令朕耳目一新,好似聽過,又好似從未聽到過,這真是怪哉。你可知其中道理?”

    “規則?!?/br>
    張斐想都沒有想,就回答道。

    “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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