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951節
王鞏拱手道:“張檢控謙虛,這一席話,真乃驚世之作,必將名留青史?!?/br> 張斐道:“真的假的?” 齊濟打趣道:“最不濟也會遺臭萬年的?!?/br> “哈哈!” 第六百七十九章 謀反案(七) 張斐都有心情與王鞏、齊濟吹牛打屁,可見局勢對他已經是非常有利。 李磊也不想再做掙扎。 他也做不了,他哪懂這些道理。 張斐又站起身來,迎著吳天那憤怒的目光,問道:“在今年的一月中旬,你曾派人伏擊稅警,且殺死三十五名稅警,你可承認?” 吳天十分得意地呵呵道:“不錯,這的確是我干得,因為之前我就聽說,那稅務司揚言連草寇的稅都不放過,所以我很想見識一下這稅務司有甚么手段。 但是令人失望的是,他們的手段,也就是拿錢去誘惑我的人。于是我就將計就計,讓我的人假意被他們收買,然后再設伏阻擊他們,只可惜,未能將他們一網打盡?!?/br> 話說至此,他稍稍一頓,“話又說回來,正是因為首戰大勝,以至于我小覷了稅務司。事到如今,我也承認,這稅警的戰斗力是禁軍的百倍都不止,倘若那晚我遇到的是禁軍,呵呵,即便中計,我依然能夠大獲全勝?!?/br> 張斐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伱這么做,會引來朝廷的圍剿?” 吳天冷笑道:“老子早就想反了這軟弱無能的鳥朝廷,還會怕這些?!?/br> 一陣嘩然聲響起。 但并非是吳天說漏嘴了,而是他心里也非常清楚,這謀反罪名是逃不掉了,還不如囂張一點,發泄一下心中的怨恨。 張斐道:“我問完了?!?/br> 趙抃又看向李磊。 李磊忙表示沒有問題。 他都已經這么說了,那真心不能再為他辯護了。 趙抃點點頭,又瞧了眼天色,見正午將近,于是道:“暫時先休庭,下午繼續審?!?/br> 因為檢察院將這三十多個人算成一個案子,所以要等到全部審完之后,再一塊宣判。 但吳天謀反的罪名是否坐實,對于后續審理,是極為關鍵的,因為那些豪紳、財主只是跟吳天有關系,或者說支持吳天對付稅務司,他們自己并沒有謀反舉動,如果吳天的謀反罪名定下,那他們極有可能是協助謀反,對于謀反這種罪名而言,哪怕是協助謀反,等同于謀反??! 休庭之后,頓時是輿論大噪。 李磊側耳聽去,見無人在討論吳天的死活,甚至都沒有人討論這個案子,而是都在談論那“不可缺少的惡”。又向李國忠道:“義父,好像他們都不關心此案了?!?/br> 李國忠嘆道:“對于我們而言,這是好事??!” 李磊道:“但如今吳天基本上是逃不掉謀反的罪名,局勢對我們非常不利啊?!?/br> 李國忠道:“那些人想要無罪釋放幾乎是不可能得,我們也只能奔著謀反罪去打,這尚且還有一絲希望?!?/br> “此子的宣傳手段,真是千古難得一見!在這一點上,我與他的差距,就如同他的文章與我的差距一樣??!” 王安石是哈哈笑道。 呂惠卿不明所以,問道:“恩師何出此言?” 王安石道:“這你都還未聽明白么,稅是不可缺少的惡,而稅法是用來限制此惡,你說他的用意是什么?” 呂惠卿這才恍然大悟,“宣傳他的法制之法?!?/br> 王安石點點頭道:“正是如此,并且依我之見,會取得非常大的成功??!” 這百姓最恨什么,絕對是苛捐雜稅,當張斐將稅定義為“惡”,百姓是肯定贊成的,這是毋庸置疑的。 倘若“法”能夠限制此“惡”,那百姓會不會支持“法”? 絕對會舉雙手雙腳來支持“法”的。 這其實還是在宣傳“法”,并且勝過之前的一切宣傳。 王安石對于此番cao作那真是佩服的五服投地,如果這觀點深入人心,那么百姓有多么痛恨“稅”,就會有多么支持“法”。 真是令人拍案叫絕。 當然,他這么開心,也是因為他非常支持張斐的這個觀點。 “不可缺少的惡?” 呂公著是若有所思道:“這與儒家對稅的定義有何區別?” 他一時還未轉過彎來,還在思索,以前是怎么定義的? 熟讀史書的司馬光就道:“其實儒家思想并未對此下定義,但是從史書來看,儒家是將稅兩分,將苛捐雜稅視為惡,輕徭薄賦則是視為仁。而張斐是將稅定義為惡,無論是苛捐雜稅,還是輕徭薄賦?!?/br> 文彥博點點頭道:“君實言之有理,二者看似相近,但其實是天壤之別?!?/br> 呂公著似乎想明白了,但又糊涂了,不禁問道:“那誰更有道理?” 既然二者有區別,就要分高下??! 司馬光撫須道:“其實不在于誰更有道理,而是在于儒法理念的不同。與法相對的就是惡,但是與儒相對的則是善與惡?!?/br> 富弼搖搖頭道:“君實此言差矣,此法亦非法家,而是法制,法家相對的是惡,但法制可不是?!?/br> 文彥博點點頭道:“方才張三的一番解釋,其實已經講明此理。也就是關于稅法的解釋。法家并沒有將稅定義為惡,而是將逃稅、漏稅定義為惡。而張三是將‘稅’定義為惡,此二者亦是天壤之別。法家相對的是人,而法制相對是?!?/br> 話說至此,他突然意識到什么,旋即閉口不言。 一旁聽著劉述忙問道:“文公,是什么?” 文彥博、富弼他們默契地相視一眼,均是撫須不語。 司馬光就比較耿直,直接道:“是權力?!?/br> 劉述面色一驚,但很快就明白夠來。 張斐一直強調,將“惡”束縛,那么問題來了,此“惡”為何能夠掙脫束縛,根據牛頓定律,背后肯定是有一個力在推動此“惡”去沖破束縛。 官場中是沒有什么地心引力的,官場中就只有一個力,那就是“權力”。 那么再回過頭來看,束縛的也就是權力。 呂公著又問道:“二者孰優孰劣?” “???” 幾個當代最聰明的人,不禁也是面面相覷。 文彥博撫須道:“其實二者所追求的結果,可能都是輕徭薄賦,只是采取的手段不一樣?!?/br> 他還是認為此與二者的理念有著莫大的關系,在儒家系統中,君主是核心,故此是以規勸君主為主,若不分善惡,又如何去規勸君主,總不能勸君主行小惡,勿施大惡。 在儒家體系中,所有的人和事,都是有對立面的,對錯,善惡,君臣,父子。 故而,苛捐雜稅是為惡,輕徭薄賦是為仁。 法制之法則不同,它的理念是捍衛正當權益,在這個理念下,收稅就是一種惡,收稅絕對有侵犯個人正當權益,但這又是必要的,而法制之法是不需要去分善惡,因為他本身就能將惡給束縛住。 但束縛住的結果,多半還就是輕徭薄賦。 這跟法家之法是極為不同,法家之法并非是強調束縛惡,而是強調逾越者為惡。 在法家之下,稅是可以無限膨脹的,這不是惡,但若你不交稅,這就是惡。 但是在法制之法下,稅本身就是惡,必須得束縛住,不能無限膨脹,必須得小心謹慎。 法家和法制,行為其實是類似的,只是對“惡”的定義不同。 那么文彥博就認為,孰優孰劣,是見仁見智。 但是富弼卻不這么認為,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此可分出優劣?!?/br> 文彥博的孰優孰劣,其實站在統治階級,也可以說是站在士大夫階層,對于他們而言,這只是兩種不同的處理方式。 但是富弼是站在百姓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 若從百姓的角度來看,會更偏向哪種? 肯定是傾向于定義為“惡”。 輕徭薄賦,百姓也不一定承受得起,當然也是惡。 文彥博又問道:“那富公以為,孰優孰劣?” 富弼先是一愣,旋即皺了下眉頭,搖搖頭道:“這還真不好說呀!” 此孰優孰劣,問得并非是儒法理念之爭,而是指當百姓將稅全部定義為“惡”和將稅區分善惡。 此問,就是從治理的角度來看。 但這是從未有過的概念,富弼也不知道,當百姓認同這個說法,到時是增加治理的難度,還是減輕治理的難度。 到底孰優孰劣,他也不敢妄下評價。 司馬光突然道:“雖說百姓可能會傾向于不可缺少的惡,但我以為這并不利于朝廷治理,若都定義為‘惡’,百姓是難以理解的,可能會認為交稅就是惡行,因為大多數人可能都不懂何謂‘不可缺少的惡’,若分善惡,百姓是能夠更好的理解,同時也能體現君主的仁政?!?/br> 劉述點點頭道:“君實所言甚至有理,可如今此話已經傳出去,我們又該如何避免?” 司馬光卻也不知如何回答。 呂公著突然道:“這個問題,一日兩日是討論不明白的,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坐下,邊吃邊談?!?/br> 這也可以看出王安石和司馬光在思想方面的不同,王安石是非常支持不可缺少的惡。 因為在王安石看來,在收稅方面強調仁政,那就是偽君子的行為,上面天天仁政,下面天天叫苦,就不如承認這是惡,不管是增稅,還是減稅,都有道理可依。 如今就是只有減稅有道理可依,增稅就找不到道理,但國家有些時候,是必須要增稅的。 而司馬光還是更偏向于傳統。 然而,他們這些學問大家,都未有討論出一個結果來,可見這個話題是真的具有爭議。 整個中午,都沒有人再關注什么謀反案,大街小巷,全都在議論這不可缺少的惡。 說到底,謀反案多數人也就只是看個熱鬧,干他們屁事,但稅收跟每個人都有關。 大家都在討論,到底哪種定義對咱最有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