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凌霄忙道：“妹婿，為兄只是說說，別無他意，你按規矩辦事就行?！?/br>
    第六百六十五章 禮法與司法

    夜晚。

    “怎么？想使用美人計，從我這里得到更多情報？告訴你，不可能，非為夫正人君子，坐懷不亂，只是你有孕在身，使不出那美人計??！”

    張斐跟大爺似得，躺在床上，曲臂枕頭，夾著腿，顛著腳尖。

    許芷倩來到床邊坐下，狠狠剜他一眼，“你這人，怎么腦子里面盡是那事，真是無可救藥?！?/br>
    張斐嘿嘿道：“要是不想，你們兩個能懷孕么？”

    “你就別貧了?！痹S芷倩道：“快與我說說，雖然我有孕在身，但我也能幫你出謀劃策?！?/br>
    張斐嘆了口氣：“謀什么謀，暫時是真的沒什么可談的，目前我們所知一切，全都是柳青的一面之詞。

    但他的話，也是不可盡信的，這人心隔肚皮，誰知不知道，是不是柳青為了生計，故意讓他妻子去獻身那和尚，這種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而且那和尚的口供，就是指證是對方先誘惑他的?！?/br>
    “這倒也是?！?/br>
    許芷倩輕輕點頭，又問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張斐道：“先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做判斷?！?/br>
    許芷倩又問道：“如果真如柳青所言，你會幫他上訴嗎？”

    “也還未決定?！睆堨硴u搖頭，“因為我現在不是珥筆，而檢控官，我們必須要完全站在司法角度來看待此案，而不能根據自己的性情來。

    不過柳青提出的論證是非常關鍵的，就是jian從夫捕，我今兒翻閱了相關律例，只有涉及到官員，才可不遵守這條原則。但是在此案中，未有任何官員涉及，也就是說，應該是要遵從jian從夫捕的原則，但是皇庭卻給出另外的解釋，這會不會破壞這一原則，是我們首先所要考慮的?！?/br>
    許芷倩稍稍點頭，道：“但是從大哥他們的語氣來看，讀書人似乎更支持皇庭的判決?！?/br>
    張斐嘆了口氣道：“這也是我猶豫的地方，到底是這事是發生在寺廟這個特殊地方，而且對象又是個和尚，這影響真是太過惡劣，皇庭也只是出于禮法，給予重判，如果破壞禮法，同樣也帶來非常嚴重的后果，而且檢察院方面，也會承受很大的壓力，這是我們必須要考慮的，如果真要上訴，這場官司也不太好打?！?/br>
    許芷倩聽罷，道：“看來這檢控官跟珥筆真不是一回事?！?/br>
    張斐道：“所以我說，要我選，我更愿意當珥筆，因為更加自由，檢察院需要顧慮的事情非常多?！?/br>
    可惜我現在有孕在身，不能給他更多的幫助。許芷倩思忖一會兒，突然道：“要不，你再寫一封信給方云，讓她來京城，聽說她一直在研讀律法，并且還拜范先生為師，或許可以幫助你，至少能夠信得過?！?/br>
    張斐笑著搖搖頭道：“你忘記了，我回來之前，就寫過信給她，讓她來京城，但是被她給婉拒了?！?/br>
    許芷倩道：“可這到底是為什么？你如此關心她，視她為秦人，可她卻好像一直不愿與你見面，這中間會不會有什么誤會？”

    張斐道：“沒有誤會，當初那場官司，雖然我幫她脫罪，但她自己心里肯定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可能認為自己是有罪在身，自然不想過來，給我增添是非?！?/br>
    說到這里，他也感受到許芷倩的擔憂，突然坐起來，輕輕將許芷倩抱在懷里，“行了行了，你一個孕婦就別在這里糾結了，上訴這種事，只能盡力而為，然后坦然的面對輸贏，否則的話，你就無法勝任這個職位?！?/br>
    許芷倩道：“我只是看你身邊缺乏幫手?！?/br>
    張斐道：“這是公事，所以我還是希望跟檢察院的同僚合作?！?/br>
    許芷倩輕輕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br>
    “我們早點休息吧?！?/br>
    翌日。

    當張斐來到檢察院時，王鞏便將卷宗給他送來。

    “這么快？”

    張斐略顯詫異，這檢察院的辦事效率，就這么高嗎？

    王鞏笑道：“祥符縣皇庭也沒有多遠，一天便能折返，不過這些卷宗，倒不是從祥符縣拿來的，而是我知道，立法會要求東京各縣的皇庭，每三月將案卷送到立法會。故此，我是從立法會找來此案的卷宗?！?/br>
    “真是多謝王督郵?！?/br>
    “應該的！應該的?！蓖蹯栃χc點頭。

    一旁的齊濟突然道：“張檢控，可見立法會也審閱過此案，并且認為這沒有什么問題?！?/br>
    張斐笑著點點頭，“多謝齊督察提醒，但我們也只是例行公事，我不覺得任何按照程序辦的事，還需要感到懼怕?！?/br>
    王鞏笑道：“言之有理，如果我們檢察院都感到懼怕，但百姓只會更加懼怕?！?/br>
    齊濟稍顯尷尬地點了點頭。

    張斐還是給齊濟投去感激的目光，然后翻閱起來，過得一會兒，他突然道：“還有幾位證人指證那犯婦柳秦氏水性楊花，勾引男人？”

    王鞏點頭道：“確實有一個婦人指證犯婦曾勾引他家男人，雖沒有實證，但這從側面佐證那和尚的供詞，對犯婦是非常不利，于是齊庭長才不允許折杖?！?/br>
    其實北宋對于通jian這種事，司法上還是比較寬松的。

    要知道“和jian”和“強jian”是兩個性質的犯罪，不可混作一談。

    《宋刑統》規定“諸jian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和尚道士，罪加一等?！弊疃嘁簿褪侨?。

    祥符縣皇庭給的就是頂格處罰。

    但是宋朝有“折杖法”，即在執行刑罰的時候，將死刑之外的笞、杖、徒、流四刑均折成臀杖或脊杖，通jian罪的“兩年到三年”，折杖后的刑罰差不多是脊杖二十左右。

    直到后來明朝，才增至杖刑九十。

    如果可以折杖，就是打二十，然后就給放了，這樣肯定比較好，長痛不如短痛，但是是否折杖，更多在于庭長根據案情的判斷，如果性質惡劣，則不允許折杖。

    張斐道：“這柳秦氏沒有出庭做供嗎？為什么上面只有她認罪的供詞？”

    齊濟分析道：“柳秦氏肯定是有出庭做供，因為當時是捉jian在床，然后直接送去皇庭的，但我也不清楚，為何這上面只有她認罪的供詞?！?/br>
    忽聽得門外有人道：“因為這就是柳秦氏唯一的供詞?！?/br>
    聞此聲音，張斐急忙站起身來，只見富弼、司馬光從走了進來。

    張斐、王鞏、齊濟連忙起身行禮，“下官見過富公，司馬學士?！?/br>
    “幾位無須多禮?！?/br>
    富弼微微擺手。

    司馬光瞅著張斐道：“你小子可真是一天也不愿意耽誤，剛剛上任，就想著搞點動靜出來?！?/br>
    他們兩個盯著張斐的，也怕這小子動靜搞得太大，沒法收場。

    但這個案件，是他們沒有想到的。

    張斐很無奈道：“司馬學士明鑒，這真不能怪我，是那柳青，也就是這犯婦的丈夫，主動上門告狀，我能怎么辦?！?/br>
    司馬光皺眉道：“此案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大家也都看過，判得沒有問題，偏偏落到你手里，就有問題了?！?/br>
    張斐道：“我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是說真的要上訴。二位先請坐?！?/br>
    富弼和司馬光坐了下來，富弼就問道：“對方是不是以jian從夫捕為由，提起上訴？”

    張斐點點頭。

    目前來說，這個案件就只有這一點，值得深究。

    司馬光道：“關于這一點，齊庭長解釋的非常充分，并沒有什么問題?！?/br>
    張斐點點頭道：“這我知道，齊庭長也是有考慮此案對于禮法的影響，故而才給予這么重的刑罰?！?/br>
    司馬光道：“我與富公就是擔心你完全不顧禮法，今兒才過來看看?！?/br>
    “怎么可能?！?/br>
    張斐道：“我當然也會考慮到這一點，這是很正常的?！?/br>
    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道：“但是我必須得考慮到，這個判決，會對于司法造成什么影響，這也是我們檢察院的職責所在?！?/br>
    富弼問道：“你認為這個判決破壞了jian從夫捕的原則嗎？”

    張斐道：“這我還在評估中，但多少會有一些影響吧。我并沒有找到相關條例，可以給予這個判決任何支持。也就說，在寺廟跟和尚通jian，是否可以不遵從這個原則?！?/br>
    司馬光嘖了一聲，“你怎就這般死腦筋，也許有些影響，但相比起對禮法的破壞，這又算不得什么?！?/br>
    你司馬光罵我死腦筋，我去！張斐差點就開噴了，但到底還是忍住了，道：“首先，我只是在評估中，并沒有確定真的要上訴。其次，司馬學士，應該知曉，這jian從夫捕的立意?！?/br>
    司馬光撫須道：“若事之曖昧，jian不因夫告而坐罪，不由夫愿而從離，開告訐之門，必成羅織之獄?！?/br>
    張斐拱手道：“司馬學士對律學的造詣，真是令下官汗顏?！?/br>
    富弼笑道：“就別拍馬屁了，說說你的看法吧?！?/br>
    張斐問道：“敢問二位，同理為何不用于殺人罪？”

    司馬光鼓著眼道：“殺人乃是死罪，此二者豈能相提并論?！?/br>
    “這或許只是其中之一?！?/br>
    張斐道：“在我看來，還有一點非常重要，就是殺人罪是容易找到證據去證明的，畢竟人死了，這就是鐵證。比如說，只有甲和乙在屋中，乙被人殺害，甲就肯定兇手。

    同樣的場景，你很難判斷他們兩個有通jian的事實，禮法只能盡量將男女分開，那就不會有誤會。

    但平民百姓受生活所迫，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這非常容易被人羅織冤獄，故而才有這一原則?！?/br>
    富弼點點頭，“你說得不錯，確實是有這方面的考慮?！?/br>
    司馬光道：“但此案是捉jian在床，鐵證如山，雙方也都承認，其中并無任何隱情?！?/br>
    張斐道：“這我知道，但是這個判決中，缺乏一點很關鍵的論證?！?/br>
    富弼忙問道：“什么論證？”

    張斐道：“就是那幾個捉jian的人有沒有說謊?！?/br>
    司馬光立刻道：“這絕無可能，皇庭又無刑逼，兩個犯人自己承認了，難不成他們還和那些書生竄通好了?！?/br>
    “君實，你勿要激動?！备诲鰯[擺手，又道：“張三所指，是在這個判決下，可能會有人利用這一點，去羅織冤獄?！?/br>
    張斐點點頭道：“正是如此，如我方才所言，就是指目前尚無手段，去準確判斷二人有無通jian之實，如果那幾個書生說謊，當事人也是很難去證明自己沒有通jian?！?/br>
    如司馬光、王安石這些人，他當然可以做到男女有別，但是百姓不同，當家的病了，婦女照樣得出門干活，跟男人擠在一塊，你怎么去斷定，有無jian情。

    王鞏、齊濟不免瞧向張斐。

    不愧是張大珥筆，真是細??！

    整個審理過程中，無人關注那幾個書生的行為，因為他們是正義的。

    司馬光道：“就算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此案是證據確鑿，皇庭并沒有冤枉他們，在這種情況，你是不是更應該參考禮法?！?/br>