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950節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饒是吳天都震驚地看著張斐。 大哥! 你太猛猛了! 哥死在你手里,那是真心不冤??! 不管有沒有限制搶劫,你也不能將直接說朝廷是在搶劫??! 瘋了嗎? 對于吳天的反應,張斐不覺意外,反而笑道:“你這么驚訝地看著我作甚,這又不是什么深奧的道理,而是人人皆知之事。 我敢說,這天底下就沒有人是心甘情愿的交稅,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無論是宋人,還是遼人。 百姓也是受到強迫,才去交稅的,絕非是出自自愿,這與搶劫確實是有著異曲同工之惡。但有趣的是,當百姓得知自己可以不交稅的時候,他們卻天天盼著能夠交稅?!?/br> 院外頓時一陣噓聲響起! 觀眾們個個都是一臉鄙夷地看著張斐,這么不要臉的話,你是怎么能夠說得這么堂而皇之的? 吳天是哈哈笑道:“你聽聽外面的噓聲,他們現在討厭你,可能勝于我這草寇??!” 將死之人,自然是無所顧忌。 院外的百姓是頻頻點頭,你張三在此放什么狗屁,你讓我不交稅試試,特么誰交誰孫子。 你一個珥筆能代表天下人嗎? 孟乾生一看張斐自己挖了個坑,忍不住拱火道:“張檢控,這可是皇庭,說話可得負責任的,你最好是三思而言??!” 趙抃稍稍鄙視了一下孟乾生。 這看似在提醒張斐,實則是在提醒他,這小子在亂說話,你可得懲罰他??! 司馬光、王安石也變得有些緊張。 乖乖的! 這都已經超出他們的理解范圍,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幫助張斐。 但這話要是說不好,引發混亂,責任可是不小??! 張斐微微笑道:“多謝孟知院的提醒,不過這一點,我可能比孟知院更加清楚,我并沒有胡說,我是有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的?!?/br> 趙抃都好奇道:“什么證據?” 張斐突然看向吳天,“證據就在吳天身上?!?/br> 吳天都傻了,指著自己道:“在我身上?” “不錯?!?/br> 張斐低頭看了眼文案,“你可知道,在你攻占云嶺寨前,那云嶺寨四周居住著多少戶百姓嗎?” 吳天稍稍皺了皺眉頭,搖搖頭道:“大概幾百戶,具體我倒是不清楚?!?/br> 他現在變得比之前都要冷靜,因為他已經知道是什么下場,現在只想出一口惡氣。 張斐道:“根據官府的稅入調查來看,在你霸占云嶺寨之前,一共有七百余戶百姓居住在云嶺寨附近,這個數目應該沒有錯吧?” 吳天點點頭道:“差不多?!?/br> 張斐又問道:“而自從你霸占云嶺寨后,就開始將周邊的湖泊、山道都納入自己的勢力范圍,并且用武力手段去迫使官府無法去當地收稅。我沒有說錯吧?” 吳天點點頭道:“是的?!?/br> “也就是說,當地百姓都不用再交稅,這不就是大家所期望的嗎?可是?!?/br> 張斐突然話鋒一轉:“根據稅務司今年的調查,云嶺寨附近就只居住一百來戶百姓,已經有近八成的百姓,選擇離開云嶺寨,去到官府收稅的地方居住。你可知這是為何?” 雕蟲小技!吳天呵呵一笑道:“這我承認,我比官府更加可惡,所以我是壞人,但你們也別說自己就是好人?!?/br> 張斐搖頭笑道:“這其實與好壞無關,因為事實早已經證明,如果不交稅,天下就無太平可言,屆時百姓就如草芥,任人宰割。 在唐末大亂的時候,官員都忙著逃跑,哪有功夫去收稅,可你去問問方才噓我的百姓,他們又是否愿意回到那時候?” 院外一個人高聲道:“與唐末比,算得了甚么本事,有本事就與貞觀盛世去比?!?/br> 趙頊嘴角抽搐了下,但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貞觀盛世,在儒家看來,就是一個儒家盛世的典范,別說司馬光他們,就連趙頊也不認為此時勝過彼時。 張斐苦笑道:“我不是在跟誰比爛,我只是在闡述一個道理,一個事實。諸位可有想過一點,為何就連孔孟二圣,也只是說,要輕徭薄賦,而不是強調天下無稅,難道天下無稅,不比輕徭薄賦要更加仁善?還是孔孟二圣只是虛有其表?” 那書生頓時不敢叫囂。 畢竟張斐祭出當下的核武器,孔孟二圣。 張斐笑道:“因為孔孟二圣,深知天下無稅的結果,肯定是生靈涂炭,且這是唯一的結果?!?/br> 說到這里,他環顧全場,“誰若能夠舉例說明,在天下無稅情況下,除生靈涂炭外,還能有第二個結果,那我今日將替吳天去死?!?/br> 不少官員頓時精神一振,還有這種好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趕緊在腦子里面搜索起來,看看是否有例可證明,可想來想去,好像真正天下無稅之時,還就是天下大亂之時。 鄧綰突然質疑道:“你這說得不對,一般是天下已經大亂之后,才會出現天下無稅,而不是先天下無稅,才導致天下大亂,故此無稅與大亂并不能放在一起論?!?/br> 張斐道:“那就反過來說,當天下從大亂進入大治之時,是從無稅到有稅,還是從有稅到無稅。亦或者說,無稅可否帶來天下大治?” 鄧綰不做聲了。 富弼撫須道:“這真是藝高人膽大??!” 文彥博也是稍稍點頭。 吳天的這個觀點,要去反駁,是肯定反駁不了的,就誰打得天下,稅歸誰唄,跟強盜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這就是一個現實問題,要破解,就只能去承認,只有先承認,才能夠提出自己的觀點,這其實也是辯論的一種手段。 但是承認這個觀點是需要勇氣的。 這話談得這份上,就連他們這些宰相都感到害怕。 張斐又繼續說道:“我是一個司法官員,大道理不會講,只能從司法的角度來闡述。諸位可有想過一點,自古以來,法是用來干什么的?” “懲惡!” 外面一人回應道。 “不錯?!?/br> 張斐點點頭道:“是用來懲惡的,亦可說是限制惡行??僧斀窈芏嗳?,對于稅法的理解,只是用于懲罰偷稅、漏稅的?!?/br> “難道不是嗎?”王安石都非常好奇地問道。 “當然不是?!?/br> 張斐道:“這其實是一種非常膚淺的理解,根本就不懂稅法?!?/br> “???” 王安石要不是看在他是一代宗師的份上,早就起身開噴了,憋著一股怒氣道:“愿聞高見?!?/br> 張斐道:“稅法真正得定義,其實就是用來限制稅的,至于說限制逃稅、漏稅,都只是附帶的。試想一下,如果不用法來限制稅,就會變成吳天管理下的云嶺寨,直接去搶,糧食、女人、小孩,都什么可以去搶。相比起來,那逃稅漏稅又算得了什么?” 王安石愣了下,旋即沒好氣道:“好小子,竟然反過來論?!?/br> 文彥博直點頭道:“真不愧是一代宗師,果真見解獨到?!?/br> 張斐道:“基于我上述所言,國家的稅收在我看來,那就是不可缺少的惡。但不可缺少的惡,到底也是惡,故而就需要限制,這就是需要法律,其實一個國家的興衰,關鍵就在于能否束縛此惡。因為一旦此惡突破限制,往四周蔓延開來,必將遺禍無窮,甚至于國破家亡?!?/br> “不可缺少的惡?” 富弼撫須呵呵笑道:“妙哉!妙哉!” 文彥博道:“他這是要一箭三雕,既要反駁吳天,同時還要伸張司法,以及為稅務司的暴力征稅,提供論證。好手段?!?/br> 那邊王安石不但不惱,反而有些興奮,呵呵道:“這場官司打到這里,其實已經超出這場官司的本身。有些意思。呵呵?!?/br> 又聽張斐繼續言道:“而當今圣上正是深諳此理,故此才支持司法改革,建設稅務司,大力提倡自主申報稅收,這一切的政策其實都是希望能夠更好得去束縛此惡。 而這一點也能從吳天身上體現出來,他為什么要對付稅務司,就是因為他一度跳出對此惡的限制,并且開始野蠻生長。 那么換來的結果是什么,就是整個齊州的百姓都得來為他們分擔,從而又加重百姓的負擔。 故此,稅務司才不惜一切代價,要將吳天與那些不愿意交稅的人重新束縛其中,確保此惡不再蔓延。我敢保證,待此案過后,云嶺峰附近又會變得生氣勃勃,百姓們安居樂業,即便他們又變得開始繳稅?!?/br> “好!” “說得好!” 一時間,院外是掌聲雷動,叫好聲此起彼伏。 要知道半柱香前,他們還在噓張斐。 這道理他們是聽明白了,就是要公平,如果那些大地主都合法繳稅,那么百姓身上的負擔自然輕了。 這一點,許多百姓真是飽受其苦,他們就是要幫那些大地主分攤稅,可那些大地主如此有錢,還讓我們這些窮人來分攤。 而且他們也非常認同張斐的觀點,不可缺少的惡,有朝一日不用交稅了,那一定就是天下大亂。 既然交稅不可避免,那么不如大家一塊交。 其實稅務司在京城普通百姓眼里,是正面大于負面,他們還都在期待京城也能跟河中府一樣。 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那甬道上坐著的趙頊,也是神情激動,興奮地說道:“朕得張三,如漢高祖得蕭何??!” 他的知己恩師王安石亦是非常激動,但并未表露出來,只是兩眼放光。 這其實為他們君臣解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畢竟收稅跟仁政是掛不上邊的,如今直接將其定義不可缺少的惡,這為他們改革變法,是提供了一個極強的支持。 反觀那些地主,官員,則是沉默不語。 你說了這么多,跟吳天有半毛錢關系,全都是針對我們的。 而吳天早已經是目瞪口呆,他不過是一句口嗨罷了,哪知道張斐還認真了。 張斐一臉蔑視地看著吳天,道:“你就不用絞盡腦汁來反駁我,更不用感到羞愧,因為我這話就不是跟你說得,無論我說不說這一番話,你都將會受到法律的懲罰,你是不可能躲得掉?!?/br> 回過神來的吳天,頓時又是怒上心頭,是充滿怨毒地看著張斐。 張斐微微一笑,坐了下去,自嘲地笑道:“我們還是不專業,說了一大通廢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