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955節
不過王安石是絕對支持重判的,因為京東東路的混亂,也有他們一部分功勞,他們也能用同樣的招數,來對付他的新政,公檢法等于是在為他掃清道路,他當然愿意樂享其成。 可是司馬光、文彥博等人則對此深感憂慮。 在庭審結束后,司馬光、文彥博等人去到皇城邊上的一個小花園歇息,畢竟這些天的天氣非常不錯,他們也不喜歡待在屋里。 呂公著道:“從今日的審理來看,檢察院勝訴,已經是難以逆轉。但是,這回張三好像是真不打算手下留情,這倒是不像似他的作風?!?/br> 以前張三都還留有三分余地,也會從大局考慮,這也是他們非常欣賞張斐的地方,做事不能做絕。 文彥博若有所思道:“以前張斐只是一個珥筆,也可以說是一個買賣人,買賣人做事自然回留有三分余地,但如今張三已經是官員,他應該是希望借此案,進一步伸張檢察院和稅務司的權威。但是這么做,著實有欠考慮??!” 司馬光問道:“文公此話從何說起?” 文彥博道:“目前公檢法才剛剛在京東東路建設,實力尚弱,無法掌控局勢。一旦那些人全部被定為謀反罪,必會有人暗中推波助瀾,將更多無辜者拉入其中,這又會導致被人抓住把柄,屆時所有的責任都會算在公檢法頭上,只會得不償失?!?/br> 謀反案一旦興起,可能是控制不住的,當真就羅海幾個與賊寇勾結嗎? 肯定不止??!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下面的人,肯定會大肆舉報,在這個過程中,很多人肯定會從中推波助瀾,因為這回導致反對者越來越多,以至于局勢徹底失控。 這都是套路。 司馬光熟讀史書,關于這種情況,他自是非常清楚,文彥博絕非是在危言聳聽。不禁嘆道:“可惜張三現在已不是珥筆,而是檢控官,根據制度,檢察院是獨立的,我也不能去干預?!?/br> 文彥博哀其不爭地瞧了眼司馬光,其實他說這番話,還就是讓司馬光去干預的。 一旁的富弼是沉眉不語,心道,我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也認為,若因此案牽連到一些無辜之人,肯定是得不償失,對公檢法也是極為不利的,但他相信張斐不會這么做,因為張斐比任何人都看重公檢法,但就目前案情來看,張斐就是將他們往死里整,擺明不給對方活路。 富弼認為這里面定有玄機。 但也正是因為他們將目光都局限于張斐的cao作上,而忽略最終判決的是皇庭,所以一時也沒有想明白。 只能繼續等后續,畢竟官司都還未審完。 而那邊張斐在拿下吳天和羅海后,立刻提速,之后的三十二人中,都是四人一組,因為他們都跟羅海差不多,只不過資助的貨物可能不同,有些給錢,有些給糧,多少也不同。 在這些審理的過程中,張斐主要是強調,他們資助的多少,因為這是跟羅海最大的區別。 至于李國忠他們,還是盡心盡責,盡量強調當時京東東路的環境,強調青苗法帶去的恐慌。 又審得五場,檢察院控訴的三十五人終于全部出庭完。 接下來就到了結案陳詞的環節。 首先,當然是控方先結案陳詞。 張斐喝了一口茶水,站起身來,瞧了眼文案,道:“關于第一被告吳天,我只能說他所犯下的罪行是罄竹難書。 雖然對方一再試圖將他的形容一個普通的強盜,因為在《宋刑統》的法律條文中,謀反罪是被歸于‘賊盜律’。 但是,《宋刑統》對于謀反和強盜都有著非常清晰的解釋。 在《宋刑統》中,謀反罪,定義是謀危社稷。其中‘謀’指得是‘故意’,只有當你有目的,且故意做出危害國家和君主的行為,才能定義為謀反罪。 而強盜罪,是依靠暴力掠奪他人財物,這種行為當然也會危害國家安全,但其目的是占有他人財物,其造成的危害,也是非常非常小的。 二者還是有著明顯的區別。 而吳天所犯下的罪行,他的目的顯然不是要占有他人財物。首先,他對朝廷,對官府,對官員,是有著刻骨銘心恨,他渴望推翻朝廷、官府的統治,并且付諸行動,燒毀倉庫、打劫官銀、走私官刀,以及脅迫官員,對他唯命是從。 其次,在劉蓮的供詞中,她曾說道,吳天希望借她來做正規買賣??墒聦嵶C明,吳天是在借劉蓮賄賂或者要挾官員,來獲得一些違禁貨物,比如官刀,比如戰馬,比如弓箭,等等。 這也是吳天與普通強盜最大的區別,他不僅僅是在謀財,而且還在利用錢財,擴張自己的勢力,擴大自己的人際關系,甚至于滲透官府,腐敗官府。 最后,對方辯稱,吳天種種行為,是為受朝廷詔安,對此我不想再多說,因為他現在被抓了,他失去了這個資格。 根據目前證據,是足以證明,吳天是有理由,有預謀,且故意去破壞社稷安定。因此,我懇請皇庭判決吳天謀反之罪?!?/br> 說到這里,他稍稍頓了下,又喝了一口茶水,翻了一頁文案,繼續道:“而關于羅海等三十三人,根據當下的證據,足以證明,他們資助吳天,不是想要避稅,而且捍衛自己本身的權力,以及去謀取更多的權力,其中甚至包括與朝廷抗衡的權力。 而縱觀歷史,但凡資助那些反賊的人,他謀取的都是權力,一種不受律法和制度所約束的權力。 而想要獲得這種權力,唯有推翻現有的制度和法律,而制度和法律是支撐社稷的兩根主要支柱,這絕對是在謀危社稷。故此,我懇請大庭長判他們協助謀反之罪?!?/br> 他做完結案陳詞后,司馬光、文彥博等人皆是面面相覷,擔憂之色,躍然紙上,打到這里,張斐的工作基本上已經完成,人人都可以清晰的感覺到,張斐就是不打算留有任何余地。 過得一會兒,李磊便站起身來,道:“關于吳天,關于羅海,關于此案中所有被告,他們是不是犯罪了?他們絕對有罪,即便我是受雇于他們,我也從未去否認過他們所犯下的罪行。 但是不是犯下謀反之罪,我認為并非如此,正如張檢控所言,謀危社稷,是要故意,且有目的的行為。但并不認為吳天、羅海他們是故意去破壞社稷安定。 當你感到害怕,感到恐慌,被逼入絕境時,你所做的一切,其實只是想要自保。就拿吳天來說,他為什么落草為寇,因為他遭到官員的欺辱,他家的田地被官府收走,他父母因此而亡。 他只能落草為寇,搶劫為生。 他為什么要襲擊稅警,因為是稅警先針對他,他為什么要擴張勢力,因為他襲擊了稅警,他擔心自己遭受報復。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保,為了能夠活下去,雖然他有罪,但不是謀反。此外,大家不要忽略一點,也就是京東東路當時的環境,別說百姓,很多富戶都被青苗錢逼得家破人亡,負債累累,其中百姓襲擊稅吏之情況,是比比皆是。這與吳天所為,其實并無太多區別。 而羅海等人皆是良民,他們自不會去襲擊官吏,也不會謀害稅警,于是在危機之前,他們選擇資助吳天。當然,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但是他們也只是出于自保。 故此我懇請大庭長判決我的當事人,并無謀反之意?!?/br> 趙抃聽后,突然開口問道:“辯方,你可知我朝有關防衛的條例?” 李磊愣了下,旋即心虛道:“知道?!?/br> 趙抃又道:“那你應該知道,防衛條例是不能適用于傷害無辜之人?” 李磊訕訕不語。 你這個自保,太過勉強,你自保你去打劫殺人,你自保你去燒毀糧食。 趙抃只是點明這一點,然后宣布道:“今日審理到此為止,待本庭長審查完所有的證據后,便會擇日開庭,進行宣判?!?/br> 雖然沒有當庭判決,但是在場的所有人心里都非常清楚,檢察院已經是將勝利揣在口袋里面。 說到底,公檢法還是更偏向于證據,但從雙方的結案陳詞來看,檢察院方面一再強調證據,確鑿證據。 而李磊則是強調環境、因果,但是他在問供的過程,他又無法將二者聯系一個整體,形成一個必要的因果關系。 青苗法鬧得民不安寧,你就去對付稅務司? 也許二者存在一定的關系,但這在庭上,是不能作為依據的。 只見不少權貴都是面色陰沉地離開了皇庭。 司馬光他們是看在眼里,憂在心里。 當皇庭判決之后,可能就要進入官場中傳統的環節,也就是君臣博弈。 此時肯定有不少權貴在猜測,皇帝是要進行一次大清洗。 關鍵目前宋朝內部的局勢,是有這個跡象的,主要就是土地兼并帶來的矛盾,要釋放土地,就要針對這些權貴動手。 因為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羅海他們并沒有謀反之心,他們的反擊,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權貴階級,對于自身權力的保護。 你要殺吳天,殺羅海,其實都是他們可接受的,但是你要定謀反罪,就預示著你要對更多人動手。 雖然檢察院是獨立的,但他們認為沒有皇帝縱容,檢察院是不敢這么干的,而且稅務司上面就是皇帝。 當初司馬光不敢去為皇帝改革變法,也是擔心事情會演變到這一步。 因為在這種博弈中,十有八九,是以皇帝慘敗而告終,其中一個很重要原因,就是在王朝中期權貴已經成型,他們有足夠多的人,能夠輸得起,而你皇帝是輸不起的。 原本司馬光認為可以通過司法改革,去慢慢將一切拉回正規,但沒有想到,終究還是要面對??! 但司馬光始終謹守原則,雖心急如焚,但愣是沒有去找張斐商量。 其實也不應該找張斐,而應該找趙抃,但也沒有人去找,因為誰都知道,趙抃這人比包拯還鐵面無私,你要找他商量,純粹就是找罵。 三日之后,皇庭便開庭宣判。 貴賓席上是空空如也,只有司馬光為數不多的幾人坐在那里旁聽。 而判決結果,跟大家猜測的相差無幾,吳天、劉蓮定為謀反罪,羅海等三十三人被定位協助謀反。 其中只有五人未有判決死刑,判流放兩千里,其余人全部判決死刑。 只聽得犯人席上響起一陣哀嚎聲。 除吳天、劉蓮外,其余人都在拼命地喊冤,他們真的沒有想到,這事情會到這一步。 他們顯然低估了稅務司。 這已經不是稅務司第一回 被人低估,但是誰都認為強龍不壓地頭蛇,而且之前張斐總是留有余地,也給他們帶來一些幻想,總想試試看,試試就逝世了。 但是院外一些看熱鬧的百姓,則是開口叫好,他們當然樂于見到這些權貴受罰。 李國忠和李磊對視一眼,同時松得一口氣。 李磊低聲道:“義父,我們要不要去跟對方打聲招呼?” 李國忠道:“這回就算了?!?/br> 那邊張斐一邊哼著小曲,一邊整理著文案,忽見王鞏、齊濟放心事重重,于是道:“如此大勝,二位為何不覺開心?” 齊濟掃了眼那空空如也的貴賓席,不禁道:“咱們這回可算是將人都給得罪了?!?/br> 張斐笑道:“這不得罪也已經得罪了,何不開心一點接受?!?/br> 王鞏呵呵笑道:“我們可沒有張檢控這般豁達啊?!?/br> 張斐笑道:“這不是豁達,而是我們也沒得選,證據就是這么顯示的,難道要我們徇私枉法么?!?/br> 齊濟道:“但好像大家都不能理解,包括司馬學士他們?!?/br> 說著眼神往旁邊瞟了瞟。 張斐抬頭看去,只見司馬光正好從旁走過去,那幽怨、困惑的眼神,可真是像極了怨婦。 對此張斐反而是微笑地點點頭。 這令司馬光更是困惑。 這小子是真的飄了嗎? 如果這么好審,哪里會輪到公檢法??! 還是說他有應對之策? 李家書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